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我发计划书和立项申请给你,那些龙标和审查你得包办。”大二之后,她的时间就没那么充裕了,得把琐碎费时的事儿都摊出去才行。
裴庭一口应下:“行,专业的事儿你找我。”
“还有件事,Take a nap,我要申报奥灵冬日电影节,”晏在舒把手里的摆件端端正正放好,仿佛前两件都是铺垫,都是逐步推动的计划,她轻轻笑,“我想看看这片子能走多远。”
***
裴庭的动作很快。
海市的阴雨连绵十日后,厚云 Ɩ 层里终于绽出几束晴光,裴庭就已经和唐甘敲定第二场巡演的城市和剧场了,他俩还在磨一些细节,晏在舒不管这事儿,她只是搭座桥。
傍晚时分,云轻了,天也阔了,好多影子斑斑点点地跳到晏在舒肩身,她喂过了流浪猫,慢悠悠起身,拎着一只包,走在初晴的校道里。
专业课考核已经结束,没意外,晏在舒仍旧是断层第一,距离综合考核还有五天,她申请的课题小组也出名单了,老徐最近看她倒是不叹气,而是以一种“就知道你们姓晏的一门犟种”的眼神,让她做好一块白板一杯水过三年的准备,晏在舒挺从容的。
手机消息一直来。
今天是孟老爷子出院的日子,他这会儿才告知亲眷好友,孟三叔也早早打电话让她来今晚的这场家宴,晏在舒以期末考试为由婉拒了,甚至她昨天就去见了孟老爷子,把新下载的评书导进播放器里,陪着老人家聊了个把小时,推着他在医院里走了两圈儿,中途对跟孟揭相关的话题冷淡得很,表现出了某种“欲言又止”的回避态度。
孟老爷子多少也懂了。
老人家身体渐好,没了手术刚结束那会儿的孱弱虚颓,精神上也跟着振作,那点儿隐秘且毫无道理的隔代执念当然就淡了,跟她谈学业,谈从网络上看到的话剧,谈最近收的一本字帖,云淡风轻。
不知道孟老爷子对下说过什么,晏在舒这一天接到过四个来自孟家长辈的询问,大抵是打着关心身体的旗号旁敲侧击问她和孟揭的近况,她都同样以一种明显的回避态度应对。
逐渐地,过问的人就少了。
刚出校门,晏在舒就看到了裴庭那辆商务车,他是来接她去见一个电影评选人的,说晏在舒学生气重,要多接触接触社会层面的信息,免得来日入了行被人三言两语哄得团团转。
晏在舒嫌他烦,戴上耳机开始补觉,最近考试多,她睡得总不够。
一路晃荡到酒店门口,车门缓缓打开,晏在舒把耳机拉到脖颈松松搭着,刚要下车,袖管就被拽了一把,裴庭瞠目结舌望着她。
“你跟孟揭,分了?”
第57章 分手
可能是刚眯了会儿的缘故, 此刻脑子不算太清醒,这问题让晏在舒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酒店门口车来车往,衣着体面的男男女女穿梭在玻璃门里, 各色语言和人种在这里碰撞交汇, 像透明薄袋里的漂亮小金鱼, 门童迎出来了,一声“女士晚上好”,把晏在舒叫回了现实。
她揉揉眼睛,“晚上好。”
随后下车, 回裴庭, “你道听途说的消息不少。”
“真分假分?你俩好上也没多久吧?不对,你俩睡上也没多久吧,过年那会儿你还没正眼看他呢,怎么, 是不是觉得姓孟的一个赛一个衣冠禽兽,看着人高马大,心里全是坏水,仗着学问把人唬得一套一套的,我跟你说分了就对了。”
裴庭也不解释他那消息打哪儿来, 一路跟在晏在舒后边叨叨叨,她把手揣着口袋,目不斜视地往里走, 裴庭这段时间情场失意, 就热衷于看乐子,等进了电梯, 周旁没人,又搭着晏在舒肩膀, 凑近了耳朵,比手画脚地说着。
“孟家水深着呢,不像咱家干净,别的不说,孟非石年轻时的花边新闻还少?孟介朴没入仕的时候也是年轻气盛,插足Charlie跟他哥的感情,那上位手段也不干净,现在不也……”
晏在舒终于一指怼到他脑门,打断了裴庭,忍无可忍地说:“你几岁啊?当年的前因后果你都清楚吗?媒体人不是最忌讳捕风捉影,你怎么活到今天的?”
裴庭被戳得疼死:“谁忌讳啊,我们最擅长捕风捉影,一点儿风就要掀起浪,不然全公司上上下下几百个员工喝西北风?”
他心里很不痛快,不但是被打断表达欲的不爽,还有种自作多情以为终于能跟她是同个阵营,结果对方根本不想接这茬儿的不爽。
电梯抵达楼层,服务生在电梯口问好,俩人一前一后往外走,等走过了三四道紧闭的包厢门,晏在舒才停下,把裴庭手臂一拽:“浪大船会翻的,你看清楚谁在掌舵。”
裴庭听着,那股逆反心理也被逼出来了,眼里带着点儿罕见的疯劲,嗤了一声:“所以说你还是个学生,孟介朴是能耐,但他能不能上青云那还得两说,他上去了,海市的班子得跟着走,到时候这天就得翻,他没上,几十年钻营化飞灰,到时候大家当面都说好听的,私底下谁能不嘲他一句。”
晏在舒手上使劲,把他往过拽一把:“这事你能想得到,他们只会想得比你更远更透,而你,嘴上把好门,别给自己招事儿。”
裴庭定定看她半晌,他这会儿的状态不太像哥,像狼群里刚刚露出獠牙的小辈,轻浮,狂妄,目中无人,眼里都是对血肉的渴望,而随着走廊尽头的脚步声缓慢靠近,两人同时垂了下眼,那股近乎对峙的紧张气氛忽然松下来了。
裴庭笑一下,没心没肺地勾住了晏在舒肩膀,往前走:“我也就跟你吐吐槽,我还能怎样,胳膊还能拧过大腿了?咱们讲的不还是……哦,分手吗,分得好啊。”
“手。”
“搭一下。”
“裴庭。”
“搭一下嘛。”
“……不是,你是不是走过了?”
***
包厢里安安静静,裴庭约的那位“行业大佬”没到,裴庭捻着根烟,站在包厢外阳台来来回回走着打电话,绿茶热雾缓缓升腾,晏在舒伸手挥一下。
“上来了,”裴庭一屁股坐下来,“说是刚路上堵车。”
这话谁信,摆明了和稀泥,晏在舒撂他一眼:“你这面子也不行啊。”
裴庭指一下她,而这时候,门外一阵轻声细语,接着那门把手咔哒一转,两三个人从外边进来了,打头那个穿件黑色棒球服,寸头,宽肩,高个,小麦肤色,五官不算精致的,却很耐看,一进门就跟裴庭碰肩,裴庭笑他最近上哪儿晒那么黑,他说打球去了,哪天过两招。
一来一回带得包厢里的气氛就热起来了,裴庭没忘正事儿,绕到晏在舒椅子后边,拍一记椅背,还没介绍,那人就瞥一道眼过来,目光有细微的转变,仿佛一进门就已经注意到了她,但没惊动,而要等到跟裴庭叙过一番后,才要留出十足十的专注度给她,问出第一句。
“我是不是见过你?”
话出,晏在舒和裴庭都抬头,她笑了笑:“很多人都这么说,不稀奇。”
但他第二句紧接着反驳了自己,也化掉了晏在舒话里很淡的拒绝此类搭讪的意思,说:“应该这样说,我看过你的作品。”
晏在舒怔半秒,眼里的懒散开始一点点凝起来,想着到底在哪里跟这人打过交道呢。
对方却在这时朝她伸手:“晏小姐,幸会,我是辛鸣。”
***
这圈子真小。
兜兜转转都是熟人。
先前管煜说有个姓辛的朋友托他牵线搭桥,要买晏在舒的片子,晏在舒没搭理,绕了一圈,这部片子还是到了他手里。
“这事儿管煜竟然没跟我通气,”裴庭坐中间,招呼着开酒,挑了两支威士忌,用筷子转着杯里的冰球,又叫服务生再泡一壶红茶来,忙忙叨叨一串话后,又笑,“了不得,这就是人家常常讲的缘分了。”
晏在舒在桌下碰他一脚:“之前确实没有想把作品推到公众前的意思,所以跟管煜那儿也没松口。”
这么一句解释的话说出来后,辛鸣倒是也不在意,他接服务生端来的托盘,抬手冲起茶来,“好作品要讲时机的。”
“哟,你这手法可以啊。”裴庭把酒挪过去。
同时,一杯红茶擦着玻璃冰杯,平稳地停在晏在舒跟前,茶汤清亮,茶香浓醇,她接过来:“辛先生觉得奥灵冬日电影节是好时机吗?”
裴庭飞快看她一眼,心里特埋汰,跟在后边解释:“她那意思是说,她一新人,没过往作品也没曝光度,该往哪个竞赛单元报。”
辛鸣往椅背一靠,这人虽然看着花,但一双眼睛是挺亮挺清的,说:“主叙事的纪录片这几年不多见,看你想走稳妥的路子,还是想搏一把。”
“稳一稳。”
“搏一把。”
兄妹俩的声音同时响,裴庭横她一眼,“在这事儿上我是你老板。”
“合伙人。”晏在舒纠正。
“合伙人,兼老板。”裴庭不输气势。
“行了行了,”辛鸣笑得微微弓背,“我得先看看片子,”话锋一转,“你还在读书?”
“大二。”晏在舒答。
“学什么?”
“物理。”
“物理要学明白,得花不少精力,听裴庭说你还有拍片子的意向,忙得过来?”
“忙不过来,”晏在舒实话实说,“所以拍摄计划定在明年暑假。”
裴庭这时插一嘴:“题材方面有点问题,之后我们再细聊。”
辛鸣摸到了点意思:“有争议?”
裴庭摆摆手,算是应了。
辛鸣反倒没那么重的顾虑,“有些话题你们不揭,就没人敢揭了,”末了补一句,“也有不少评选人喜欢这类有争议的作品。”
之后服务生上了菜,三人说了些《Take a nap》母片和龙标之类的细节,第一次见面,大家都没聊太深,但辛鸣对晏在舒的兴趣是一直摆在明面上的,他性格开放,常年都在世界各地跑,当过一段时间飞行员,还教过个把月潜水,跟晏在舒聊了很多天南海北的内容,乃至于到饭局结束之后,裴庭都挺纳闷儿:“搞得跟公款带你玩儿一样。”
辛鸣刚走,兄妹俩站在酒店门口,裴庭敲了根烟,晏在舒淡淡落一眼,他就连打火机也不敢摸,欲盖弥彰地接着说。
“辛鸣吧,我跟他认识挺多年,他家里以前是干船业的,海市发家的,早些年搞船业的哪个不自己偷着跑船,后来据说被同行捅了刀子,漏了把柄出来。那会儿是孟非石管着商会,几乎是联合海关分署和出入境,还有其他船业大亨,杀鸡儆猴懂吧,就这么把辛家杀出去了。但人到底是有点家底,脑子也灵,在国外混起来了,换了一套王法,也风生水起的,发展了这么五六十年,洗得干干净净,游子开始思归了。”
晏在舒消化着这些消息:“辛鸣算是回来探路的?”
“他爹生得多,他又不服管,家里生意哪儿轮得上他。不瞒你说,我第一次遇见他,就撞见他被那种路边上扮惨骗钱的小姑娘坑,小姑娘骗完跑了,他也不气,蹲马路牙子边一口口吃酱瓜,我觉得这兄弟挺有意思,问他怎么不追,他说他那天生日,人小姑娘给他唱了首歌,他觉得两百欧挺值的。”
“结果你猜怎么着,半年后我俩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裴庭也好笑,“他说圣诞节才是他生日。”
晏在舒也笑。
“你说他不着调吧,但人家电影方面确实靠谱,审美确实独到,是各个电影节的常驻评选人,”裴庭咬着烟,“你知道行内有专门负责电影宣发的公司吗,电影节开始前就开始天天逮着这些评选人,该送电影周边送电影周边,该请吃饭请吃饭,都已经成套体系了,你别拿劲儿知道吧,别犯你们那种没遭过社会毒打的牛劲儿,奥灵冬日电影节虽然不是内推机制,但有个人能带你进场,你才有上斗兽台的资格。”
晏在舒点一下脑袋:“知道,再考虑考虑。”
裴庭那边打电话给司机,晏在舒看着他的侧脸,目光从他手背移到他贴耳的手机上,这会儿,脑子才跟着想起谈事期间震过两次的手机,后知后觉翻出来,滑屏。
两条未读消息明晃晃亮在屏幕上,从晏在舒眼底那层光膜里映出来。
指腹开始发烫。
点击屏幕的速度和力道都变了,她连消息都没看全,迅速切到通讯界面,噼里啪啦按了一串数字,而后把手机搁耳朵边,在电话拨通前,指甲无意识地扣住了指腹。
一道嘟声后,那边就接了,听筒里安安静静,只有一道缓慢低沉的呼吸,晏在舒很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孟揭留给她的最后一条消息是在上周末,一句简简单单的话,【我要进实验室了,全封闭,5-7天,出来联系你。】
晏在舒没回他那句话,但她在聊天框里发了一串图,有花房里蔫掉的蔷薇,有一本俄文手作的封面,有她随手画的一幅画,有她连续两周满满当当的健身闭环,还有几句不冷不热的话,要么嫌他家居审美单调,要么说那天去看的ali wong特别好,零零散散的,没有规律,有的在午夜,有的在清晨,有的在天黑前的蓝调时刻,好像都是随手那么一发。
时隔近一周,这些零散的片段才被两条来自对方的消息顶上去。
一条在一小时前:【我落地了。】
另一条是十分钟前:【定位给我。】
一想到这个消失一周的人,此时此刻,可能就在一个小时车程范围的某个地方,指腹上的温度就开始往胸口烧,伴随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燥。
“你到哪儿了?”一个深呼吸后,晏在舒先问,可没等他答,晏在舒抬手腕看了眼时间,“回过家了吗?孟爷爷今天出院。”
“回过,”孟揭周遭没有杂音,像在某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你还在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