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戴雪镜,没戴头盔,踩着板从侧边陡坡滑下去,一记利落的滑铲截停,当场就逮住了撞人逃逸那俩兔崽子。
两分钟后,医疗队还在给晏在舒做初步检查,孟揭就拎着俩男生到了跟前,手一撂,踩着雪到她跟前:“怎么样?”
跟场医生说:“没有明显骨折和外伤,右手小拇指有轻微挫伤,刚刚我已经跟晏女士说过后续的注意事项,不过呢,还是建议到山下医院再拍个片子。”
“不用。”
“好。”
俩人的声音一前一后响起,晏在舒咬着手套,说:“真不用,我自己怎么样自己清楚。”
孟揭没吭声,也没说同不同意她这做法,垂头看她僵硬的指头。
倒是边上俩肇事者出了声:“不好意思啊哥们儿,刚真是一时没看过来,这雪场嘛,磕磕碰碰再常见不过了,人没事最要紧你说是吧。”
“常见?”孟揭还在轻轻按晏在舒指骨关节,闻言回这俩字。
撞飞晏在舒的那肇事者往前一步,手架在自己雪板上,笑了一下:“这样,撞人的确实是我,你女朋友的检查费和医药费我都包了,这事儿就算过了,你看成不成?”
一串话落,孟揭的手机在掌心里打了个转,干脆利落地插回兜里,这才终于被激出了脾气,转头,一眼盯过去,淡声说。
“你下两道坡站着,我照原样给你来一套全的,你的检查费医药费精神损失费我全包,完事你再给我女朋友客客气气道个歉认个错,这事就算过,怎么样。”
北城的天黑得早,日落后,天色一层层刷黯,雪道两旁灯一盏盏亮起,光影倒错的时间里,逐渐把孟揭的眉眼浸到阴影中,他整个人身上的气场都开始变,和察看她伤势时的耐心不同,和之前与跟场医生交流的稳重不同,和之前拦人的样子也不同,一股从山顶平台被堵话开始就酝酿出来的郁气遮也不遮,一副从现在开始就要好好儿盘一下账,不可能跟你善了的样子。
晏在舒伸手,无声息地拦了一下。
目光这才第一次从右手移到对方脸上,跟着看到雪道另一侧滑过来的七八个同伴,当中有两个动作不太放得开,应该是新手,新手进不了高级道,一般都在坡度和缓难度低的雪道练习,估摸是跟着朋友上这道来追落日的,不多会儿,那乌泱泱的一波人就靠了过来,跟场医生们觉得气氛不对,纷纷站起身,沉默地看着这七八个人。
人多势众,那肇事者有了倚仗,笑就更放得开了:“开什么玩笑。说真的,一般雪场撞了人就踩板走的才是正常人,我们认赔,这也算仁至义尽了,对吧。这会儿滑的人不少,咱就不在这占道儿了,挺没素质的,要不我先下?我就住山下酒店,房号1709,你们检查完了随时来。”
边说话,边往后撤步,摊着手,护在他边上的那些人也一个个地拍他手臂让他走,笑着,不以为然地,撞了个女孩儿却像集体打赢某种战斗似的,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踩上了雪板。
晏在舒听到一道气声,她伸手,拦孟揭第二次,随后在谁也没看到的视角里踩了一脚雪板,雪板弹起半米高,扬起阵雪雾,还没落地就被晏在舒踹了一脚,擦着地斜飞向五米外的人群。
速度太快,来势太凶,距离也太近。
谁也没有反应过来。打头那肇事者上一秒还在浅笑着跟同伴说话,后一秒就感觉到朔风逼近,回头时已经来不及了,那块雪板同样以一种滑铲的角度斜劈过来,“砰”地让他重心失衡,栽进雪地里,骨碌碌打了好几个滚,呛得口鼻都是雪沫儿。
周遭七八人全转身,孟揭这会儿往前走,晏在舒拦第三下,但没拦住,被压了两次的祖宗脾气按不住了,她回头,低声向跟场医生借了手机。
前方剑拔弩张。
从雪道上狼狈起身的肇事者在同伴的搀扶下终于站起来,喘着粗气,脸上乍青乍白,被一姑娘踢块板砸飞了他丢面儿,刚跟同伴吹嘘完紧接着打脸他也恼怒,于是推开了同伴,三两步往孟揭的方向走。
孟揭始终没放慢速度,对方疾步上来,他也只是稳稳当当踱过去,直到俩人的肩膀“咚”地撞上,人堆里有个女生轻抽气,肇事者竟然没站稳,肩都抖了一下,后脚跟往雪地里陷两公分,接着往后退了两三步,气急败坏地嚷:“玩儿老子是吧?”
晏在舒听着,握住自己的右手手掌,再次尝试活动小拇指关节。
再抬头时,孟揭就又往前了两步,他身量高,站在肇事者跟前,还要比对方高出半个头,轻而易举地就占住了气场上的优势:“小点声,论分贝定胜负的话,还是你刚刚惨叫的那声更厉害。”
肇事者身后的七八人面面相觑,看这场面不像能善了的,看孟揭那身游刃有余的样儿也不像吃素的,这会儿集体不吭声也不出头了。
气氛悄无声息扭转。
肇事者红着脖子出声:“老子说不赔了没?要私了就私了啊!你女朋友踢板是什么意思?”
“是以牙还牙的意思。”孟揭平静地回。
肇事者冷笑:“要以牙还牙是吧,来啊,哥们儿混这雪场三年了,怕你一游客么。”
“孟揭。”
晏在舒突然出声,打断了这满弦一样的紧张气氛,然后朝他弯弯手掌,孟揭脸上那股要让对方真正“以牙还牙”的架势凝住几秒,还是转头握住她手。
边上的男生女生看她,肇事者也气喘吁吁看她,而她平静地回视过去:“你跟谁道歉?”
肇事者明显愣住:“我他妈……”
晏在舒直视那人,语调平缓,左手还握在受伤的右手掌心下,“事发已经十分钟,被你撞飞二十米的是我,接受医疗队检查的也是我,你没有向我道一声歉,还在逞凶斗勇,觉得自己很能揽事,觉得自己很享受这场面是不是?”
“我说了……”肇事者终于反应过来。
“不是跟我说的,”晏在舒一字一句,“你撞了我,我让你道歉,过不过分?”
肇事者看晏在舒,又看孟揭,跟着再回头看身后大气不吭的同伴们,半晌才梗着脖子说:“……对不起。”
“好,我接受,”晏在舒笑了下,话锋突然一转,盯住他滑雪服上褪了色的标志,“你是……雪场教练是吧,有执教证书吗?”
肇事者皱眉头,两秒后反应过来:“关你屁事,又不是带你。”
晏在舒接着说:“雪场教练可以带初级道学员上山,可以在雪道中停留,帮学员拍照,”她回头看跟场医生,“雪场的规定是这么写的吗?”
当然不是。医生摇头。
肇事者是没想到她提这茬儿,三两秒回不上话,脸涨得通红,“我不道歉了吗,你也撞回来了,我还赔你医药费,现在是想怎样啊?没完没了了?”
“这位……”晏在舒看了眼手机,“张先生,房号1709是吧,检查费用和精神损失后续会委托酒店送到你房门口,该给的赔偿该道的歉,我都要,一个都落不下。”
说完,又打量人群里另一个男生,“至于你,你刚刚也想撞我是吧,虽然是未遂,但从滑铲轨迹和角度来看,总跑不脱一个恶意伤人的意思。”
那男生胆儿小,被点了名立刻怂了,一半是怕被牵连上,一半想甩锅:“对不起啊,对不起对不起,我那是脑子一时糊涂了。”
“……你有病吧?”肇事者冲晏在舒嚷出声,又回头瞪那男生一眼。
雪场撞了人不是没有,要么不了了之,要么嘴上让两句走人,顶了天就是赔个千把块,肇事者就没遇过三两句话就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跟他大爷的安排后事一样。
晏在舒拍了拍孟揭手臂,看肇事者:“针对你刚刚那句辱骂,我个人还需要一份道歉声明,能做到吗?”
肇事者还没回,孟揭就捡起晏在舒的雪板,往地上一竖:“做不到也没关系,量力而行。”
最后这句话搅得那肇事者心里七上八下,明摆着一个要大事化小,一个要小事放大,偏偏俩都不是省油的灯。
***
检查完后回酒店,右手小拇指确实是挫伤,医生当场开了喷剂和药油,顺带提了一嘴她右腿半月板损伤,在进行滑雪这种高强度运动,需要定时定期检查。
“什么时候伤的?”
天已经全黑了,晏在舒洗完澡,裹着浴巾盘腿坐在沙发上,捏着一颗草莓慢慢咬着吃,孟揭在给她吹头发。
“嗯……两年前。”晏在舒吃草莓的速度慢下来,是想到件事儿,笑了笑。
孟揭问她笑什么,她不提,转而说:“你刚刚没有一条道走到黑,留余地让我自己解决这事儿,我挺喜欢的。”
“你自己解决得了,没必要。”
晏在舒捏一颗草莓,抬高手,孟揭低头咬住,听到她又说。
“这雪场里的野生教练多了,都是一些纨绔,喜欢滑雪泡妞出风头,考了证,雪场一开就找关系进来,带着一群人乌泱泱地各个雪场蹿,说到底就是地头蛇,跟他们杠上不值当。”
“不主动惹事,不被动挨打”这道理是打小刻在她行事准则里的,做事要合规矩,不能过火,更不能闹上新闻,所以晏在舒气吗,气啊,撞飞二十多米,得亏是有头盔有防具,不然少说得落个脑震荡,但就算这样,她也没法随心所欲地把人揍一顿,得用雪场规定,得用法律制度,得把个人情绪排在规章制度后边,把事儿办得敞敞亮亮。
这点她和孟揭是不一样的,甚至和唐甘、裴庭都不一样。
后者是情绪主导,万事都得自个儿顺心,否则疯起来谁也别想好过,而孟揭是打蛇七寸,一击毙命的,她想不到他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就照着他睚眦必报那劲儿,吊销执照、列进雪场黑名单、拉出保险来让他赔个底儿掉,顺带查查人家案底和当地名声,扯出要害来一打一个准。
算了。
何必呢。
他事业在上升期,物理界新星跟地痞流氓纠缠不休,讲出去多难听。
她是这么为孟揭考虑,孟揭也知道,所以当下只是安安分分吹头发,点了个头,就算安她心了。
遇事的是晏在舒,这事在当下解不解决,要以什么方式解决,都得她说得算,别人再怎么插手都只是在发泄自己的情绪,对她的处理能力也是种变相质疑,所以孟揭捏住了这个度,把当场的主控权都给她,至于后续,至于他要怎么处理,那都是之后的事儿,也没必要让晏在舒知道。
晏在舒这个想法也在当夜得到了二次证明。
***
手伤了,后两天的行程是没有雪场的,他俩这三天来规律且禁欲的生活可以告一段落,因此,吹完头发涂好药,晏在舒就勾着他衣摆,说要带他去个好地方。
讲真的,在那几秒钟里,孟揭脑子里想的全是“晏在舒对我开黄腔”,“晏在舒竟然会开黄腔”,以及“晏在舒开起黄腔竟然还那么可爱”。
这几条思绪在脑子里来回撞,脑子还在反应,手已经捞住了她后腰,往沙发里一压,听到她在耳边漏出一道湿热的喘音,又听到她咬着他耳朵,又轻又慢地问:“我说的是出门,你是想去哪儿?”
孟揭就僵住了。
进浴室里冲了十分钟凉,出来时看不出半点儿狼狈,晏在舒就晃着脚,坐在沙发扶手上,手边捏着一颗咬了一半的草莓,笑:“挺快啊。”
孟揭懒得应这调侃,也就是看在伤号的份上忍一手,后来开车下山,一路也不太搭理她。
晏在舒说:“这雪场挺好的,我跟唐甘来那么多次,没赶上人少的时候。”
他不理。
晏在舒又问:“你上回说,什么时候去滑野雪?”
他还是不理。
晏在舒就慢悠悠叹口气:“手好冷。”
孟揭才应一声:“这招用过了。”
“招不在老,管用就行,你就说现在还管不管用吧?”
当然管,这段路平缓,红灯密,孟揭把她的手捂在掌心里暖了会儿,转过道弯,从商圈的辅道拐进去,就到了地儿。
商场背后的小街里,路灯都没一盏,左右都是拉着卷帘门的物流公司,尽头处支着一块灯牌,上边积着一层雪,微弱的光线在蓬松的雪絮里挤出来。
“这店是不是要倒了?”
晏在舒把车门一关:“少来,这是管煜的店。”
外边看着冷清荒芜,里边人不少,他俩进了吧台里侧的位置,那调酒师正在调酒,看着年纪不大,眉清目秀,压着一顶冷帽,手腕有个喷水龟纹身,晏在舒不喝酒的,照旧要了一杯冰苏打,搁片柠檬,插把小纸伞,看那小哥在孟揭跟前摆了一排麦卡伦,跃跃欲试地介绍。
晏在舒搅了搅冰块,翻出手机。
社交软件流行的是小范围区域化社交,她常用的就两个圈子,一个是A大高校圈,一个是有奥新工作账号才能进的圈子,前者安安静静,几个特别关注的账号也没动静,切到后者,画风就瞬间变得严肃又深奥。
她习惯性先点进西北研究中心的新闻界面,没看到更新内容,这才又退出来,刚要锁屏,又看到好友圈的数十条消息,下意识点进去,也是一连串的转发,转发内容为某物理杂志发表的文章,上边的措辞是一贯的夸张,对超弦理论的一项研究成果作出了高度评价,声称“有望改变理论物理僵滞数年的瓶颈期”,并表示“对提出该项理论的研究者表示敬佩”,还要“呼吁理论研究者都要有这般醉心学术的恒心与耐心”。
抛开宏观托举的官方调性不谈,大多人都在边骂这杂志傻*边疯狂转发这条消息,不吝夸奖,不惜称赞,晏在舒点进那篇文章,看到受邀采访者:【孟揭。】
愣了一下。
目光挪到下方,看到接受采访的时间是他出差那两周。
采访视频里孟揭穿一件米白色毛衣,手指交握着,跟一位女士对答这篇论文的核心内容,她看了眼,嗯,是她的毛衣没错了。
目光离开屏幕里意气风发的物理新星,放到昏暗光线中的孟揭身上。
玻璃窗外风吼不绝,酒馆里放着一首爵士乐,旧电视里正在放一版黑白旧影片,那酒液的折光打在孟揭侧脸,像一只只快要热融化的茶色蝴蝶,而他低头取冰球的手势悠哉,接酒的动作也很撩,在小哥倒酒时,慢条斯理地捻了捻手指沾上的水渍,从这角度,晏在舒能看到他脖颈的一颗小痣,看到他正吞咽酒液的喉结。
这会儿,晏在舒才对她“睡到了孟揭”这件事情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原来他在盘算着怎么把她弄高兴之前,脑子里搁的是这样深奥的课题,原来他在给她擦药油时,用的是那双写下一串串公式的手,原来他在酒店停车场“逮到”她之前,是参加了这样正经严肃的座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