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谈宁拿出包里事先准备好的辞呈,递到桌上,“我的想法也没有改变。”
虽然外界一直传言邺家瞧不上谈宁的身世,包括邺寻这个做儿子的也觉得父亲对谈宁过于苛刻严厉,存了欺负、打压、想要把她吓退之心,但谈宁心中一直觉得邺董事长对她有知遇之恩,对这个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充满了感激。
邺董事长捏着辞职信看了片刻,最后压到一旁待处理的文件上方,表明答应了这件事。
“之后如果还想再回来,可以随时联系我。”
谈宁却道:“我会把剩下的工作好好收尾。”
邺董事长不会把一根橄榄枝向同一个人抛三次,沉默喝茶,没再说话。
告辞离开前,谈宁多问了一件事:“我看邺寻似乎以为我跟他取消婚约是因为您和夫人的关系……”
她原以为老董事长和董事长夫人一定会把那天的视频告诉邺寻。两个人感情上的问题最后牵扯到父母身上,谈宁心中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邺董事长已经翻开新的文件在处理:“都这么大人了,做错事还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该让他好好涨个教训。”
谈宁点点头,片刻反应过来,目前流言蜚语的走势或许是邺董事长本人有意为之,毕竟邺寻私生活混乱的消息传到外界对邺家并无半点好处。
她应该感谢,在必须拉一个人对这场婚事取消进行说明的时候,邺董事长和邺夫人选择自己担下责任,而非把她这个跟邺家再无关联的人推到风口浪尖。
谈宁道了再见,便关门退了出去。
门外两名秘书正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地敲打键盘,见她出来,都半站起身迎送。
谈宁道:“我刚给你们点了咖啡和午餐,估计一会儿就会送上来,工作辛苦了。”
等谈宁走远,两人还止不住地在感慨“谈小姐人真好”。
其中一名秘书微晃鼠标,在电脑上点开一个隐藏的私密聊天框,发消息道:“邺先生,谈小姐已经出来了。董事长应该没跟她聊什么,我看谈小姐神色状态都还好。”
可能是到了中午饭点时间,电梯间里的五部电梯降降停停,都是下行,不往高处来。
谈宁总算意识到这种情况下董事长的私人专属电梯有多好用。不过她不赶时间,拿出手机清理邮箱里的未读信件,也不感觉枯燥。
身后传来数道皮鞋踩在光滑大理石地板的声音。
谈宁回头,一眼就看到了邺钦,他身后跟着好些员工,应该都刚从隔壁会议室开完会出来——
作为邺寻的哥哥,邺钦和邺寻的五官其实有几分相近,不过比起邺寻的翩翩贵公子模样,邺钦更像一个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精英执舵人,一身黑沉沉的西装三件套笔挺,神色睨傲。
一行人正在说话,聊的应该是明年春季上新项目的事,但浩浩荡荡的大部队在见到谈宁后,都像被按下刹车键,且不约而同地静了音。
对此谈宁脸上露出点无奈地笑,微微颔首,便算跟众人打过招呼。
邺钦脸上倒没什么异色,径直按下专属电梯,问谈宁道:“一起吗?”
谈宁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邺钦轻点下巴,示意边上另外几座电梯显示的楼层数字:“你那边的估计还要等很久。”
谈宁想了想,点头:“那谢谢了。”
她和邺钦并排站进电梯,其余人自觉靠到他们后方。
一群人眼神相互交换,只觉眼前场景十分怪异。
按理说,谈宁和邺钦中间隔着一个邺寻,关系称不上近,但也绝不算远。但奇怪的是,在场老员工一次没见过两人同框。突然凑一块儿,都有些担心事情会往不好的方向发展。
比如,邺钦会突然出声讨说法,“你为什么伤了我弟弟的心”,再比如,谈宁现场嚎啕落泪,“明明是你弟弟始乱终弃”。
不过众人担心的两个画面一个都没发生,到二楼员工餐厅时,邺钦只对谈宁说了句“有空的时候一起吃个饭”,便走了出去。
听到其余员工出去微微松气的声音,谈宁心中感到几分好笑。
或许大家都想象不到,她跟邺钦其实同个年纪、同所大学毕业,并且因为她小学读书跳过两级的关系,还有幸做过邺钦两年师姐。
那时候的邺钦对自己颇为恭敬。
谈宁想,倘若当初没有跟邺寻纠缠上,她或许能长久地在邺氏混下去,且混得很好。上有对她赏识夸赞有加的董事长,下有大学做后辈的邺氏准接班继承人,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开局与人脉。
从集团总部离开后,谈宁并没有直接开车回分公司。前阵子为了腾时间和邺寻去国外旅游,她已经把接下来一礼拜的工作量都提前完成了。
刚刚在咖啡馆不欢而散,邺寻走时红着一双眼,说“你现在没想好你在说什么,我不听”,逃避似的躲开了她。
但不论邺寻接受与否,他们的关系都到了厘清的那步。
谈宁需要先回一趟住的地方。
公寓里狼藉一片,周末消失的两天,邺寻大抵觉得在这里一定能等到她,客厅里酒瓶倒了一地,还有好些烟蒂留在茶几的烟灰缸里,空气里仿佛罩着一片灰雾。
谈宁觉得透不过气,将房间所有飘窗打开,又在阳台站了两分钟,才感觉冷风灌得室内气息消散不少。
她回头看看满屋的凌乱,几乎能想象到邺寻夜晚坐在那儿酗酒的样子,他原先并不会抽烟,这次却抽了那么多。
老天折磨一个人的方式,便是先赋予他痴情的特质,再叫他多情。
谈宁找来条大袋子,将垃圾全部收拾,又把房间床单卸下,塞进洗衣机清洗。
伴着阳台洗衣机滚滚运作的声响,她拉开衣柜,开始收拾邺寻留在这儿的个人用品。
邺家在江城有很多房产,从半山的独栋别墅,到寸土寸金的CBD豪华住宅,但在邺寻想把手下房产钥匙交给谈宁时,谈宁并没有收下。
她很要强,尽管早年为了父亲的医药费奔波,自尊心早已消磨得差不多,但在恋人关系中她还是更向往平等。
这套二居室是在谈宁升职当上分公司总经理的时候租下的,之前一直都是住员工宿舍。
她跟邺寻花了几个月的时间重新装修,不论是墙上的小挂件还是立柜上的小摆饰,都藏着他们许许多多的心思。
谈宁回想,那个时候的他们有多期待快点住进现在的这个家啊。
但谁又能想到,在搬进来的短短半个月后,两人就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第6章
06
邺寻在这间公寓里的私人用品并不多,他各处都有住的地方,很少有把这间衣橱的东西搬去另间衣橱的习惯,往往是空了一个,便买新的,填进去。
“这个家”对他们来说到底有些仓促,看上去准备了很多,但就彼此的印记来说,还没来得及填上什么,就要通通撤开,恢复原样。
不过半小时,谈宁就推着两只行李箱走出房间。
她把东西移到客厅墙边,也没给邺寻打电话,打算有空的时候直接寄去邺家老宅。
既然决定了要断开,就断的彻底一些,减少不必要的接触与碰面。邺寻无法下定决心做的事,会由她来进行主导。
等整间公寓打扫收拾完毕,已经是下午三点,谈宁感觉到几分饿。
她先是点开手机的外卖软件,再是看看一旁尚未开过灶的厨房,只花了几秒时间思考,就决定换身衣服,自己去超市买食材、做饭。
自从大学离家以后,她的三餐几乎都是在学校食堂或公司餐厅解决,快的时候五分钟,偶尔遇到朋友、同事一起,战线最长也不超过十五分钟。
倒不是五谷不分、不会下厨,而是生活太忙,让她做不到花一个小时的时间去做一顿饭,再花半个小时去品鉴。
最开始是忙着攒钱留学、还助学贷,接着是父亲查出癌症,她需要参与更多的工作项目,拿到更多的奖金提成,来承担这笔医疗费用。再往后父亲去世,她又为了追寻和邺寻之间的爱情,让自己在公司陷入更加两难的境地,面对本不该有的考验和阻挠,逼迫自己不断成长,好向邺家证明自己的能力……
在她的生活里,时间和金钱总是不够用,她唯一能想到的解决方法就是挤海绵似的把一分钟掰成两分钟用,在那多“偷”来的一分钟里,创收更多的金钱。
但她刚刚突然意识到,那些一直以来让她过得十分忙碌的原因似乎都没有了。
助学贷早早还清,父亲的医疗费用保险报销大半,当上分公司总经理后,她的工资水涨船高,手上已有一笔不小的存款。而她和邺寻的爱情结束,意味着邺家对她的考验也随之结束,她不需要再让自己过得那么繁忙了。
谈宁想,或许她可以让接下来的生活放慢一些步调。至少她明确自己不想在未来的某天夜里因为工作猝死,也不想再去医院检查胃病进行第二次叫人恶心想吐的胃镜,她决定从最基础的早睡晚起和一日三餐开始。
推着超市购物车走在商场里,广播正在播报今日的大促销活动,可能正常上班族这个时间点都还在工作,四处走动的人不多,但谈宁久违地感觉到了点烟火气。
她一排一排货架逛过去,有些只看不买,最后才逛到生鲜区。
她对食物没太多诉求,能填饱肚子就行,一个礼拜不换菜色都是常有的事,时常令同行用餐的饭搭子感到惊讶。
现下看着货架上陈列的新鲜蔬菜瓜果,倒有了多尝试一些的欲望。
谈宁做事习惯了充满条理,检索完手机上的菜谱,把自己想要的食材和调料一一罗列,确保每顿饭的用餐量不浪费,这才进行购置。
等提着大袋小袋回到住所,淘米、洗菜、生火,把两菜一汤端上桌,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她打开电视,在某电视台综艺的背景音下,吃了有史以来耗时最长的一顿饭。
或许是细嚼慢咽更有助于食物在味蕾间的绽放,谈宁竟觉得自己这顿饭做得不错。除去过程有些艰辛,但她相信多磨炼几次,熟能生巧。
谈宁想,倘若邺寻在这儿,看见她原来可以这样慢条斯理地把时间浪费在她从前口中所说的那些“无意义”的事上,或许会置气一阵子。
毕竟两人先前约会吃饭都像打突击战,说转移就转移;看个电影也选择家庭影厅三倍速,生死时速;明明是正大光明的恋爱关系,遇到想要亲热的时候,也多是利用走路、坐车乃至乘电梯这些碎片时间,活脱脱像发展一段地下情……而更多时候,邺寻提出的约会邀请,谈宁都会以“下次吧”、“最近有点忙”、“以后补偿再给你”等话拒绝,现下回想,颇有点渣女的意味。
谈宁思绪发散到这儿就顿了顿,有些无奈地发现自己到底没办法做到想象中那样清醒理智地全身而退,这几年相处下来的点点滴滴,太容易让她在细枝末节的小事上联想到邺寻。
这天晚上,谈宁十点不到就躺下休息了。
睡前她交代好助理帮她准备一批礼盒,按照发去的名单准备相应的道歉卡片,给原本拟定要来参加订婚宴的那些宾客一一致歉。
房间的窗帘没拉,她打算第二天在自然光的召醒下去上班。
之前请的假期还有余裕,但她想快些把手头的工作做好收尾和交接,赶在春节之前回怀城。
窗外的天空黑沉沉一片,冬天的江城还是很难看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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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谈宁是被床头手机一阵又一阵的铃声给吵醒的。
按下接通键,又过了两秒,谈宁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显示屏上一瞥而过的人名是邺寻。
刚打算挂断,听筒那端的声音先一步传入耳底。
邺寻像喝了很多酒,说起话来磕磕绊绊,却又努力咬字清晰:“阿宁,我找不到我们的家了,密码不对,一直不对……怎么办,我进不去我们的家了……”
他无助地敲着门,声音像要哭了一样。
谈宁下床走出卧房,看向玄关的方向,外头的走廊灯亮着,但门缝的正中间罩落了一团暗色阴影,她听着门板那边“咚、咚咚”毫无规律的敲声,渐渐与手机听筒里的重合,心脏迟缓地感到了几分钝痛。
门锁的密码是在谈宁下午出门去超市的时候更换的。
她就这么站在玄关前,安静地听着外头邺寻的声响一点一点微弱,直到不再响起任何声息。
门缝处的阴影扩大了些,谈宁猜是邺寻抵抗不住醉意,倒头睡了过去。
看一眼手机时间,几近凌晨一点。
想来也是时间够晚,公寓隔音效果又算比较好,不然早已惹得隔壁租户报警。
寒潮还要持续近一个礼拜,这个天气躺在地板上过一夜,少不得生一场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