沈宗良笑着点下头:“但您还是这院儿里最长寿的,王社长都已经不在了。”
袁奶奶叹着气说了声是。
她扫了一眼且惠,有点明白又不太明白,犹豫地问:“你们这是......”
钟且惠刚要说,我们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
那个挡在她前面的人,再自洽不过的口吻,“哦,住楼下的小孩子,碰上了,我和她说两句话。”
袁奶奶没有再问,她说:“好好好,说完话早点回去吧,我不留你们了。”
沈宗良做了个请回的手势,“天晚了,您也早点休息。”
目送她进去后,沈宗良又领着且惠走了两步。
她一句话也没说,方才满腔的不情愿都化为乌有,被树梢的风吹远了。
没别的,只为沈宗良这番应承,令且惠想起了小时候。
过年节的日子,钟清源也是这么带着她拜访长辈的。
她什么都不用说,只需要跟在爸爸身后,听他周全一切。
沈宗良把两箱东西归拢了提在手里,脚步放得很慢。
他说:“刚才不是很多意见?怎么不讲了。”
且惠灰心地自责自纠,“我一开始就不该拒绝。老一辈人有老一辈人的固执,我们不好和他们一起固执的。”
这会子倒不用他开口,她自己就先悟出来了。
沈宗良往下睨一眼,压着笑说:“有时候你还挺聪明。”
“嗯,我只是不喜欢张扬罢了。”
“......”
她两只手交在背后,一面低头走路,一面大方地受了夸。
进了楼道,沈宗良替她放在了门口,“就这么两样,自己能提进去吧?”
且惠还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不说话,一味点头。
他低下眉头,看向她隐于睫毛下的眼睛,稀薄的山烟一样空洞缥缈。
沈宗良半眯着眼眸,关心了一句:“从出来到现在,你都在不高兴?”
沉默的、年轻的小姑娘还是点头。
她走到过道尽头,从红木八角窗里望出去,轻轻叫了他一句:“沈宗良。”
话里有浓得化不开的惆怅、咏叹和自怜自伤。
但沈宗良站在她后面,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只听出了撒娇的意味。
多年以后,唐纳言反复问起他动心的那一刻,钟且惠究竟做了什么值得他这样?
沈宗良摇头说没有,她什么也没有做,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那个夜色浓重的晚上,她站在野草横生的窗台边,只轻声地叫了他的名字。
仅此而已。
且惠没发现,沈宗良的声音也不由得放柔了:“嗯,怎么了?”
她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好想我爸爸,但他过世很多年了。”
突然上升到这个高度,出乎了沈宗良的意料。
沈宗良不明白,她这颗小脑袋瓜是怎么从这两箱东西,联想到亡父的?
他看了一眼箱身,上面写着——“越南野生洞燕,矿物质含量极高”。
难道钟清源在世的时候喜欢喝燕窝?不大可能吧。
就这么原地站了几分钟,他也没想出怎么安慰她好,面上是一片空白的表情。
他必须承认,在哄小姑娘高兴这一块儿,自己真的毫无天分可言。
且惠黯然伤了会儿神,又自己平复好心绪,然后慢悠悠地转过身。
看见沈宗良时她愣一下,半天都没听见说话声,还以为他老早就走了呢。
受了吓的手抚在胸口,且惠小声问:“你一直都站在这里呀?”
莫名心虚之下,沈宗良指了指外面,说了句没头尾的话:“这里有窗户。”
“然后呢?”
“我怕你想不开,跳下去。”
他一本正经的表情,让且惠怀疑起自己的认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当真扭头看了一眼,然后瞪大眼睛望向他:“这难道不是一楼吗?”
这种高度,就算是跳下去也不会缺胳膊断腿的好吗?顶多崴了脚。
沈宗良严谨考据的口吻:“一楼摔死人的案例也不少,2006年,在洛杉矶一个......”
“呃,这大晚上的,沈总,”钟且惠很为难地打断他,“我并不想听这些惨案。”
十分难得,他竟从善如流地点头,“逝者已矣,不要想七想八的,早点睡。”
且惠极温顺地哎了一声:“你也是。”
她同沈宗良道别,回了房间,并没有为这桩插曲费太久神,坐下来就开始看书。
幼圆说她就这点好,天大的事也影响不了她什么,伤心过了就能翻篇。
且惠仍旧复习到十二点多,冲了个热水澡,才想起来侍弄那枝蓝楹花。
好歹是一路警醒抱着,亲手从冯家带回来的。
借着灯光细看,这花旁边斜出来一支,顶在釉瓶口不大好看,怎么都别扭的样子。
且惠找来剪子,一刀给咔嚓掉了,唰唰两枝掉下来。
她另拿了个白瓷瓶装着,比原先的要小得多,却生出不寻常的意趣来。
且惠端在手里看了看,听着楼上不时传来的脚步声,忽然想送去给沈宗良。
也不管他白天是怎么形容这束花,会不会喜欢?是不是值得沈总在夜里相看一眼?
她只是单纯地觉得,沈宗良的家里没什么烟火味,满屋子的单调冷清。
和他这个人一式一样的单调冷清,没走一点模子的。
且惠捧着上楼,敲了几下都没人应,猫下身子摁密码时,又从里面推开了。
沈宗良穿了件黑色丝绸浴袍,手心里掐了一支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幽深的眸子里布满疑惑不解。
他应该也刚冲完凉,额前掉落的发丝还沾着水汽,湿漉漉的。
比起白天不可冒犯的清贵模样,多了几分少年气。
且惠直起腰来,献宝似的亮出手里的东西,“给你送一瓶花。”
沈宗良眉心微皱,“进来吧,大半夜的上来,就为这个?”
“嗯。”且惠端了花往里走,放在了窗前长案上,“就当是答谢。”
他把手里的打火机放下,这姑娘真是一点不避讳的,就那么爱给他送东西。
大约这就是年纪小的特权,只要钟且惠认为正确的事,就一定要做。
就算教给她,让她去考虑背后更深层次的影响,以她这点脑筋也考虑不出什么来。
且惠小心翼翼地放下,一双手交到背后,依依不舍地看了好几眼。
沈宗良也望过去,窄瘦的瓶身里插着两支长条粗杆的花,头重脚轻的样子。
他觉得有点好笑,问了声:“你确定这不会倒秧?能插得稳吗?”
且惠回过头,神神秘秘的笑了下,“放心吧小叔叔,它比社会主义的物质基础还要稳,坚固着呢。”
“......大半夜的又喝了是不是?”
沈宗良走到长案前,站在她的身后,皱着的眉头缓缓松开。
且惠一脸被冤枉的表情,撅了撅唇,“才没有,我一直在复习好不好?”
卷挟着微弱花香的晚风从窗户里涌入,他在她长久的、委屈的凝视里败下阵来。
沈宗良无可奈何地笑,“好好好,你没喝。”
天太晚了,又报了今晚上有雷阵雨,他正想催促钟且惠回去。
刚抬头,天边打下一个霍闪,骤然擦亮半边夜空。
还没等沈宗良关窗子,轰隆一声巨响,一道惊雷就落了下来。
钟且惠背对着外头,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一瞬间吓得跳起来,下意识地钻到他怀里。
而那一秒里,沈宗良竟也自发地伸出手,将她紧紧揽在胸前。
仿佛心中早有计较,在来不及采取措施的那零点一秒里,他试想过这种可能。
而他的本能并不抗拒,所以在钟且惠扑过来的时候,大脑选择了庇护她。
沈宗良一只手扣在她的腰上,另一只手牢牢掌住她的后脑,带着安抚的意味。
他轻揉了下她的头发,“不要怕,打雷而已。”
且惠心有余悸,瑟缩着不敢出来,“把而已去掉,我最怕的就是打雷。”
“......”
少女清幽的体香肆无忌惮地向他溢出,如同咆哮的洪水一样夺走他稀薄的空气,一种类似高反的生理性反应。
令他想起十四岁那年,跟着去考察的爸爸参观布达拉宫,每走一步都胸闷气短。
沈宗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因为他察觉到喉咙的干涩,呼吸失去秩序。
他只能僵硬地维持这个动作,仿佛被人下了降头,钟且惠不出声他就无法解咒。
过了一分钟,直到那股紧张完全消失,且惠才意识到他们现在的姿态,超出了正常社交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