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托举式教育里长大的女孩儿,最不缺的就是爱。最初,爱情在晏在舒生活里的地位微不足道,所以在这段感情开始之初,她爱玩,爱撩,喜欢孟揭,也天生就能驾驭孟揭,但爱来得太容易,她没有考虑过更深层的东西,有点儿喜欢和爱是一条河流的两种状态。
而孟揭不同,他压根儿不是圣人,他的付出一定要有回馈,而且是精准回馈,所以哪怕爱她爱得要死,但他们之间差的那一小步,他永远不会主动跨出去。
孟揭走了。
跑车轰鸣声响彻空旷的停车场,感应灯依次强亮,在半空牵出一张硬黄色的光网,晏在舒慢慢往墙上靠,垂着眼,低着头,很轻地抽了一下鼻子。
***
回去后也睡不着。
天刚亮起来的时候,就去了趟阿嬷那儿,老太太也是昨晚到的,一推门,先看见一个没精打采浇花的裴庭,兄妹俩在薄薄的晨光里对了一眼,连呛话的精气神都没有。
绕过他进门,茶室边线香缭绕,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穿一身滚红边的长褂子,正跟菩萨唠着这段时间的事儿,唠完请菩萨庇佑海市风调雨顺,庇佑家里万事安宁,庇佑晏在舒那小黄毛丫头脑袋拎清一点。
晏在舒一言不发过去,也点了香拜了三拜。
“哎哟,昨天不是很厉害啊,”阿嬷撑着条桌站起来,连根头发丝儿都抖擞着精神,“现在是怎样,打了胜仗回来,一个两个还跟败军之将一样,有出息没有?”
“您小点声儿,头疼。”
“头疼不会去医院,来这里干嘛,阿嬷是医生,还是能给你拿香灰搓两个药丸出来啊?”
“来看看自己是要挨骂,还是要领赏,”晏在舒搀着老太太进茶室,“笠恒有人找你吗?”
“李家人还敢来找我,治家不严搞那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差点把我外孙女外孙子扣在那里,我不找他算账就不错了,”老太太倒了两杯茶,“奇怪,你们两个,小时候把天捅破掉都不怕,现在人越大,胆越小了。”
晏在舒喝了一口,是热红茶:“是怕气着你嘛,还怕你觉得事情办得不漂亮咯。”
“什么话都不敢说,什么事都不敢做,这才会气死我,”阿嬷把茶杯重重一放,“你妈生你的时候,我就告诉所有人,产房里的是我女儿,襁褓里的小屁孩是我外孙女,她们两个,这辈子要是活得有一口气不顺,都是我老太婆的失败。”
晏在舒把脑袋枕在阿嬷手臂上,嗅着那淡淡的熏香味儿,特别安心。
阿嬷把话锋一转:“但是你比我预想的更自立。我老太婆照顾你长大,你十八岁成年以后,就没有给你发过零花钱,连学费都是从你的赛事基金里出的,你办那退役犬领养机构的时候,我要注资你也拒绝,你很独立,也会考虑家里人,这是好事情,但是不要给自己搞这么大的思想压力。”
“那我要跟裴庭似的,您不得更操心。”
“乱讲!”阿嬷嗤声,“裴庭有他好的地方,这几年是心里有个弯没转过来,不要紧,还小,过两年就懂了,而且呢,真纨绔比你这种半纨不绔的好管太多了,说实话,你今天没有挺着胸脯,雄赳赳气昂昂地上门来讲自己这件事做得多少漂亮,我都觉得很吃惊的。”
晏在舒没讲话,她是准备来领赏的,先头那话就是撒娇,在准备把《take a nap》通过如菁的手交给电视台的之前,裴庭说过句话,他说老太太年纪大了,别让老太太成天瞎操心,当下晏在舒没驳一句都是看在喊了十几年哥哥的面儿上,有件事他没懂,谢家姑娘,血里都带匪气。
“这个事情,你能做的都做了,后面不用管了,”阿嬷接着捋给她听,“笠恒走到现在,在海市搞医药系统拉帮结派那一套,变着法子搞垄断,早就让人看不顺眼,这个事情你捅出来,一下子的经济动荡可以换医药系统进一步整改,多得是人高兴,至于那些不高兴的,你管他们干嘛。”
“晏在舒,你要搞清楚一件事情。你在这个家庭里长大,那就对这个社会有责任,你的责任比普通人更重,甚至说晏家上上下下,都对这个社会有巨大的责任。五十年前,其实不是我们一场豪赌,去拉了海市经济一把,而是在那个拐点之后,整个市场整个环境都在反哺滋养我们,你小孩子现在有逆反心理,想独立,想有话语权,这点我理解你,我也是那时候过来的,但是不管你在做什么,要记得的就是这个责任。”
“知道了。”晏在舒乖乖应。
“那你垂头丧气干什么,小屁孩,”阿嬷敲一下她脑袋,“裴庭是失恋了,你也失恋了?”
晏在舒磨磨蹭蹭地黏着老太太,“可能快了……阿嬷,你那时候,干嘛非让我们在一起,我跟孟揭好像真的不合适,总是吵,总是吵,好不到两天又要吵。”
“孟揭啊……”阿嬷叹了口气,“孟揭不容易,你们这一辈的小孩子里,他和如菁都是苦尽甘来的。”
谢听梅耳聪目明,她看得出孟家父母的感情问题,也知道孟揭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他的性格不算合群,却愿意顺着晏在舒,就是因为晏在舒对他有天然吸引力,他能在晏在舒身上看到家庭美好的样子,他缺失的东西在晏在舒这里得到了,他对感情的理解也在晏在舒这里初步定型了。不管他之后站多高,对物质本质的思考多深入,他对晏在舒永远存在一种趋光性。
“所以你跟孟揭,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你不用爱他,他就会爱你爱得死去活来,对你来讲呢,男人嘛,基本盘也就这样,不如找一个知根知底的好孩子。”
晏在舒眼睛又酸又涩。
“这点孟揭看得比你通透,他那种脑子是很厉害,十五岁就开始盘算把孟非石和Charlie留给他那点产业变现,全投注到奥新了,别看好像是个读书脑袋,这几年身家随奥新水涨船高,对上他老爹的底气就硬了,人这就是精,就是看得长远,就算不搞那些物理研究,脚跟也早就站得稳稳当当了,”阿嬷突然转话题,“这种连信托受益人都指定给你的人,差得到哪里去。”
晏在舒怔住:“什么受益人?”
***
车子漫无目的地开着,天真冷啊,白鹭栖在水中的石头上,扑簌簌一下振翅掠过水面,去敲开一道透明的门,“哔”的一声,身后车在催她,晏在舒踩了油门,缓慢驶过绿灯。
脑子里还在想阿嬷讲的话。
家族信托公司代打理家里产业,每年会以固定形式给受益人打款,很多老钱是这样做的,避免不争气的后代败光家产,晏在舒和裴庭都是受益人,但晏在舒却有两份,另一份来自孟揭,孟揭把奥新股份和海外产业交给信托公司打理,而晏在舒却是受益人。
唯一受益人。
驶过长街,驶进落叶斑驳的环山道,车子在老天文台前停下,晏在舒下了车,手里握一把粗糙冰冷的老式钥匙。
这是孟揭送她的,在他们某一次吵架过后,在他被晾了三天两夜之后,他出差时不但惦记着定雪场酒店,还费心思过手了这座对他们都有久远意义的天文台。
仅此一把,仅属于她。
心比当时还软。
钥匙送进门锁里,听到坚硬的部分相互摩擦绞合,“咔哒”一声,天文台门应声而开,扑面而来的是书和全新观星设备的味道,没有拆除后的破铜烂铁,甚至没有一丝儿缺于管理的尘灰,这座十几年前就被拆除迁址的天文台,像从来没有经历过分解破坏一样,连她捉迷藏时老躲的那柱子都给还原了。
情绪不太稳,是潜意识里明白他做的永远比说的多,信托受益人是一个,天文台是一个,可能还有更多晏在舒不知情,而他也不屑于说的事情。
手指轻轻抚过桌台,在导向手册里看到了一串手写的字。
“捉迷藏吗?转头就能看到的那种。”
晏在舒抽鼻子,攥着导向手册,摸出手机来输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对方显示暂时无法接听,这才想起来他此时此刻应该在前往瑞典的飞机上,很想他,很想跟他好好讲话,把事儿都讲开,以后能上床解决的事情就少吵架。
于是开车回了老洋房。
进屋时闻到了很浅的桂花香,窗前有一把干花,看了好一会儿,晏在舒才看出那是她养的茶花,孟揭把它养死了,养死还要做成干花,求生欲已经到这份上了。
噗嗤一下,笑出声。
十几个小时以来第一次笑,胸腔里盘桓的阴郁逐渐变淡,她上了楼,自己房间还是原封不动,分手之后,晏在舒的东西都留在老洋房里,孟揭提都没提要给她收拾收拾送回去的事儿,就等着她开口好顺着话茬谈复合的事儿,结果复合之后,她也没回来住过半天。
关门,准备下楼倒杯水,余光里却瞥见孟揭房门没关,不知道是匆促出门,还是阿姨打扫的时候忘了,她走进去,嗅到了孟揭身上那股体香,很淡,在他睡的被子里,在他常穿的毛衣里,无孔不入地包围住她。
更想他了。
晏在舒歪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手机嗡地震了一下,她起身接,是同桌来的电话,问她课题上的一些细节,晏在舒轻声应着,也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着,目光游离在书桌、床头柜和书架上,然后很轻地皱一下眉。
对面挂断电话,晏在舒已经站在书架前了,她看到了一只很小的银色方盒,上边贴着某种城池标志,她记得的,那是她在克罗地亚给他带回来的饼干袋上的标志,是因为孟揭坐了五个小时飞机,“从天而降”式地出现在克罗地亚,却没好好地吃上一顿早餐,所以晏在舒回程时给他带了这礼物。
可当时饼干已经过了赏味期,礼物就没送出去,她清楚地记得,那晚她让孟揭走时把袋子顺手扔了,孟揭说的好,没想到他非但没扔,还把袋子上的标志剪下来,贴在了铁盒子上。
轻轻取下来,手上感知到些微分量,这才意识到这不是个空盒子。
于是那分量来到心里,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但当盒子打开的刹那,整个胸腔才被某种激烈的情绪填满。
盒子里全是亚克力板,里边像封存标本一样,存着一片片圆形饼干,孟揭把这袋过了赏味期的饼干做成了标本,宝贝一样,放在书架最靠上的位置,眼一睁就能看到。
眼睛酸到睫毛都坠着沉。
“吧嗒”一下,两三颗泪珠接连滚出眼眶,晏在舒放下盒子,定了一张去瑞典的机票。
真的很想他,想到现在就要去见他。
第78章 彻底
出发得仓促, 晏在舒连行李箱都没带,包里只有证件和卡,中转时买了件风衣和围巾, 差不多十小时后, 巨大的机翼刺破斯德哥尔摩上空的厚重云团, 落地了。
出航站楼的第一时间给孟揭打电话,斯德哥尔摩的冬天,天亮得很迟,雪花细密地舞, 纷纷扬扬落在晏在舒的围巾上, 输号码的时候,另一只手的手指骨节抵在嘴唇边,轻轻咬着,心也略微浮着, 没干过这种事,也没这样主动追过谁的行踪,明明站在大雪中,一颗心却像泡在夏天午后的海水里,温温热热的。
可是电话没有接通, 对面仍旧是冰冷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不应该啊。牙齿陷入指骨皮肤里,她都到了, 孟揭没道理还在飞, 而他如果已经到酒店或者某个研究中心了,看到手机上的未接来电也会回给她的。
会吗?
一粒雪落在眼睑上, 贴到皮肤就化成了水,湿湿的, 如果说昨天在停车场里那场对话没有发生,那一定会的,但是现在,晏在舒无声地吸一口气。
应该,也会的。
晏在舒把心揣回肚子里,返回航站楼,买了一杯热咖啡,又换了些克朗,在等车的过程中给孟揭的同事李尚发了条消息,问他知不知道孟揭在瑞典有什么活动,李尚给她转发了一份WLA论坛的活动行程,还有他们的下榻酒店,细致到连房号都给了她,晏在舒道声谢,转身走进了大雪中。
今天雪大,能见度低,机场都等不到车,机场巴士也因为恶劣天气改成30分钟后才发一班,晏在舒想了会儿,开着地图,深一脚浅一脚往主干道走。
斯德哥尔摩的冷,跟海市那种湿冷不同,不像是攒着劲儿钻进脖子领往皮肤里钻,而是干干的,凛冽的,小股小股的风咆哮在衣服外边,冷得清清醒醒。
走了二十分钟,身体是热起来了,可脸颊和嘴唇都干得发疼,一舔,嘴角已经裂了个口子,渗出的血都硬掉了。
好烦。
晏在舒站在路边喘气,朔风欺压着睫毛,让人睁不开眼睛,用围巾裹住下半张脸,把冷帽往下拉,翻出墨镜戴起来,手揣进兜里,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越想越气,越想越气,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台阶上,摸出手机来,一摁,是片黑屏。
可能是温度太低,手机电量掉得太快,又从包里翻出充电宝,插上,过了三五分钟才亮,先看通话记录,那里干干净净,没有多余的未接来电,微信里也都是朋友们的消息,她缓一口气,捋一下围巾里的头发,抬头,把手机搁在耳边。
视野范围内都是森冷冷的蓝灰色,前后是一条鲜有车迹的窄路,楼宇和灯火都在几公里之外,被茫茫雪雾笼着,那灯影大大小小的,像浮在海里的一只只金色水母,三四秒的拨出时间后,话筒里仍旧是重复的机械性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晏在舒揉揉眼睛,点开那熟悉的中微子头像,冻僵的手指一个个戳着屏幕按键,打下一行字。
【是不是不接我电话?你要是拉黑我就。】
呼出一口白色冷雾,一个个删掉,改成。
【我在斯德哥尔摩了,我们再谈谈昨天的事,你在。】
又删掉,手机揣进兜里,晏在舒仰头望着天,斯德哥尔摩冬天天黑得很快,下午三四点就黑了,这会儿天色正在从蓝灰向更钝更闷的色调过度,她看了会儿天,又低头,把手机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来,拔掉充电线,揣进里边更贴身的口袋里,用体温捂着,免得再次因为气温过低而耗电关机。
再次往前走。
怎么那么远呢?
地图上小小的一截路,她走在上边儿,就像只蚂蚁爬在盐地里,怎么也够不到边界,还要时不时拔起陷在雪里的腿。
好累。
在飞机上就没吃东西,一杯热拿铁供给的热量迅速消耗,走出三五百米,在上台阶时,晏在舒脚下没踩稳,整个人的重心突然歪倒!手下意识地去够边上的东西,可腕骨在半空中“砰”地打上花圃,当时就撞得她闷哼,倒地瞬间,手掌习惯性撑地,偏偏地面全是雪和沙的混合物,就撑地的这一下,手掌和地面用力摩擦的热辣感从手部传递到后脑勺。
哇。
当下晏在舒就坐在了地上,倒抽气,痛到整个人没有精气神,魂都摔出去了。看着血肉模糊的手掌,又气,又冷,还饿,不知道这条破路什么时候走到头,不知道她跟孟揭是不是已经走到了头,像心尖儿上那点肉被拧起来,里里外外都一气儿发作了。
她不是那样擅长说好听话的人,甚至走到这里,她都没有预设好见到孟揭的第一面,要用什么样的表情看他,要以什么样的语气说开场白。
她对孟揭,一开始是纯粹的好奇心和征服欲,想看看这样一个仙儿,在万丈红尘里滚一遭会是什么样的,所以行为举止没有约束力,全凭荷尔蒙的驱策,事儿都做得漂漂亮亮,却对这段关系的发展持一个随缘的态度,甚至给他俩预设了一个好聚好散的结尾。
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是孟揭带她看晏明修的视频,还是孟揭为她写检讨,还是孟揭穿着正装第一次被她压在门上亲,说不上来,晏在舒深呼吸两下,从包里抽出湿巾,一边龇牙咧嘴地擦手,一边看时间,翻东西时,包里掉出一只唇膏和一本本子。
晏在舒发了会儿呆,突然抽出笔,把本子按在大腿上,写下一行。
【1、游戏房。】
见面之后讲什么,晏在舒想到了,她要找到很多爱他的证据。孟揭说她那不叫爱,叫妥协,是他低身段一次次追了,她才勉勉强强跟他谈一段,但,有妥协到布置一间游戏房的吗?有妥协到从电脑到游戏机都是她一手买到顶配的吗?有妥协到连墙上的一颗螺丝钉都是她咚咚咚敲进去的吗?
三个字写完,手上的疼也缓了不少,晏在舒站起来,拍拍外套沾上的雪污,接着往前走,捡了根树枝当拐,走一小段就停下来,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