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西装,脖间的领带系得十分饱满,擦着树梢上的白花瓣走来,文质彬彬的模样。
应该是赶回来给他爸爸烧香的,这是沈总每天傍晚必做的功课。
躲是躲不过去了,钟且惠只能生硬地问好,“沈总。”
这么多天不见,她好像又活回去了。
且惠表现得仍像最开始时一样,几乎被他无从收敛的气场吓到。
她背着双肩包,大拇指卷吊住一根袋子,手上举了根糖葫芦,因为紧张而瞪大了眼睛,活脱一个中学生。
沈宗良倒不见异样,照常寒暄,“回来了。”
她点头,脚趾头不安地拱动,“嗯,今天学校停电,早点回家。”
沈宗良冷淡地嗯一声,“日日不见你人,还以为你不住这里了。”
他的声音始终沉稳,不含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令她想起高中班主任训话。
且惠清凌凌地笑了一下,“是有这个打算的,我迟早都要搬走。”
他掸了掸肩上沾着的花瓣,“当然,你我都是要走的,谁还在这长住么?”
没想到被他客观也无情地顶了这么一句回来。
且惠低垂着的一张莹润小脸,一瞬间青白交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要换了旁人或许还好些,偏偏沈宗良是个最会听信听音的,她还惹不起。
二人正僵持着,袁奶奶过来叫她,“且惠,你会不会跳《沂蒙颂》?我们正排练呢。”
这段日子下来,她对且惠的情况大致了解,也知道她在教孩子们跳舞。
且惠懵了几秒,举着糖葫芦不知所措,她说:“会倒是会,但我今天有别的......”
袁奶奶急吼吼地扯过她,“会就行了,你来给我们讲一讲,这个转圈是这样吗?”
或许她们真的着急解决这问题,且惠想,反正示范一遍也不要很长时间。
她看了一眼旁边的音响和演出服,问:“奶奶,你们是要去比赛吗?”
“对呀,请的老师还要明天才能来,你先给我们示范一遍好了。”
且惠哦了一声,她脱下双肩包来,不知道往哪儿放。
因为心里存了份惧怕,连左顾右盼找地方时都避着沈宗良,不敢去触他的霉头。
但对面已经伸出一只手,指骨分明而白净,握住了包上的两根肩带。
沈宗良用下巴点了点不远处,“去跳,我帮你拿着。”
才惹他不高兴,且惠哪里还敢有半个不字,她索性把糖葫芦也给了他。
她小声说:“辛苦你,我很快就好。”
很意外,沈宗良的脸色竟柔和下来,他说:“没事。”
且惠边走边把头发缠起来,扯了扯身上的一字肩短T,“各位奶奶,我给大家跳一遍,水平也不是很高,勉强看一看,多见谅吧。”
她声音轻柔,俏皮话也说得好听,逗得长辈们都笑了。
音乐响起来,且惠踩着节拍优美摇动手臂,轻盈,灵动,纤软的腰肢如风中的垂柳。
她踩着小碎步,高抬着手往前那一下,冷不丁打在杏树垂下的枝条上,扑簌簌落了一阵花雨。
且惠专注着跳舞没在意,倒是远观的沈宗良心颤了一下,仿佛被花淋到的人是他。
他想到她刚才低眉顺目说辛苦你的样子,怯生生的。
沈宗良破天荒地反思起来,他的语气是否太凶了一点?
她回不回家,在这里住多久,几时候搬走,都是她的自由。
他有什么资格为这些细枝末节动气?未免太霸道。
再说了,他动的究竟是哪门子气!就因为十来天没见她,一见面话讲得就不好听?
细究起来,钟且惠好像也没说什么,她无非陈述了一遍事实。
他正盯着且惠出神,肩膀忽地被谁重重拍了一下,是寻过来的唐纳言。
唐公子出口抱怨,“在门口等你半小时了,您老人家是左也不出来,右也不出来。我还当您给人扣下了呢,合着是在看姑娘跳舞啊?”
沈宗良狂妄不羁的语气,“怎么,这世上还有人敢扣我呢?”
唐纳言眯了眯眼,定睛一看,“唷嗬,这不且惠吗?”
“是她。”身边人出声肯定。
沈宗良举着糖葫芦,姿势看上去蹩脚拧巴极了,像橱窗里穿错时装的模特。
目光逡逡巡巡,唐纳言欣赏了一番他这造型,权当个新鲜事儿看。
他明知故问:“这包儿,这糖果子,也是她的东西?”
沈宗良给了他一个白眼,“那还能是我的?”
唐纳言笑:“推倒油瓶都不扶的沈总,居然给姑娘拎起包来了,好好好。”
他漫不经心地解释,“事赶事到了这地步,不为别的。”
“对,就你和她的事特别多,咱小庄来了都要靠边。”
沈宗良没回嘴,眉目却舒展了几分,勾唇笑了下。
且惠不敢叫他久等,跳完后,认真指点了一下奶奶们,就飞快过来。
半壁斜阳里,沈宗良的身形笔挺而优越,站在郁郁葱葱的古槐底下,落满一身斑驳晃动的树影。
每一次撞见他,且惠都能浅显直观地感受到,沈宗良就是那一类,永远站在被爱的上风口的人。
可她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免俗,不要钻进华而不实的套子里。
他的家世过分高了,爱上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她全都知道,全都明白。
但她也知道,明白归明白,世上的事并非明白就能完全做到,这是两码事。
见唐纳言也在,且惠喘吁吁地问了个好,“纳言哥哥来了。”
然后略带歉疚的,主动从沈宗良手里接过她的东西。
唐纳言素性温和的,笑着点了点头,“且惠,最近还好吗?”
“挺不错的。”
且惠说着,看沈宗良捋开了肩带,她会意地转了一个身,由着他挂在她肩上。
而后听见他父亲式的口吻,“这里头放了多少本书?怎么那么重!你天天就这么受罪呢?”
语气里,是连无心之人都能感受到的亲近,不同寻常。
弄得且惠有些羞赧地望了一眼唐纳言。希望他不要误会。
她轻声:“不是的,因为要写一篇小论文,明天我放下两本好了。”
沈宗良指了下她的手,“刚才打到树枝那一下,检查看看。”
且惠抬起手腕,白皙的手背上果真有道红色划痕,只是不太深。
她低头瞧了一眼,说:“不要紧,回家洗洗就好了。”
沈宗良叮嘱道:“那也不要掉以轻心,擦点药。”
“嗯,我晓得了。”
下一秒,唐纳言清了清嗓子,当了个不解风情的角儿,打破这份暧昧流动。
他附到沈宗良耳边说:“您再舍不下,有话也回来说成吗?今儿这局可迟不得。”
“别急,”沈宗良伸手拧了下领带,“天塌不下来。”
且惠看着两人走远,他们的对话她没能全听清,唯独装进了那一句舍不下。
舍不下什么?沈宗良有什么可舍不下的?是她吗?
讲什么地狱笑话。
第16章 chapter 16
怅然站了一会儿, 且惠才失落地转身,糖葫芦也不想吃了。
兴致勃勃买来,最后也只是咬了一口糖衣, 就丢进了垃圾桶。
微微呛人的杨花飞过来,被她不小心揉进眼睛里,一股昏沉的目眩。
她好像是忽然变难过的,不要说吃这些,就是吃饭的胃口也没有了。
且惠回到家, 把包里的书都拿出来,打开电脑把那篇小论文写完,老师说周一要交的。
其实也不差多少了,她昨天晚上熬了一个大夜, 现在只需收个尾。
安静无风的客厅里,不时传出敲击薄膜键盘的声音,窗外是落日洒下的细碎金黄。
最后一行写完,且惠把鼻梁上的镜架摘下来, 丢在书桌上。
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凑得离电脑近了些,检查有无拼写错误。
这门课的老师很严格, 虽然都知道本科的论文水,但好学的态度要有的。
更何况, 法学院很多门课都是论文结课的,好坏与期末成绩挂钩。
且惠通读了一遍后,没再犹豫,点开邮箱发送出去。
这篇写得简单应付, 不比她上学期参加最高法征文比赛的那一份,是下了大功夫的。
天气太闷了, 刚下班时洗过的澡,才坐了这么一会儿,又出一背汗。
她锨了锨自己的领口散热,身上黏黏的,像黄梅天沤下的一缸子水。
且惠去阳台上收睡裙,坐在沙发上折起来的空档,庄新华打了个电话来。
她手里拆着衣架,点开外放,“怎么着庄公子,什么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