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梅姨走了,傅清瑜才慢吞吞踱步出来到餐厅吃饭,她总是这样,喜欢把麻烦丢给赵孟殊,等他处理完,她再从他身后走出享受清净。
赵孟殊将碗筷递给她,开口证实她的想法,“梅姨不会留在这里,傅总还是自己安排照顾自己的人,我便不多此一举了。”
傅清瑜支起下颌,“我很快出院,用不着护工。”
赵孟殊蹙眉,刚要说什么,傅清瑜弯唇打断他的话,“刚刚梅姨说您要去江城,我也想去看看,顺路带着我一起?”
赵孟殊没有答应,态度比昨晚好了许多,客客气气道:“傅总还是先养病。”
“江城也是我的故乡,我从小——”
赵孟殊掀眸,冷静客观叙述,“你从小是在南城长大的,后来傅冕发迹把你夺了住在平城,就连当初阿姨走丢你去寻她,也一直没有踏入江城的地界。”
哇,他竟然都知道。
傅清瑜被噎得哑口无言,过了片刻,她又有了新的说辞,“你是在江城长大的呀,我想去看看你长大的地方,见见你的故乡。”
赵孟殊漫不经心挑出傅清瑜不喜欢的菜,道:“我是在伦敦长大的,只短暂在江城住过两年,那里不算我的故乡。”
傅清瑜戳着煎鸡蛋蛋黄,说:“你在江城一中上过学对不对?那家学校的光荣榜上还张贴过你的照片,你拿了奥赛金奖,举金杯的照片。”
赵孟殊笑了笑,抬眼,语调温柔又淡薄,“了解得那么清楚,是因为傅清晗也在那间学校待过吗?”
“你只猜对一半。”傅清瑜何其敏锐,立刻解释,“哥哥确实在江城一中待过,但我了解你不是全因为哥哥。”
她垂眸,似乎陷入某种回忆,“我亲自去过江城一中,毕业季的时候,你在舞台上钢琴独奏,我也是观众席里观众之一。”
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傅清晗是新生代表还是典礼主持人,他有资格带家人参加典礼,便瞒着宋筱竹,偷偷带她过来。
那届典礼她印象深刻的事情有很多,比如傅清晗的会前发言,他带着汗意的紧紧拥抱,赵孟殊的钢琴独奏……
当然,最印象深刻的是她在典礼结束后,她走入裹挟的人流,有条不紊走了跟傅清晗相反的道路。
她单薄的制服外套里带了所有证件,足够她可以步入世界任何地方寻找母亲的踪迹。
那首最后的钢琴独奏,便像是祝她凯旋的赞歌。
赵孟殊凝视她微垂的眼睑,意识到这对她不算愉快的记忆,便转移开话题,“想去江城可以,你要按照蒋姨的方子疗养,身体恢复好了,我会陪你一起去。”
傅清瑜转移思绪,微笑说:“董事长这么容易改变主意啊,心好软。”
赵孟殊勾了勾唇,凝视她,“十年前我的心一样软,你那个时候向我寻求帮助救阿姨,我绝不会向你要任何回报。”
他还是介意她跟陆望秋的关系,淡淡道:“宁肯相信陌生男人的良心,也不肯打京颐慈善基金会电话。”
傅清瑜想了一会儿,勾着唇似笑非笑,“如果这样讲的话,岂不是我不用跟你结婚也能复仇成功了?只要我拨打慈善基金会电话,董事长就能帮我沉冤昭雪,然后不求任何回报,对吗?”
她才不相信有这样的好事。
当初陆望秋帮她都是看中她的色相,想借她搭上接近赵孟殊的通天梯。
若是赵孟殊真的那么慷慨给予她帮助,说不定藏着什么她不知道的陷阱让她去跳,他的心可比陆望秋黑的多。
赵孟殊也不相信自己的良心,沉吟道:“可能会要一点回报。”
他专注看着她眼睛,说:“可能会让你提前成为我的太太帮我处理一些复杂的内宅事务。”
傅清瑜短促笑了笑,“那时候我还没有到法定结婚年龄。”
他似乎已经做好一切打算,“可以先做我的未婚妻,到了年龄再成为我的妻子。”
但那样的话,他应该不舍得让她亲自复仇了。
当她走近他的时候,他会把一切障碍都清除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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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在医院的一切治疗结束,傅清瑜终于回到酒店。
孙婉显然生气了,窝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听见门开的声音头也不回,只留给她一个孤零零的背影。
骗子,说好陪她骑马泡温泉,结果两天不见影!
傅清瑜脱下卡其色大衣,只穿着一件珍珠白缎面长裙,她含笑朝孙婉走过去,在她耳边幽幽叹气,香气和拥抱一起到来,“不是故意陪你的,是我病了。”
孙婉“腾”得回头,眼睛里布满紧张,“熙熙,你病了!怎么不告诉我!”
傅清瑜温柔揽着她肩膀,“我现在已经好了。”她侧眸,轻轻说:“昨天阿兰带你去了马场骑马,开不开心?”
阿兰是护工的名字。
“开心!”孙婉眼睛亮起来,“是哥哥陪我骑得!他一直给我牵骂,很照顾我!”
傅清瑜捋了捋思绪,从孙婉庞大的“哥哥”名单里找出这个陪她骑马的“哥哥”。
嗯,应该是傅清晗。
果然,她的猜测在护工阿兰口中得到证实。
“我们去马场的时候,傅教授在跑马场跟他的学生们团建,他看到夫人,就过来了,陪她玩了一整天。”
护工一五一十说:“应该是偶遇,他特意叮嘱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您。”
傅清瑜笑了笑,轻柔的暖黄色灯光落入她昳丽明艳的眉眼,显不出半丝柔和。
“那就当我不知道吧。”
她转身,走到卧室,耐心陪孙婉一起拼乐高。
天已经黑透,孙婉依旧兴致很好,她兴冲冲搭起画架,想对着窗外飘飞的雪画一幅[夜雪图]。
“熙熙,我还没有见过西疆的雪呢!”她趴在窗前,望着远处的冰山雪原,脸颊激动生起红晕。
傅清瑜为她披上厚衣裳,她对冰山雪原并不感兴趣,目光淡淡掠过孤冷的街道,寂寞的行人,最终眼神定在昏黄路灯下一道寂寥萧瑟的人影身上。
他穿着一身黑衣,身姿挺拔,指尖有猩红闪烁。
纷纷扬扬大雪下,薄雾清透,他形单影只,落寞得在路灯下抽烟。
傅清晗没想到会在这里重见傅清瑜。
夜色寂寥,大雪纷飞,他不想在酒店一个人孤零零看文献写论文,所以徒步夜行,一路走到这家温泉酒店楼下,抽支烟放松。
没想到,她住在这里。
他第一时间掐灭烟,随意拂了拂落了满身的雪,温笑,“这么晚,怎么下来了?”
他想说一些亲近的话,又担心她不自在,于是克制压抑在心底,做出云淡风轻的淡然模样来。
傅清瑜撑着一把黑色直骨伞,手里还拎着把同色系的商务伞,她将手中的伞扔给傅清晗,“给你送伞。”
隔着清透的雪花,她温声说:“谢谢你陪我妈妈骑马,我这两天病了,没时间陪她,你让她很开心,多谢。”
她每一句生疏客套的话都像刺进心底的刀子,原来不甘心是这样的滋味。
傅清晗望着雪中那道窈窕婀娜的身影,眼前恍惚遇见十几年前的她,她刚到傅家,一切都是怯生生的,单薄柔弱。
现在,她的身上已经没有当时的痕迹了。
“不用谢。”傅清晗压住满心思绪,温和说:“我母亲对不起孙姨,我照顾她是应该的,还有清姿——”他敛眸,沉声说:“我教训过清姿了,她以后不会再做针对桑小姐的事情,只不过桑小姐并不想离开影视公司,她现在在另外一个女明星身边做助理。”
那个女明星性格还不如傅清姿呢。
傅清瑜安静听着,笑了笑,“清姿是个好女孩儿,有你这样一个好哥哥的教导,相信她未来会更好。”
她似乎仅仅只为了送把伞过来,说完话,便准备离开,傅清晗开口,“熙熙,陪我找个地方坐一坐,好吗?”他低声:“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没有好好说会儿话。”
“好。”傅清瑜抿起唇,仰眸向昏沉漆黑的天幕望去,没有星子,只有如絮雪花飘落。
他们去了酒店内部的会所。
傅清瑜订了幽静的包厢,上了酒水,并单独为傅清晗开了房间。
酒水琳琅排列在大理石桌面上,傅清瑜只静静看着傅清晗喝酒,她自己点滴没动,纤细白皙的手优雅收拢在膝上,她目光沉静看着窗外的雪景。
他彻底醉了,傅清瑜也没有上前搀扶,而是叫了服务员,让人专门将他送回房间。
走出包厢,傅清晗轻轻拨开服务生搀扶他的手,眼神恢复清明,步伐笔直走入酒店套房。
傅清晗走之后,傅清瑜一个人坐在包厢落地窗前的地毯上,纤长漂亮的手指捏着一杯通透馥郁的香槟,柔滑的酒液只在唇上沾了沾,她立刻又将酒杯放下。
窗外的雪下得越发大,厚重如鹅毛,无声掩盖住这座西部城市。
包厢里檀香浓重,她按下按钮,打开窗户通风,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至,吹散柔顺披在腰际的长发。
门从外被轻轻推开,服务生来复命,低垂着眉眼,不看窥看内里農艳殊丽如妖魅的女人。
“已经把那位先生送到房间了,并且按照您的吩咐送了醒酒药和晚餐。”他斟酌说:“那位先生醉的并不厉害,您不用担心。”
“多谢。”傅清瑜笑了笑,偏头看过来,她脸上笑意淡薄,初雪般清冷。
包厢里重回寂静之后,傅清瑜解锁手机,翻开相册。
离婚之后,手机里的内容再也没有隐藏过,深藏在沉园书柜里的老式手机照片被她尽数传到现在的手机里,一张叠上一张,老式手机所有的内存都被塞满,是一千两百张照片。
傅清瑜险些忘记,曾经她也是一个喜欢记录生活拍照片的人。
孙婉很爱傅冕,即使被他抛弃也从不说他一句坏话,她说得最多的就是,“爸爸很不容易,是妈妈对不起他帮助不了他,熙熙要体谅爸爸,他真的很爱你。”
这样的话极大影响了傅清瑜对傅冕的感情。
内心深处,她还是对多年不见的父亲有着无法比拟的敬爱与仰慕之情,她会剪下他登刊的旧报纸,小心翼翼搁在枕头底下,每到半夜惊醒的时候就抽出枕下的照片,映着轻薄的月光,细细观摩。
到了傅家,她并不知道傅冕和宋筱竹接她回来是别有目的的,她格外珍惜在这里的生活。
她拿着破旧的手机,细细拍着漂亮别墅里的一草一木,想着回去要跟母亲好好分享。
她知道母亲也很想念傅冕。
在傅公馆住了六年,她拍下一千多张照片,一大半都是刚到傅公馆的时候拍得。
她曾经很认真很认真对待过傅公馆的每一个人,很认真的拍下过那里的一草一木。
收回神思,傅清瑜一张一张点击图片,清艳眉目低垂,她将这些图片逐一删除。
没有什么好挂念的,无论是人还是物。
她要仰颈抬头,大步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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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蒋毓和打电话给傅清瑜,询问她何时有时间带孙婉来诊脉,她发了地址过来,是红光山生态景区的一座独栋别墅。
距离温泉酒店很近。
傅清瑜回复完,转身帮护工一起侍奉孙婉穿衣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