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庭头都没抬一个:“想哪儿去了,没定论的事,让你等消息,你上哪儿听来这堆风言风语。”
“没定论,”晏在舒咬着这几个字,“片子送审报批龙标,一般多久出结果?”
“半年到一年咯,一年往上也很常见,你之前不是在我这儿立项报备的,很多变更要做,很多授权要改,凡事照规矩来嘛,你说是不是?”
“你还想耗我一年。”晏在舒不冷不热应一句。
呼啦啦的翻页声戛然而止。
裴庭终于揉着脖子抬头,瞅见一个看似云淡风轻却明显带着兴师问罪态度的晏在舒,揉一团纸丢过去,“谁惹着你了,上我这来撒什么气?”
“裴庭,别装,”晏在舒摆明不吃这套,她把手机立起来,一下下打转,“每年上了白名单的影视公司都有优先进审名额,你们公司今年用了三个,还有一个空余的纪录片项目没有用,我就想问你,这部片子你到底送审了没有?”
“哟,挺清楚的嘛。”裴庭仍旧跟她嬉皮笑脸。
够了。
这句模棱两可的回答就够了。
“不清楚我就不找你了,我就自己做这事儿了,”手机咚一下落桌上,晏在舒情绪起伏明显,“一个月,一个月!我把后背交给你,你就这样捅我一刀还不跟我讲!”
这一下音量大,裴庭安安静静听着这罪名,搁下笔:“辛鸣跟你说的?”
“你不用管。”
“成,我不管,”裴庭慢慢把钢笔旋上,脸上的表情也收了,“你那么信他,那他跟你讲片子的问题没有?”
“这是你该跟我交代的事。”晏在舒指向始终明确。
裴庭啧一声,过了三四秒,说:“问题确实是小问题,掐掉片子里的两分半钟就可以,保准你爱上哪个电影节首播就上哪个电影节。”
“不删。”晏在舒秒回,不带半点儿犹豫的。
裴庭笑一下,是那种淡漠的,看透晏在舒这死德性的笑,过后直接起身,走到门前,“咔哒”地落了锁,又抄起一摇控,摁了两下,再把百叶窗合上,整个空间的色调暗下去,只余天边越滚越白的云,久违的太阳从晏在舒的肩头磅礴地升起来,金光透过玻璃巨幕,办公桌两边坐着兄妹俩。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
裴庭看她半晌,而晏在舒看着这阵仗,也没有半点儿撤步的意思,他才偏过脑袋,把跟前的电脑转过去,晏在舒落一眼,那是她的片子,每一帧画面她都熟得不能再熟。
而电脑屏幕就定格在第32分36秒,一间普普通通的医药部办公室,上边有成排的试剂管和仪器,画面里还有半个出镜的背影。
“唰”地一下,裴庭把笔记本往前推了十公分,像一记手动推给对面的惊叹号,整个画面在晏在舒眼前拉近,她伸手按住键盘,“有什么问题?”
“你这部片子当时拍的什么,自己还记得吗?”
“记得。”
桉县特殊儿童中心里边的十八个听障儿童,当中有个小朋友在日记本上写,我的耳朵只是睡了一觉,《Take a nap》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她看着屏幕,认出这是桉县的一个药厂,主动就说:“笠恒药业药厂设在桉县,研发部也设在桉县,他们每年都得政府补贴近亿资金,每年都有相当一部分免费提供给慈善机构的药品,也辐射海市周边城市,我是走正规途径进药厂,询问他们对当地残障中心有哪些福利项目的。”
“那你再看这。”裴庭推一份文件在晏在舒跟前。
文件纸袋泛黄,发脆,明显有些年头,她抽出来时,里边先掉出几张照片,晏在舒认得,都是笠恒药业设在桉县的药厂,她一张张看,没看出什么名堂,只是照片右侧印着日期,她对时间敏感,一眼看出跟她拍这部片子只隔了半年。
于是脑子开始运转,晏在舒皱下眉,清晰地回忆着半年后桉县的相关新闻:“笠恒关停在桉县的药厂我知道,当时新闻上说的是集中资金研发新药品,所以关停几家旧药厂,后来新药投入市场,资金回流之后,又在中部拓了几个项目。”
“你信吗?”
伴随这三个字,手指挪到纸页边缘,下意识地一划,第二页是打印出来的旧日新闻,上边触目惊心的一行红色字体——“黑心药厂违规经营,致数十儿童伤残失聪”,往下,还有几行氨基苷类的抗生素名称,那是导致儿童药毒性耳聋的主要因素,几年前就被列入儿童禁用药了。
“看过吗?”裴庭又问。
晏在舒张了张嘴,当然没看过,这消息也不可能流传出来,笠恒药业现在名声响着呢,地铁机场关口,到处都是他们新药的宣传,要真有这么一档子事,海市相关部门第一个就得把他们撸下来。
裴庭在嘴边比了个拉拉链的手势:“这新闻当时就被处理了,小道消息,一家之言,没凭没据,水花都溅不起来,笠恒没告散布消息那人都算不错,当然,有个前提。”
没凭没据……片子……
晏在舒僵硬地动手指头,点击播放键,画面滚动,那药厂主任一张憨实的脸清晰入镜,声音从扬声器播出来,他正在抬着手,给晏在舒详细介绍,每年免费提供给桉县特殊儿童中心的药物,提供给……桉县小学医务室的药品和器械,里边就有当时还未被严格列入儿童禁用药的几种抗生素。
“前提是没有你这部片子,”裴庭把文件收回来,放进袋子里封好,“这药厂也是傻,有病吗不是,你一高中生,没事放你进里边干嘛。”
她是怎么进的药厂?始于人情。
当时谢女士的乐团性质特殊,经常在各地做慈善演出,晏在舒小时候就爱跟着她跑,那年就跟着去了桉县,谢女士忙演出,晏在舒就跟特殊儿童中心的孩子们玩儿,玩儿,还举着相机到处拍。
那会儿演出过后,有场聚餐,晏在舒跟着蹭饭去了,聚餐么,通常都是乐团和几个组织活动的老师简单聚聚,但那回有个前辈拿架子,带了好些乌七八糟的人到饭局来,那些人呢,一个个腆着肚子,围条金光灿灿的大腰带,要么上来就动手动脚,要么拖着一行李箱的不明物品送进屋就走,谢女士那暴脾气,当场在饭局上摔了杯子,带着乐团伙伴和晏在舒就走了。
这事也巧,隔天在隔壁市开会的孟介朴得了消息,特地下到桉县去调停了,后来是怎么解决的,晏在舒不知道,只是她一个月后背着双肩包回到桉县补采镜头的时候,被药厂主任一眼认出来,那主任长得挺喜庆的,讲话也特风趣,晏在舒记得他,饭局那晚他也在,不过没动手也没送钱,两手空空地来,两手空空地走,好像真就是临时被喊上的一样,所以晏在舒对他没什么坏印象,就问了一嘴能不能进药厂拍。
那主任为了在孟介朴那儿,在谢听梅那儿捞点印象分回来,一口答应了。
现在那主任是笠恒药业中部某个分公司的二把手。
晏在舒后背惊凉,心脏都漏了一拍,有种伸个懒腰但发现把天给戳了个窟窿的惊悸感。
“那他也是倒了霉,始于人情,终于世故,几年后彻底成个没法解决的事故,”裴庭啧啧地指着她,“得亏你生在新时代,你知道就你这性质,在电视剧里活不过两集,早被灭口了。”
晏在舒烦死他了,抄起纸团丢回去。
裴庭躲了这一下,开始走怀柔路线:“搞医药的没有单枪匹马的,你懂吧,人现在树大根深,社会形象也挺正面的,股价一路往上爬,这片子咱就不播了吧。”
“你先闭嘴。”晏在舒开始咬手指头。
这事儿牵涉之广,怪不得辛鸣语焉不详,他爹还盘算着回海市落叶归根,犯不上搅进这浑水里,晏在舒抓了一把头发,“我在想。”
裴庭还在持续输出:“别咬了,想什么呢,这点敏感度你没有?我也不瞒你,网络上那些视频是我找了门路删的,这叫托底,这他妈叫给你托底!”
“哥。”晏在舒看他。
“听哥一句,你一个学生,别牵扯这些事儿,后面的盘子错综复杂,这事儿你捅不捅呢,都不会有半点风波到你头上,就谢听梅那护犊子的劲儿,保准给你挡了,但阿嬷快七十啦,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太太不容易,让她清闲几年行不行。”
晏在舒还在消化这些信息。
裴庭绕过桌子,坐她边上:“那你想怎么样,我告诉你吧,这片子播不出去的。”
这样一说,晏在舒就很不服气了:“干嘛,什么时代了,玩只手遮天这一套?”
裴庭苦口婆心劝:“什么时代了,你玩理想主义这一套?别了,我给你提个最优解。”
“你说。”
“笠恒药业总有跌下去的一天,我们就攒着力气,等他跌下去了,再把片子往上边一递,给他锦上添点花,又解气,又过了自己的良心,多成熟啊你看,所以呢,把母带给我呗,我替你管着。”
“……”晏在舒推开他,“诶你别挡着我,烦。”
“你以为你是一家电视台啊,以为你是法治频道啊,你是单枪匹马,小屁孩儿,”裴庭也燥起来了,在落地窗前来来回回地走,走两步怼一句,“唐叔为什么要送拍藏品,真做慈善吗,真是为世界科技与人文添砖加瓦吗,那是为了自家公司没有专利纠纷,为了集团利益,为了周一的股价!”
而晏在舒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看回去,“就事论事,别跟我扯别的,一件错事,你讲那么冠冕堂皇干嘛,相反,做一件正确的事情有那么罪大恶极吗?”
“因为这就是事实!因为这世道他妈的就不是非黑即白!”
裴庭一拍桌子。
“拍卖会你也在,晚宴那就是海市今时今日的生态缩影了。别说笠恒药业不让你播,孟介朴也不会让你播,因为它不利于海市医疗体系的舆论走向,具有煽动嫌疑,容易被个别激进人士利用,对整个医疗环境都不好,奥新也不会让你播,因为你片子里指名道姓的笠恒药业,是他们生物医学研究部的下游供应商!供应商就他妈的坐在桌上!”
说得太重,裴庭又不忍心,觉得自个儿跟个夹心饼干一样,两头不讨好,摆手让她赶紧走。
“不信是不是,去问问你男朋友。”
“哦,不对。”
“前男友。”
***
“孟非石的家族基金在笠恒药业的持股量,仅次于李笠。都说他俩是老战友,过命的交情,当年海市经济崩盘,李笠也出了一把力的。”
“这事儿要真的捅出来,笠恒高层是什么态度,奥新是什么态度,你前男友于情于理都会知道。”
车内安安静静,晏在舒一下下转着手机,裴庭的话还在脑子里打转,屏幕时不时地亮起来,转了三四分钟,突然划开屏幕,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输号码。
越输,手指动作就越顺滑,就像弹琴拨弦一样,肌肉记忆先于脑子背叛了意志,绿色拨通键毫无征兆地点下去,进入通话界面,晏在舒呼吸缓慢。
“嘟——嘟——”
一把挂断。
手机丢到副驾驶,打火踩油门,头也不回地开出了停车场。
不是不知道裴庭话里话外的意思,他是让她没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这整件事就是误打误撞,这整个圈子对晏在舒来说也都过于复杂,最好的方式就是交给上一辈处理。
而上一辈的处理,就是置换利益关系。
没人会追究桉县那座废弃药厂怎么回事,是违规排放导致水源、土壤或者空气污染,还是不当用药让十几名儿童药毒性致聋,负责人是不是能受到相应处罚,那十几名儿童及其家庭是不是能得到应有补偿,他们的后半辈子谁来负责,以及,笠恒这样的作派下,未来会不会还有更多更严重的纰漏产生。
只有晏在舒一遍遍看录像里的画面,一帧帧切,一幕幕放。
从白天放到日落。
她在客厅坐了一下午,没挪过位置,指甲啃得坑坑洼洼,而手机里,课题小组的群消息不断弹出来,他们小组提前完成了课题进度,多出三天假期,大家热火朝天地讨论着第一个小长假的安排,变成一个个不断累加的灰色数字,躺在晏在舒的列表里。
然后“叮”一声。
同桌在群里@所有人:【朋友们,楼管刚来发话了啊,下个月我们不用这课题室,要腾给别的小组,让我们把东西收收,要改大门密码了。】
【我现在就在这,用箱子给你们装起来了,[图片]谁的五子棋?[图片]谁的U型枕?[图片]谁的耳机?[图片]谁的午休椅?[图片]谁的心理书?】
底下跟鱼泡泡一样,跟上一连串消息,一个个都在认领东西,同桌一个劲儿催:【搞快点搞快点,一会儿我还得看网球赛去呢。】
晏在舒给她私发了一条:【沛沛,耳机和上面的书是我的,一会儿我过去拿。】
-同桌:【好嘞耳机给你装上了,书是哪本书哇?】
顿一下,晏在舒回:【《臆症研究》和《性学三论》。】
所以又回学校取了趟东西,从门卫室出来的时候正好是傍晚,课题中心边上就是体育馆,临近大操场,她抱着箱子就往操场那条道儿走,近些,这个点儿运动的学生特别多,天边滚着赤霞,场上滚着热汗,足球场上两支队伍赛况焦灼,四周有三五成群正在慢跑的学生,左侧露天网球场应该是有友谊赛,里外里围了一圈人,叫好声此起彼伏,特别热血,一颗颗球砸地声清晰可闻。
晏在舒从窄门进,背着球拍穿着球衣的人一个个擦着她跑过去。
而她刚刚上台阶,折过操场侧门,余光里就压来道阴影,以为是跑步的学生,晏在舒动作利索,一个侧身躲了,手臂被轻轻一拍。
“巧啊同学。”
辛鸣。
晏在舒从惊到镇定,短短半秒后给了回应:“吓我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讲课,你们导演系让我来讲两天电影史。”
晏在舒笑笑:“现在该喊辛老师了是吧。”
入口处人来人往,晏在舒往旁偏了一点儿,挨着网球场外走,辛鸣就站她右手边,正好挡住了进进出出的人潮,也是挺贴心了,他瞄一眼晏在舒手里的箱子。
“我帮你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