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庭慢悠悠说:“天理公道不重要,孰是孰非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天的股价,你以为杀了人家一个措手不及,其实人家早就知道你能作出什么妖,也早就想好了应对措施,小嫩崽,象牙塔还没出来,就别想着跟人斗了。”
晏在舒被他这模棱两可又夹嘲带讽的语气刺得讲不出话。
“你不会真以为一条新闻就能让笠恒伤筋动骨吧,”裴庭还在说,“笠恒连发三条声明,做的那些所谓补救措施好了,不是为了网络上那点唾沫,是因为笠恒的股价下跌,不得不做。”
“不是,我一周前就给你指了条明路,让你去问你前男友,你是真把我的话当屁放是吧,”裴庭真就服了,“你问问他,笠恒股票跌七个点,他要不要想法子,奥新的供应商出了问题,他要不要稳。”
“哦不对,听说你们和好了啊,不是前男友了,那是……男朋友。”
手机在掌心里握了三分钟,握到发烫,而全身的血开始转凉,甚至有种毛骨悚然的后怕,三分钟过去,晏在舒才划开屏幕,僵硬的手指头一个一个码下那串数字。
“嘟,嘟——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通的。
但被挂断了。
晏在舒没在他那吃过闭门羹,情绪已经隐隐地起来,偏偏又摁着,理智发挥余热,她深吸一口气,背靠在栏杆上,毫不停留地再拨,再被挂断,她又拨,对面可能从这持续不间断的通话频率里察觉出了某种情绪。
拨到第四个的时候,通了。
晏在舒语气尽量平和,让这话听起来尽量不要像质问:“你有没有空,我想问你笠恒……”
孟揭那边既没有办公室主机运转的滴滴声,也没有开会时的杂音,安安静静,打断她话时,声音也很稳:“这件事,你不要再插手。”
第74章 祖传
空气里浮着一股常年浸于纸墨的味道, 门窗紧闭,室内气压低,几乎无声无响, 这句话说完, 话筒里也有些许的死寂, 很快又被不规律的呼吸取代,透过话筒,孟揭都能察觉到晏在舒压抑着的情绪,他垂着眼, 蜷着掌心, 安静听了两秒,两秒后,他主动挂断了。
第二秒刚过,“哗啦”一声, 自正前方两米的位置猛地掴来一阵风!
一叠薄薄的纸对着孟揭正脸掷来,他侧了下头,尖锐的粗钝的纸悉数打上他右脸,又窸窸窣窣落在地上,秘书抖了一下手, 默不作声拉开门,把书房留给这对父子。
“你长本事了。”
孟介朴手慢慢落桌上,穿着质朴无华的行政夹克, 持重低调, 那副不喜不怒自带三分亲和的样子融在脸上,一副皮囊三十年都没变过, 握着一沓纸往儿子脸上甩时当然也不变色。
孟揭收了手机,揣进兜里, 右脸颊还残留着纸张页脚划过的钝痛,以同样一种冷淡的态度回:“您日理万机不得空,有什么话不如直说。”
孟介朴把手里的钢笔搁下,呼吸间轻轻扯了一下领带,而后突然拿起桌上的一枚镇纸,仍旧是照着脸猛掷过去!
拳头大的镇纸,实心,边角尖锐,这一下真砸脸上,不骨折也得破相,那股雷霆万钧的劲力破空而来的时候,孟揭抬手,用手臂挡了这一下,重物击肉声又钝又闷,顷刻就划破了衣袖,孟揭像是习惯了这种戏码,面不改色,在镇纸往下落的时候垂手接了,指头再一松,一抬,把那块镇纸轻轻地,无所谓地丢到了一旁。
他知道的。
上一下,砸他自作主张。
这一下,砸他言行无状。
孟介朴训话的时候,他不能插嘴,孟介朴发火的时候,他不能反抗,这是规矩。
小的时候孟揭怕长了翅膀的昆虫,譬如蜻蜓,譬如蚊子,孟介朴看不惯,炎炎夏夜,就把他丢在院子里,让他和飞虫过了一整夜,试图让他在一个个红肿的包里找到勇敢。
反过来,孟介朴洁癖严重,嫌恶家养宠物爱掉毛,还有味儿,所以在家里三令五申不准养,偏偏当时的孩子们都喜欢小猫小狗,孟介朴每每牵着孟揭下车,远远看见了,总要把他抱着匆匆进家,然后一遍遍告诉孟揭,猫会抓他,狗会咬他,那些东西会让他生病。
所以孟揭还没有见过小猫小狗,已经先学会怕了,他按着孟介朴框定的边界,循规蹈矩二十来年,这是第一次正面违逆孟介朴。
沉静寡言的缸中小鱼顶角化了龙,逆鳞一起,覆雨翻云,孟介朴坐不住了。
镇纸还在木地面上滚动,最终“笃”一下,停定,孟介朴拨通秘书电话,嘱咐他半小时内不要进来,也不要接线,然后往椅背一靠,藏青色的夹克领口折了一下,就这么看着孟揭。
“家族基金一个月内陆续抛售笠恒的股票,减持将近半仓,解释。”
“我不看好。”
“老爷子进手术室前,让你跟德先生对接,把决策权给你,你是这么摆布他们的。”
“事实证明,抛得也不亏,笠恒内里出了岔子,总归要抛,高位抛不比低位好吗?”
“控盘操作,”孟介朴笑笑,“奥新还教了你这个。”
孟揭面不改色:“您多虑了。新闻出来之前,我们已经在抛售散股,在时间线上,跟这次风波没有直接关联,单纯是不看好这支股,鉴于笠恒这代掌门人的几个方向性错误,提早规避风险而已。”
每句话听起来像答,细琢磨更像驳,孟介朴眼神兴味陡生,就好比一只壮年期的雄狮,在开疆扩土,在威风凛凛地号令狮群,突然一天回头,发现角落里孱弱的幼崽不知不觉已经和他齐高,他张开的利爪更锋利,露出的獠牙更尖锐,他看起来沉默寡言,成长也是无声无息的,可脚边已经有了撕碎的猎物,那双眼睛正野心勃勃地盯着狮王脚下的领土。
挺有意思的。
孟介朴最初的两次愤怒其实是一种不耐烦的体现,是弱视孟揭的体现,一叠纸,一块镇纸,能以速战速决的方式让孟揭低头,纠错,然后知难而退,这样更省事,但现在孟揭摆明了反骨生,逆鳞起,不吃这套了。
孟介朴摩挲了几下桌面,没打算惯着他这态度,一针见血地说:“是规避风险,还是替晏在舒撑腰,做低股价,倒逼笠恒处理内务?”
一句话把孟揭打成了冲冠一怒的吴三桂。
孟揭倒挺冷静,不疾不徐地回:“实情就是这样,”他抬一点眼,“您已经很多年不在信托受益人名单里,也不参与家里生意了,减持笠恒股份这事也跟您有关系吗?”
孟介朴直白,孟揭比他更直白,一句话撂下来,就差没指名道姓,问他是不是少了笠恒这点关系,就要影响到他今年的选票了。
你说我冲冠一怒为红颜,我说你蝇营狗苟求仕途,谁也不比谁好看。
孟介朴点了点头:“你很好。”
孟揭并没有回避视线,俩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
父子俩眉眼轮廓虽然迥异,但那副硬骨头总是一脉相承的。
孟揭年轻,锐劲重,有如虹的气势,也有在学术上打磨数年积淀下来的耐心。
而孟介朴内敛,更具威严,这个位置上多少不能说的话都放在眼睛里,一眼扫过来,能让人如沐春风,也能让人低眉顺眼。
孟介朴就要孟揭低眉顺眼,而不是让他觉得可以借着老一辈的东风在这里胡作非为,他的逆鳞起在哪里,倚仗什么,孟介朴就抽掉他的倚仗,他的异常举动缘于什么,孟介朴就阻断那些影响因素。
于是,孟介朴在座机上按了两下,拨通后抬起电话筒,又放下,这是告知书房外的秘书,要结束对话恢复工作状态的意思。
“这届WLA论坛下周三开始,你收拾一下行李,明天就跟机去瑞典,笠恒的事情你不用再跟进了,我已经让你三叔去处理。”
眼神在孟揭身上停留半秒,又无谓地挪开:“你跟晏晏当断则断,处理得干净一点,女孩子的名声总归要护,两家也还要来往,别再来回纠缠不清。”
在孟揭开口前,他再次打断。
“老爷子思想老派,讲门当户对那套,你听听就行,你当前的重心全部放到理论研究上,十年内不需要考虑婚姻。”
一连三句话,连开口的机会都没给孟揭,他那副“我的人,我要护”的架势谁能不懂,但在孟介朴眼里,就是小孩子置气,天真又可笑。
话说完,秘书叩门,孟介朴叫进,随后额头朝门边一斜,让他出去。
出了门却没让走,秘书跟着孟揭,亲自带着他出门,又委婉提醒道明天一起去瑞典的几位老学者都已经到了海市,马上还有个饭局需要他参与。
孟揭充耳不闻,他整个人的状态跟在书房里不同,看起来筋骨懒散,却仍旧我行我素,一副空手接白刃的从容样子。
听了这话也只是撂过去一眼,继续往外走,低着头,握着手机,在拨那个二十分钟前挂断的电话。
尤秘书紧随其后,看了眼书房门,又慢悠悠叹出一口气:“先生也不容易,笠恒的老东家,和老爷子是战友,过命的交情,当年海市经济崩盘,李笠也出了一把力,你别看现在老了不管事了,名声还是响得很,这种人能拉拢最好,不能拉拢也别得罪,先生有他要考量的东西,出发点还是为孟家。”
尤秘书把孟介朴称先生时,就是在讲情面,他看着孟揭长大,对他们父子的性格最了解,接着把话摊开了说。
“今年的医药体/制改/革,落地不容易,笠恒在中间出了大力气。你也知道,他们做医药的,来来去去都是沾亲带故的一波人,笠恒出了力还放了血,这是一功,他们亏了的,就得在别的地方给他补上,所以笠恒今年要走特批,市里开了个会一商讨,也就同意了。关键就是在这里。孟揭啊,赶狗入穷巷,是要被反咬一口的。”
走到院里时,孟揭的车已经被开走了,院子里只有一辆黑色商务汽车,司机坐在驾驶座上等待。
这阵仗。
“尤秘书,”孟揭的情绪此时此刻才开始变,“过了吧。”
尤秘书也含着笑,拉开了车门,气定神闲地说:“笠恒确实不干净,但账要攒着一起算,不急在这一时半刻,领导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吗,出必杀,杀必果,回报率拉到最高,这才是运筹帷幄的道理,你是个聪明孩子,稳一稳,不要意气用事。”
“那这?”孟揭晃了下始终处于无信号模式的手机,一股灼灼盛气。
“自家的车,一向是清理得很干净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信息流出,信号已经拦断了。”
尤秘书笑眯眯地比了个上车的手势,孟揭轻笑一声,挺讽刺的,上车后手搭在腿上,转了两圈手机,又“嗡”地划开屏幕,开始切换手机的另一条信号通路。
“没用,这技术就是从你们奥新引进的,严防死守,成效显著。”
尤秘书后脚跟他上了车,一边握着车把手,一边目不斜视地看前方,把手一拉。
“砰”的一声。
晏在舒关上车门,把书包往边上一丢,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她:“尾号多少?”
“0001。”
“哟,号儿不错啊,哪买的啊姑娘。”
“祖传的。”
司机被她逗得笑,“坐好了啊,咱们这就走了,”掉头时特别小心,絮叨着,“这周五放学啊,人还真不少,姑娘也这里读书吧?平时住校,周五就坐顺风车回桉县?”
晏在舒穿一件灰色帽衫,牛仔裤,蹬了双蹭花了皮的麂皮靴,手揣在兜里,听着这话,微微笑了一下:“对的。”
第75章 对立
三个小时的车程,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淌,窗外的景也在一帧一帧流淌,从高楼林立的市中心, 到立着巨大卡通灯牌的郊区游乐场, 再到车流洄游一样的高速, 天刚擦黑的时候,车头猛不丁被一弧隧道口吞进肚里,二十分钟后,骤然一吐, 把他们吐进了阒黑夜色和漫山冷雾里, 到这才算驶进了桉县地域。
晏在舒手机插着充电宝,消息时不时响,耳机里还连着语音通话。
没有被表象迷惑的大有人在。
雍如菁三天前就跟着师傅去了桉县,姜杨是老新闻人, 该有的嗅觉半点不少,台里先是借着这次节目主题挖得好为由,给他派了个看着光鲜实际上特耗时间的活儿,他装着胃病犯了,请了一周假, 台里也痛痛快快批了,还反过来嘱咐他好好休养。
话已经给到这里了,姜杨还有什么不懂的, 禁止往下深挖的警示牌就差没怼到他眼前了。
新闻人的底线是真实, 那则新闻经由姜杨的手报出去,后续如何确实不是任何人能左右, 但笠恒老药厂主任是否涉及贪/腐,儿童致聋事件是否因他直接产生, 笠恒是否不经调查就推出一个替罪羊,云遮雾绕的事实真相,他必得探个清楚明白。
不为浪头浮名,就为了案前那本陪了他几十年的记者证。
所以他带着自己的小徒弟,瞒着台里,装作带孩子游山玩水,实际上已经暗访了多户在这次风波中的家庭。
他们大多持统一口径,说就是那位老药厂主任害得他们家孩子失聪,原本多机灵健康的孩子,说聋就聋,又开始扯这些年为了看耳朵花了多少钱,辗转跑了多少医院,又说人工耳蜗多贵,孩子后半辈子得遭多少白眼,一辈子都毁了,所以咬死了一件事——笠恒那个天杀的老主任就得为他们的孩子包办下半辈子。
雍如菁没憋住,手一揣就问,为什么当时不跟警察或者县政府反馈呢?一个人不行,十八个家庭联合起来,水花也能翻出一点儿吧。
一句话把慷慨激昂的家长给堵了,那家人恼起来,抄起苕帚就把他们往外赶,一边赶,一边骂他们多管闲事,死了要拔舌的。
后来再要暗访其他家庭,他们的警觉性就高多了,轻易不肯开口,说是该说的都跟警察同志坦白过了的,他们的孩子就是吃药吃坏了耳朵,这点绝对敢打包票。
当然敢打包票,这几天经由公检法介入,得出的初步定论就是这样,但姜杨和雍如菁仍旧在深挖。姜杨那张脸家喻户晓,即便做了简单的外部伪装也仍怕被认出来,他多数是在宾馆指挥位,雍如菁顶着张生面孔,在县里晃荡来晃荡去,几天下来,真让她碰到了一个女孩儿,挖出了一个消息。
多年前,登报怒斥笠恒毒害儿童的那个男人,其实跟药厂老主任过从甚密,甚至,他女儿其实不是吃了药导致失聪,而是练舞时不慎摔伤头部,外伤导致的神经性耳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