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是在长辈普遍最爱提起的稚儿时期,那段他俩天天黏糊着玩在一起的时期,也并不是打一开始就很和谐。从孟揭有记忆起,边上就一直有个无法无天的惹事精,永远精力充沛,永远斗志昂扬,他在她边上,就是一道蔫头巴脑的枯草。
孟揭自觉他打小就是个自我意识过剩的人,讲好听了是安静,讲难听了是孤僻,因为语言系统发育迟缓,所以每天花大量时间在思考上,在书房里自成一个世界,既不想迈出去,也不想别人进来,那晏在舒就是那个你不想但她偏偏要进来瞧一瞧的小孩。
她不但来,她还以为这是某种邀请,甚至插着腰板着脸,把房间来来回回巡视两遍,最后用枕头和被单在这里搭了一个窝,一个秘密基地。
孟揭说,“你很无聊吗,楼下有玩具。”
她故作老成地回,“我已经长大了,我不要玩具了。”
然而静不到五分钟,晏在舒就开始在房间里打滚,真的打滚,从墙角滚到书架下面,又从书架下面滚回去,孟揭觉得吵,提醒她:“我在做题。”
她滚得头发乱糟糟,一骨碌就爬起来了,突然从后边给孟揭箍得结结实实:“你不要急,我马上就来陪你了。”
傻,她以为他是喜欢她陪,才说那句话。
傻,这都看不出来他不是喜欢她,是因为跟她在一起就能少很多麻烦。
起码孟介朴那些朋友之间的社交场合,他就能不去了,那些多于五个人的社交也能免掉了。一群流着口水的小屁孩,动不动就哭着抢玩具的麻烦精,手上永远黏糊糊的脏东西,孟揭一个也不喜欢。
对,当时孟揭就这死德行,一个孤僻又冷漠,看什么都没意思,每天都觉得全世界都在跟他作对的怪小孩。
只有晏在舒不觉得他怪,还要跟每一个骂他怪胎的小孩干架,于是不出两年,她就成了他们小区里最能打的小孩。
忘了说,他们小区总共只有五户,把湖对面的那只哈巴狗算上,她能打满一个bo5。
打遍小区无敌手的那一天,是她的生日,因为雪大,蛋糕堵在路上了,晏在舒挺高兴,说这样就不怕蛋糕会化掉了。
而两边家长在楼下办茶话会,点着壁炉,泡着热茶,晏妈妈拉的大提琴声能透过门板传进房间,他俩光着脚在地上边等蛋糕边玩袜子,那是两只放圣诞礼物的长筒袜。
晏在舒是那种相信圣诞前夜,圣诞老人会骑着雪橇往她袜子里放礼物的小屁孩,孟揭看着她兴奋的脸,突然很冷漠地说:“没有圣诞老人,都是骗你的,大人会偷偷往袜子里放礼物,假装是Santa。”
非常恶劣,对小孩来说无异于大地震。
孟揭也不知道什么突然要这样说,可能是有病,也可能是一种天然的有恃无恐,因为那是晏在舒嘛,晏在舒怎么可能跟他生气。
晏在舒哇地一下就哭了,不是因为这件事,是因为她觉得圣诞老人每年都把孟揭忘记了,才导致他有那么个说法。
她替他觉得很难过。
最后孟揭不得不帮她擦鼻涕,讲故事哄她,哄得好烦,心想早知道不说了,哭那么大声。
到后来孟揭想了个招,指着窗外的雪,说:“你看,这个世界像台巨大的洗衣机,把所有人洗得乱糟糟。”
晏在舒多好哄啊,一下子被逗笑,鼻子里冒出一大颗鼻涕花,噗地就炸了,孟揭眼疾手快给捂住,这一刻什么洁癖什么礼貌都不好使,纯下意识的反应。
雪确实大,孟揭洗完手,蹲那边看了会儿,跟小大人一样,刚说两句:“明天有一场雪,是海市二十年一遇的大雪,会持续半个月。”
晏在舒就看着他,“哇”一声:“你会作法吗?变一场大大的雪。”
孟揭一下子愣住:“天气预报讲的啊。”
然后第二天,晏在舒还是踩着小滑板车,戴着帽子,背着小书包,跑去敲小区里每一户人家的门,说:“孟揭变了一场大雪哦,请看!现在让我来为你唱首歌吧!”
孟揭呢,孟揭闷在房间里自闭。
一首歌唱到孟揭家门口时,他妈妈把晏在舒牵进来,换掉了落满雪的帽子,喂了点热牛奶,她趴在他妈妈肩上睡着了。
当时孟揭父母还没分居。孟妈妈很喜欢她,没有人不喜欢她,连孟揭那个冷漠的父亲提起她脸上也带笑。
孟揭跟他爸关系不好,跟他妈还行,但和其他家庭一比,总归属于亲缘关系浅薄,在古代一般要送去寺庙清修的那种,五岁那年,孟揭看见他妈肚子上那道剖腹产伤疤,连做两晚噩梦,第三天时,晏在舒在他家玩到困了,非要跟他一块睡,孟揭把这件事讲给她。
孟揭说,“我是一只寄生虫,从我妈妈肚子里面爬出来的寄生虫。”
他那么严肃,严肃到甚至想哭,可晏在舒却哈哈大笑,立刻站起来“咕叽咕叽”地学鸟叫,大声说,“那我要把你吃掉咯!”
孟揭看着她乱糟糟的头发和毛绒绒的脸,手背被拽起来一下一下地亲到,都是口水,当然很嫌弃,也非常生气,可是很神奇,那一秒他觉得持续三天的恐慌和难过被啄走了。
心里轻飘飘的。
甚至忘记去洗手了。
孟揭突然去找出一把手电筒,跟她在房间里跑来跑去,玩小鸟捉虫。
后来被孟妈妈听见,俩人都挨了一个晚安吻。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变成千奇百怪的大人。他能预想到,人见人爱的晏在舒,和怪胎孟揭多半是要分道扬镳,相顾两厌的,但确实没想到他们还能先谈一场。
谈了一场之后,又再度分道扬镳。
第80章 余烬
人的感情跨度怎么能怎么大, 十七十八这两年,是孟揭对晏在舒的抵触心理最重的时候,十九岁刚过半, 他就爱她爱得一塌糊涂。
之所以抵触。
一是因为老爷子透了口风给他, 说要他跟晏在舒多处处;
二是当时孟揭在几次心理诊断之后, 被判定为“性/瘾”患者。
前者他不太在乎,他跟晏在舒再处能处成什么样?不在同个空间里吵起来就算不错的,但老一辈是比较玩得开,他们的“处处”, 就是已经把他俩攒成一对儿了, 起码,是在长辈层面,人人皆知的一对儿。
讲真的,哪怕是刚刚知道这件事, 孟揭也没有太多实质性感受,顶多是多照顾点,比如顺手给她做了杯咖啡,他还真没给别人做过,因为口味是很私人的事情, 深烘浅烘,颗粒粗细怎么样,水温, 油脂, 都影响风味,他对口味要求高, 也懒得跟谁有这种深层次交流。
咖啡顺手做了,但晏在舒反手就往咖啡里加水加冰。
孟揭当下愣了几秒。
但是算了, 忍了,反正不会有第二次。
没想到第二次来得更快。
那天晏在舒病了。
估摸着是小问题,这姑娘白天还在体育馆里大杀四方,还受了点擦伤,她没讲,孟揭当然也没提,他拎着药盒进她房间,问了基础情况后,把要吃的药给她搁进药盒里,以为这就是他作为“男朋友”和室友该尽的义务了,但这还不算完,她说她还没吃饭。
那眼神看着他,天王老子来了都是个撒娇的意思,孟揭看她足足三秒,然后下楼给她做了一碗面,又以怕有药物不良反应为由,在她房间里留了20分钟,那20分钟一定要等吗,其实也不是,他比较喜欢看她明明很气,又要装着不气的样子。
但那一晚的结果不太好。
孟揭至今仍然记得在诡异的沉默中,俩人紧密绞织的呼吸,还有她改变姿势时衣服磨动的声音,甚至是她的头发丝扫过他膝盖的触感,他们都装着不在意,却在某种程度上,不约而同地加重了关注度。
对,孟揭指的是这结果不太好,他开始对她有性别意识了。
到这,就得讲到他抵触晏在舒的第二个原因。
孟揭就搞不明白了,他一个连片儿都没看过的人,跟性/瘾那俩字他妈的扯得上什么关系。
雍珩是第一个知道的,他说了句,“这病得在你身上是浪费了。”
说归说,最后还是给孟揭带了个心理医生,因为这事儿不能让孟介朴知道。
雍珩是个奸商,看起来人模人样,其实是个斯文败类,前半辈子干了不少脏活儿,身上挂着半部国际法,但活儿做得细,站队及时,名声不坏,也跟洗白洗得及时有关系,这样一个人,最后玩儿了手出口转内销,爱上了自己那病秧子大哥领养来的女孩儿。
孟揭说他才是该看心理医生的那个。
嘴上再硬,抵不过身体结构开始变异,这种感觉跟普通的生理需求不太一样,非常渴,饿,靠食物完全没法缓解,胃里坍下一个大洞,胸腔里塞满破烂棉絮,死活都填不满,情绪上也燥得厉害,后来影响到学习状态,孟揭就开始服药。
讲实话,有点用,磕磕绊绊治了一两年,在一个台风天,复发了。
暴雨如注的黑夜,停电,被当成闯进民宅的贼,在感受到那点飘飘忽忽的反击欲的同时,也嗅到了一点血腥味,手机光照下,血液和她皮肤颜色的对冲随着血腥气一并打进眼里,孟揭就站在两米外,莫名其妙地发作了。
有这么荒唐的事儿吗?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个人人喊打的变态。
之后有一段时间,孟揭刻意跟晏在舒保持距离,保持的是物理距离,但注意力时常落在晏在舒身上,不能说在那场台风天的独处中一点异常情绪都没碰撞出来,但不至于真就爱上她了,还是出于一种猎奇心理,想看看这姑娘到底能有意思到什么样儿。
他挺坦荡,晏在舒也挺撩,双方都能感觉到界限仍旧存在,态度已经开始转变。
最明显的就是带她看晏明修视频那一回。
当时孟揭用一个项目跟雍珩换了条不外流的视频,挨了训,连老师那儿都惊动了,一个电话过来,让孟揭领了个内部通报批评,并一份检讨。
孟揭没写过检讨,第一次写,竟然是为了晏在舒,他自个儿都觉得挺乐,他写了两天检讨,可那姑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该吃吃,该喝喝,甚至因为他跟陈缇见面的事,跟他耍起脾气来。
所以孟揭一边搁办公室里转着笔,一边琢磨的是怎么把晏在舒骗过来,反正检讨不能白写对吧,她玩儿一样撩了他那么久,也该有个结果了。
见面当夜,关系缓和当夜,他们再度因为一场家宴回到逢场作戏的状态,孟揭以为她在那种状态里会稍微清醒一些,但孟揭没想到这姑娘一把把他压门上,亲了一下。
更没想到,她亲完还想回到相安无事的状态里。
这事儿能完吗?
完不了。
孟揭是没谈过,不过按照事物发展规律,初吻过后总该是感情升华期吧,偏偏不是,晏在舒拍拍屁股去了克罗地亚,把初吻过后的进程拉到了事故发展规律上。
这就更有意思了。
晏在舒喜欢玩儿,孟揭可以陪她玩儿,甚至做出千里迢迢追到克罗地亚,在她脖子上留下道痕迹之后再头也不回走的事儿,某种程度上,他跟晏在舒算是棋逢对手,直到他先爱上。
这种事,完全不受客体控制,爱是场自主意识的沉沦游戏,当他意识到爱的时候,爱已经很深了。
在一场酒局上,孟揭跟雍珩提了件事:“我要环岛路那房子。”
雍珩点儿都不意外,分分钟从平板里拉出合同来:“没问题就签吧。”
孟揭倒是没想到,问他什么时候拟的合同。
“你第一次问我环岛路那房子产权怎么算的时候。”雍珩应。
那时孟揭还没爱上晏在舒,可以说连些微正面感情倾向都没有,他说:“未雨绸缪了是吧。”
雍珩就笑笑:“反向投资,在你身上都算是风口。你爸在你的物理天赋上投资,你一头投到奥新了,他血本无归,我不懂科研,倒对你能分到的产业有点兴趣,我赚得盆满钵满,所以得用反向思维,你一个万事不愁的太子爷,能跟一个女孩儿来来回回耍脾气这么多年,我就该在她身上下点注。”
雍珩是见过他俩在十几岁时的模样,说实话,很幼稚,很欠,跟小时候那种连体婴似的相处模式截然不同,是从头到脚都看对方不顺眼,又要顾及那点礼貌面子的小屁孩样儿。
孟揭点儿都不想搭理他,在那看合同,顺带修改了两处。
“你那叫反噬,通常某种感情压得越狠,反噬就越凶,你是要完了。”雍珩等了几年才等来一个收网的机会,当然要说个痛快。
孟揭把平板转过去给他,回他一句,“你蛮了解的,是有个人经验吗?”
雍珩很不屑,说情情爱爱有什么意思,纯是被荷尔蒙和激素支配的动物性而已,孟揭就更懒得跟他说了,懒得跟这个兜里揣黄色卡通唇膏的中年人说。
那时候孟揭不知道他为什么莫名其妙爱上晏在舒了,反正这种事情都是发生了才慢慢意识到,意识到之后再开始总结,他想的是先爱就先爱了,再慢慢抽丝剥茧地捋原因也行,不耽误。
但孟揭一次都没有总结过原因,却还在一天比一天更爱她。
这种事情通常讲究一个双向奔赴,偏偏到晏在舒这里就是个意外,晏在舒不爱他。
对,可以说一点儿都不爱。
孟揭的耐心算好,只是区别性明显,在饭局上能三分钟就没耐心,但一篇论文他也能反反复复打磨三年,一个姑娘他能反反复复分合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