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揭扫了眼那些中规中矩的措辞,无非是学术压力、失眠、焦虑这些司空见惯的内容:“谢谢。”
陈缇在他视线里点击发送邮件,笑说:“那么现在能用餐了吗?”
孟揭按铃,让服务员上菜。
“如果下次你把会诊地点都定在这种难约又好吃的地方,我可以考虑替你多遮掩几年的。”陈缇半点儿不跟他客气,夹了一筷子鱼。
孟揭还是没动筷,在一旁签了账单:“喜欢就行。”
服务员进出上菜,天已经黑透了,淡淡的海气漫进包厢里,清晰耐听的潮音连绵不绝,当中还夹着几声飒爽的笑,孟揭下意识扭头,门半掩,服务员衣擦着衣,接踵而至,那笑声只是在风里打个转儿,眨眼就消失了。
快得像错觉。
仅仅是像。
孟揭从不怀疑自己,那确实是唐甘的声音。
“怎么了?”陈缇没听到,跟着他视线看出去。
“没事,你慢吃,我先走了,”孟揭把酒一饮而尽,站起了身,“帮你叫了车,你要走时按铃,经理会安排。”
“那行,你记得叫代驾咯。”陈缇摆摆手。
孟揭嗯声,走到门边,迎面就是一卷凉凉的海风,打得他有几分清醒,他站在这儿,忽然止住了脚步:“如果我好了,还会需要她吗?”
这话讲出来,换个人,或许会解读成孟揭并不想过度依赖某个人,而只是把那人当作药,迫不及待地想要通过这种疗愈行为治好自己,但陈缇知道的。
出于职业习惯,陈缇在这场谈话里自始至终都避开了主观情感因素,而把重点放在生理和行为层面,可孟揭这句话就是预料到,或许他对那女孩儿会有情感倾向上的变化,于是陈缇想了会儿,反问他。
“你不想好吗?不想好,才会一直想维持需要。”
孟揭没有回答。
“是这样的,”陈缇已经得到答案了,提醒他,“你要用药,就避不过那三分毒。”
***
跨越半座城市,回到老洋房时是夜里十一点半,代价把车停在庭院,孟揭下了车。
庭院灯已经换过两次了,柔亮,不扎眼。
头一回是庭院维护的公司换的,中规中矩,不大好看但特别结实,可孟揭不满意,愣是换成一北欧设计师品牌的庭院灯。
也是不知道,一盏天天风吹日晒的庭院灯,有什么好讲究。
不但是庭院灯,客厅厨房都添了些软装,吊灯全部统一风格,书架也挪了个更顺眼的位置。而且因为晏在舒的小东西老是散着放,发绳,钥匙,薄荷糖之类,出门前常常找不着,孟揭就又买了个中古置物架,摆上影碟、书和唱片,然后搁一只小圆钵,过没两天,就会看见那些零零散散的小物件全跑圆钵里了。
这都是无声无息发生的变化,孟揭看着吊灯投在岛台的一圈阴影,确实有些生活痕迹在逐渐重叠。
说不清什么感觉。
挺别扭,挺怪异,但又好像可以接受。
这么想着,后边楼梯“咚咚”响了几声,拐过一个节点,又突然缓下来,变成轻踩,孟揭转过身,看到个刚洗完澡的晏在舒,披着发,穿一身水蓝小碎花的短袖短裤,跟她平时风格不太一样,看着……
不知道,孟揭可能是喝了酒,竟然觉得有点……乖。
她是下来接水的,每晚睡前要倒一杯温水,这是她的习惯,孟揭很早就察觉到了,他正好站在窗边,随手抽出只玻璃杯,接出来的水温正好,和她平时调的一样,放岛台上,往她的方向移过去。
但晏在舒没要。
不但没要,还径直绕到他身后,自个儿接完水后,一声不吭地往回走。
擦身而过时,孟揭抬手,而晏在舒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在他指头挨上来的瞬间抽手,不疾不徐地上了楼,一个眼神也没给他。
手上还残留着那一抽手的力和温度,孟揭意味不明地晃了下指头。
脾气挺大。
第24章 难驯
就这么僵上了。
晏在舒好像单方面给孟揭定了罪, 但她的处理方式也耐人寻味,既没掰开揉碎了让孟揭解释,也不冷脸相对激他反感, 就掐着孟揭那根神经, 轻重不一地捻。
在经过周五晚的冷处理之后, 周六早上晏在舒看着就挺正常,孟揭给的咖啡照喝,做的早餐照吃,完了说声谢, 微笑也有, 礼貌也在,甚至能跟他说声拜拜再出门。
好像也没变。
但一关门,一挥手,甚至看向他的目光里都藏着欲隐欲放的火气。
青春躁动的年纪, 托举式长大的女孩儿,性格尚且没有那样圆融,落在孟揭眼里,就知道这姑娘脾气没下,反而经过一夜的发酵, 变得更烈了。
唐甘也觉出来了,她敲两下保温杯:“来点凉茶,您这火气大的, 够给这辆车供能了。”
“哪来的火气?”方歧刚醒, 抱着书包仍旧坐后座上,这会儿揉着眼睛问, “晏晏生气了?”
“你这钝感力是挺绝了。”唐甘回。
“我不钝,”方歧很不服气, 伸个懒腰,没醒透的脑子咔嚓咔嚓地艰难运转,“是因为昨天孟揭跟女生约会吗?不要紧的,”方歧想起唐甘老挂嘴边的话,有样学样地说,“下一个更乖啊。”
“噗!”唐甘朝他扔件外套,“睡去吧小脆皮,瞎咧咧什么。”
接着转过来跟晏在舒说:“我主张这举措,前提那都得是些歪瓜裂枣,但孟揭这种绝色的,要坚决贯彻底层原则——没睡到不能放。”
晏在舒让他俩一人一句搅得头昏,揉额头:“扯远了。”
“远了吗?我看挺近呢。”唐甘话里有话。
她跟晏在舒穿一条裤子长大,打小就在妈祖跟前拜过姐妹的,知道晏在舒想事情的角度从来就刁钻,这会儿是为了孟揭跟谁吃了饭而不快活吗?不能够。
男女生吃顿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晏在舒没把这事放在眼里,反过来,孟揭也未必就想瞒这一手,俩人就是拿这件事斗着法呢,拉扯着情绪呢。
车子开进校道,后座已经有了细微鼾声。
“他怎么了?”晏在舒指后座盖着衣裳呼呼大睡的方歧。
“困呢,”唐甘把着方向盘,“昨晚送你回去,我就拎着他签合同去了。”
晏在舒想起来了,唐甘扯过一嘴,说要把方歧薅进公司,给一个网络安全员的职位,这事宜早不宜迟,要等方歧从图灵小组出来,那身价就得往上翻几个翻了。
“签几年?”
“3年咯。”
“年薪?”
“月薪。”
“奸商。”晏在舒中肯地说。
唐甘嘿嘿笑:“给得还成啊,这种没毕业,身上还有网络安全事故的小伙子,一月能有两万差不多啦,你怎么跟老唐似的,胳膊肘净往外拐。”
“唐叔也见着了?”
“嗯呢,脆皮见哭包,鼻涕泪嗷嗷,你不知道老唐,一听说他……”唐甘瞟了眼后视镜,见方歧睡得酣,还是压低了声,“没…没…家里只剩个奶奶,就心疼得不得了,当场逼他喊了声爹,俩人抱头痛哭到凌晨三点。”
“人那是性情中人。”晏在舒说。
“得了吧,就是情绪过剩。”唐甘说。
郁结一晚上的心情因为这件事松动了,晏在舒笑起来,“你别对方歧下黑手啊。”
“不至于,就方歧那样的,一本合同都舍不得撒手,想夺权篡位是够呛,再来一打我也能摁死,”唐甘也笑,眉眼相当张扬,“老唐家现在是我当家作主。”
进了校,夏天清晨的校景滑过车窗,阳光还没磨出利爪,透过玻璃,软趴趴地敷在晏在舒手机上,那手机就搁她腿上,明明没有动静,晏在舒却几度滑屏,手势路径特别精准,切开微信,就翻那短短的最近聊天页面,指头戳屏幕那样儿,在初晴的日光下,简直要冒火星子了。
唐甘就笑她:“平时脾气挺佛,怎么这回胜负欲这么强?早跟你说过了,谈恋爱啊,腻腻歪歪真没意思,就得斗来斗去才好玩儿。”
晏在舒把屏幕“咔”地一锁,别过头,脑袋抵着车窗,刘海儿晃啊晃,发丝里全揉的是金光,她闷声说:“谁斗,我才不斗。”
“你不斗你不斗,你俩高风亮节好吧,”唐甘对他俩那点儿事了如指掌,继续说,“你俩是表面情侣,是口头协议关系,也就同个居,拉个手,教个作业,同甘苦再共患难,最后吵个架,真是一点儿也不斗。”
晏在舒说:“都在正常距离,没谁越界。”
“物理距离,那是没越,但你俩借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你来我往地过招儿,你释放情绪信号,他不动声色就想从你的反应里凿出点逻辑链。你等他犯忌讳开始解释这种小事,就好像他落了下风,在这段关系里处于弱势,他等你按不住,释放的信号掺杂更多个人情绪直到露出马脚。你说这叫正常距离,我倒觉得……”
小唐总人情练达,剖析起晏在舒来真是头头是道,她笑一声,觉得自己厉害死了,一把把车停好,在晏在舒要解安全带时弹了一记包链。
“我倒觉得,你俩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偏巧,就在这件事上推来拉去,这像什么呢,像心知肚明的事,非要糊起一层窗户纸。”
“嗑哒”一下,唐甘解了晏在舒的安全带,真是越琢磨越有意思:“别人都热衷于捅破窗户纸,你俩喜欢无中生纸,把简简单单的表面关系变得复杂,你俩啊……小心玩脱过火。”
晏在舒看着她。
唐甘最后补一刀:“棋逢对手是最危险的事情。”
***
为期三周的璠岳营只余这个周末,老徐昨天就以考核把课程部分收尾了,今天说是要换个玩儿法。
教室里,原本前后排列的桌椅经过重新布局,把桌子去了,只留椅子,排成一圈圈零散的环形。
“座谈?头脑风暴呢?”唐甘找到椅子上自个儿的名字,把包一撂,“老徐这一天天,花头还是多啊,昨天还是冷酷无情考核机器,今天就走怀柔路数了。”
方歧打着哈欠:“明天闭营仪式结束后,还要预选二年级的专业。”
说到这事儿,唐甘就看晏在舒:“你定好了吗?”
而方歧也扭过头。
晏在舒纳闷儿:“都看我干什么?”
唐甘说:“就你还悬而未决呢。”
方歧说:“就你没被徐教授拎着谈话啊。”
俩人一唱一和,而话才刚落,老徐后脚进了教室,也朝她点一指头,挺上劲儿的。
晏在舒简直怕了他们,摆摆手:“专业预申请已经提上去了。”
一天的围坐式头脑风暴特别爽,晏在舒到结束时,脑子里那根筋都还处在紧绷状态中,跟唐甘你一言我一语地飙着灵感,唐甘嘴皮子溜,晏在舒角度刁钻,俩人思路都很跳,方歧跟在后边,难受得快卡机了,他还想问晏在舒选的什么专业呢。
可这事儿到了也没解得疑惑,晏在舒中途接了电话,而方歧被唐甘无声拎走,上唐老爹公司熟悉业务去了。
晏在舒站在楼前跟他们告别,应电话那头的人:“明天就结束了。”
“那八月有安排吗?”
“带阿嬷去跟我妈碰个面,大概……八月初吧,怎么了?”
电话那头是管煜,希声馆的大老板兼不靠谱主唱,他在那翻着日程表,说:“你前段几天在我这唱的那首《take a nap》,当晚被粉丝传出去了,还挺出圈儿,有个唱片公司想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