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晏在舒掂了掂箱子底部,“挺轻的,一些午休用品。”
“听裴庭说你今天找他去了?”
“他找你兴师问罪?”
辛鸣也笑:“不至于,顶多数落两句重色轻友。”
“你这话我没法回。”
“那我说 Ɩ 两个建议,你听听看?”
晏在舒点头。
“裴庭会有情绪,就是你没给他母带,那这里有个折中的法子,要么把播不了的部分做个删减,在宣发上下点功夫,同样会吸引很多人关注听障人士,这样,你拍这部片子的初衷就实现了。”
晏在舒眼睛被谁的眼镜光晃了一下,眯了眯眼:“曲线救国是吧,第二个呢?”
网球场边,陆陆续续有人进场观赛,安全网昨天刚刚拆卸维护,一块“禁止驻足、行人绕道”的牌子被可怜兮兮地挤在角落。左侧沸反盈天,右侧是滚滚下沉的夕阳,辛鸣说。
“第二个,是想邀请你晚上一起吃个饭。”
晏在舒笑一下:“我……”
话刚出口,球场上回荡的欢呼声宛如秋千,跟那颗万众瞩目的绿毛球一起,抛高直击落地,一砸,一弹,又在半空中划出道曲线,一溜儿齐刷刷的脑袋跟着转出球场,电光火石一样快,谁也没反应过来,一道道眼神和抽气声随着那颗球砸落而有了实处。
哇……
倒了霉了。
纸箱哐当砸在地上,晏在舒左手臂一片麻,整个身子被砸得往右边偏,踉跄一下,直接撞上了辛鸣,辛鸣反应也不慢,伸手撑了一下她的肩,好悬没摔,她怒气冲冲扭头,场中那群人也愣了,失手投球出界的那男生丢了球拍,一路小跑过来。
“没事吧没事吧,不好意思啊同学,哎呀我这臭球……”
晏在舒没看他,她的目光越过这男生,看他身后的球场。
铁丝网外是赤金色的天,云像翻涌着的岩浆,太阳彻底沉下去,暮色悬在天边,而球网这侧,孟揭穿一身白色球服,胸口急剧起伏,下巴滴着汗,光都青睐他。
而他单手拎着球拍,在场中走,眼神抬起,缓慢而精准地落在晏在舒身上,落到纸箱滚出来的那本书上。
第69章 清净
两本书边角磨破了, 被抚得平平整整,上边压着一副耳机,盖着一张薄毯子, 几样东西都被拍掉了灰, 稳稳妥妥压在纸箱里, 搁在诊所的长木椅上,空气中浮着浓郁的中药味,蓝色帘子半拉,里边站着三个人。
“没要紧, 没要紧的啊, 骨头没有损伤,”老中医戴着口罩,眼镜腿儿用两条细链子挂着,垂在身前, 一边摘口罩,一边说,“什么球砸的?”
“网球网球,”失手那男生忙从兜里摸出颗绿毛球来,“肇事者和肇事球都在这儿了。”
这个点, 又逢周末,校医务室没有值班医生,晏在舒本来觉得没有什么要紧, 要打这操场过, 被羽毛球篮球足球来个亲密接触的概率不比偶遇前男友低,但打球那男生特紧张, 像是第一次砸了人,折回去捡拍子的一会儿功夫, 再回来就急得面红耳赤,非要带晏在舒上医院。
没见过肇事者比受害者还急着验损的。
晏在舒嘴皮子磨得比手疼,最后说算了,校外两百米有家诊所,就那吧。
老中医看了左臂骨头,这会儿掂着球,一手捻着眼镜腿儿低头去看,晏在舒慢慢把袖子捋下来,听老中医说。
“哎呀,竟很实哦,重重的哦,那怪不得啦,有淤青是正常的,几天就消下去了,不放心你就擦擦药油,化得是比较快一点。”
“真的假的,我很内疚的啊大爷,”那男生一个劲儿追问,“哪个药油好一点,有没有现在擦立马好的?”
“这是淤青啊!擦什么马上好啊!”老中医吹起胡子,“你以为橡皮擦啊!”
“您小点儿声嘛,那我我我,我来付钱先……”
老中医捏着簿子,跟男生走了出去,那帘子一晃,视线里横出一条斑驳掉漆的长木椅,椅子一边放着晏在舒的纸箱,另一边倚着只球拍,球拍边是男生的一截小腿线条。
半秒不到,被辛鸣挡住了,他把她的外套递过去,“活动一下,看看怎么样?”
晏在舒徐徐收回视线,“没多大事。”
“现在的男孩儿,挺肯担责任的。”辛鸣在她披衣服时,转过了眼神。
晏在舒站起来,穿着外套,听这话就笑:“说得好像你年纪多大一样。”
“大五岁也是大,所以我现在追你很有压力的你知道吗?”
这话晏在舒又没法接了,而这时帘子外,长木椅发出“吱呀”一下响,晏在舒刚刚把左手臂套进牛仔袖筒里,帘子“刷啦”一下被拉开,老中医又戴上了口罩,念叨着。
“右手是吧……来来……我看看右手。”
检查间里一下子被光污染了,变得亮堂堂,晃得人心烦。老中医这话落,辛鸣在看医嘱单子,那男生站在药柜前东瞄瞄西看看,谁也没追究老中医再次折返的原因,而帘子边空出了一方空间,孟揭就坐在那,他身上的汗都消干净了,穿着件运动帽衫,手上缠着护腕,手机握在掌心里,眼神毫不遮掩地往她身上落。
晏在舒一眼都没往那里带,也没对前男友的隔空关怀有任何反应,只是重新坐下来,伸出了右手。
在小诊所里待了半小时,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月亮挂在钟塔边,俏生生的半缺,那男生一推门出来就说:“都这个点了,要不晚上一块吃个饭,同学你赏个脸,我请。”
晏在舒说算了吧。
“别呀,大家不打不相识嘛。”
晏在舒说还是江湖再见吧。
“哎呀,那太可惜了。”
辛鸣帮她拿箱子,从小诊所那玻璃拉门里出来,“可惜什么?”
“想请学妹吃个饭,被拒了。”
这男生一头卷毛,讲什么话都像恨不得要把心窝子掏给人看,怪可爱的,辛鸣也笑:“还是经得少了,多习惯习惯。”
“习惯习惯怎么了?”
辛鸣:“下次就不会再受伤了。”
俩人站在诊所门口笑,眼风飞来抛去,后面推拉门又响。
孟揭是最后出来的,他个儿高,云淡风轻往门口一站,就把里边的灯光团团遮住了,一角侧影来到晏在舒身旁,她不动声色。
这人戏好得很,没跟她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因视线的长久逗留被谁察觉过,就像真是专程来陪朋友处理事情一样,全程置身事外。
“那……咱就散啦?”那男生回头看孟揭,“孟揭,你怎么走?”
“我开车,”这祖宗今晚第一次在她跟前开口,第二句话是看着她说的,“一起。”
初冬的夜里,狂风踹得路牌哐啷啷响,这条小街人迹罕至,四个年轻人站在小小的诊所外,身后是昏黄的旧灯光,晏在舒跟孟揭隔着半米的距离对视一眼,她的头发都收在冷帽里,嘴唇红而干燥,偏偏肤白,眼神里有层光膜,微微抬着下巴看过来那劲儿,又冽,又带着股难以言说的欲。
让孟揭觉得心脏像塑料膜做的,瞬间鼓鼓囊囊充满气,又瞬间被“呲啦”一挠,气儿散了,她的眼神地不着痕迹地挪开了。
“行啊,我到师大那条街,你到师大那地铁口把我放下来就行,学妹……”
晏在舒在他开口前打断:“我自己走。”
辛鸣也跟着她走了。
但辛鸣没送她上楼,也没再说要约她吃饭的事儿,反而接过方向盘,一路上说了点儿日常保护关节的技巧,把她安安稳稳送到了楼下。
这人也挺有意思,他百分百认得孟揭,也百分百知道他们之间那点明明暗暗的过往,不说,非但不说,还能不动声色地悟到晏在舒的意图,她对孟揭什么态度,辛鸣就对孟揭什么态度,不作妖,不争强好胜,没有幼稚的男孩子气。
停了车,晏在舒送他出小区,走到门口时,辛鸣停步:“上去吧,挺凉的。”
晏在舒说:“路上小心。”
而辛鸣没动,他站在路灯下,个儿也拔高,身上有一股脱于精细化管教,明显多年放养的气质,跟唐甘有点儿像,看着糙但一遇事就精得不得了,就好比这时候,冷月,微风,四下无人,一呼一吸都会比平时更抓对方的注意力,他垂下的手指敲了两下裤缝,还没开口,晏在舒就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知道我为什么拍那部片子吗?”
辛鸣倒是没想到她提这个,他把手慢慢收起来,揣进裤兜里:“你说说看。”
“网络上有种长视频博主,更新时间间隔比较长,一个月更新一次的呢,经常被戏称为月更博主,我就是一个月更博主,但我的平台是全封闭的单向通道,我的观众也只有一个,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看到视频,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得到视频,但这个习惯延续了很多年。”
“所以我拍那部片子,根本就没有多少正义的初衷,只是想给那个观众看看,看看晏在舒平时都在做什么,看看公式、白板和无菌室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这话是在推翻他下午时提的第一个建议,也是拒绝了他一次,很直接,辛鸣听着,点个头:“是我理所当然了。”
晏在舒接着说:“还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电影节我不会申了,浪费你这么长时间,我很抱歉。”
辛鸣沉默了会儿,她不但是拒绝了他一次,也看明白他家里在笠恒药业这件事上必须明哲保身,所以把他也摘了出去,很体面,很周到,也给了明显的距离感。
但他没在意,他就挺喜欢晏在舒身上这股劲儿的,噗嗤一下笑。
“不至于,多大点事儿,你要想上,我带你过流程,你要不想上,我就先领你进场看看这次入围的好片子,道什么歉呢,别见外。”
辛鸣就是这样,翻篇特别利落,而他走之后又给晏在舒发了条语音:“我为我今天的提议道歉,特不尊重人,也特小看你,那片子的后续处理上,你要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啊。我一个搞电影的,资源人脉都在自己手里,不吃家里粮,也能不受家里管。”
这话说的,针对性真强。
当时晏在舒换了件外套,穿着双毛拖鞋,又从家里出来了,径直进了一间轻食店。
街区里人来人往,两侧都挂着亮堂堂的招牌,露天区坐着笑闹的年轻人,路边都是携家带口散步消食的,服务员站在玻璃柜里侧,问她要些什么,晏在舒一边把手机搁在耳朵边上听,一边说:“甜椒,鱼,南瓜,藜麦饭,西兰花。”
服务员又问她需要什么酱汁,晏在舒不用,然后扫码付款,出门时玻璃门叮一响,耳边飘过一句服务员的“欢迎下次光临”,一打寒风扑面而来,真冷啊。
她没戴帽子,头发散着,刘海被吹得一小卷一小卷翻起来,转头进了右边便利店,出来时左手捧着个打包纸盒,右手握着一瓶开了盖的苏打水,胳膊肘下还夹着自己的手机。
一口冰水慢慢滑进喉道里,晏在舒往小区方向走,不远处新开的甜品店前排了一条长队,叫号声儿特别大,她没往那凑,只是遥遥地望了一眼。
普普通通的一眼。
却在那乌泱泱的人潮边上,看到一个站在咖啡店外,正打着烟,等着咖啡的孟揭。
晏在舒的视线停留了两秒,三秒,当下没想别的,就想这整个市中心十步一家咖啡店,孟揭哪里不能去,偏偏要到她家楼下来买,明明这片街区是出了名的难停车,明明他从来不爱往人扎堆儿的地方去。
或许是视线的长久停留,或许是他们睡了那么多次终究还是培养出了一点儿心灵感应,孟揭刚刚从窗口接过咖啡,转身朝外走,眼神自然地抬起,放远。
于是,隔着五十米的喧嚣和人影,他们又对上了一眼。
柠檬味儿的苏打水开始在胃里反酸。
这死性不改,永远自顾自做事的混蛋。
但这种想法在脑子里仅仅掠过一瞬,因为晏在舒紧接着看到孟揭脸上的微妙情绪,隔得远,清晰度并不高,仍旧能感觉到他也懵,也没想到在这个点能在这个地方遇上她,在他的认知里,辛鸣陪着晏在舒看手,帮晏在舒把车开回家,于情于理晏在舒会请他吃顿饭,把这人情当场给还了,很不爽,没错,但他也没什么立场不爽。
身后又有运动完的女生买了水和面包出来,晏在舒侧身给她让路,顺而收回眼神,继续往小区门口走。
原来,孟揭还真不是来逮她的,而是被她逮到的那一个。
***
但孟揭多自洽,没有半点被抓包的心虚,在看到晏在舒那一瞬间,原本往左的脚步立刻打右,十秒不到,晏在舒还没走到门卫处,孟揭的身影就扎扎实实堵在了她跟前。
晏在舒看也不看他一眼,折身往前走,孟揭倒走两步,同时伸手握她手腕,偏偏晏在舒左右手都占着东西,行动力完全受限,没法拦也没法挡,左手手腕轻轻松松被握住了,紧接着孟揭手下滑,制住她的手肘,力道整个一卸,她指头就松了,那打包盒连着手机也就都落到了孟揭手上。
“我拿,你手上别使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