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唉,其实都是假的你的终点也不过是别人的起点。成功很多时候靠的是运气。”
杜秋托在笑而不语,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叶春彦故意往她椅子底下一踹,她手一抖,酒全洒在身上。他就顺势说孙宏阳醉了,让人送他回去。
等人一走,叶春彦立刻就翻脸,道:“孙宏阳再不是什么好人,你也不用特意把他叫来羞辱。”
杜秋耸耸肩装无辜,道:“我哪里羞辱他了。明明是让他高兴啊,我今天可是什么话都没说,他要不是年纪不对,估计都要来认我当干妈了。他是踩低捧高惯了。不如他的人,做什么都是错。我做什么,他都觉得天经地义。”
“你到底要说什么?”
“就是要给你看看。叶春彦,你清高你的,可别觉得别人就和你一样。你错了,大部分人不过是庸庸碌碌活着,人云亦云。他们骂我,怕我,夸我,其实都是想成为我,就是尝尝有权拿捏人的滋味。人各有志啊。”
“朝我低一低头吧。夏文卿的事,我已经处理很好了。就算判二十年,缓刑十几年,运气好一点,说不定七八年就出来了。”
叶春彦抓着瓶子喝清酒,似乎是恼了,又似乎醉了,面颊泛红,“那你又得到什么了?你现在觉得满足,只是强撑一口气,你也怕众叛亲离。走到这里你已经没了退路。权力的本质是什么?你比我更清楚。”
“我总算弄懂你了。本来以为你是什么随遇而安的人,原来你是逃避主义哲学家。怎么样?我是不是毁了你的希望。”
“没那么夸张。”
“你看起来脾气好,其实对生活,你比我消极多了。你被退学后,完全有能力再考的。只是你没兴趣了,孙宏阳现在才知道的道理,你早就明白了。人的命运就是运气占多数,拼命努力只是弥补更可怕的是,拼尽全力成功后,其实也不过如此。”
她说的也是自己近来的感触。钱到了这地步,花钱多少也是索然无味。吃穿用度,都没不再新鲜,投资也不总是获益。可她反倒更计较钱了。失去的感触比拥有更敏感。钱,她的钱,众叛亲离换来的钱,她可以不用,但谁也不能从她手里抢。
“或许吧。”
“你恨我,因为我带你进入了这个圈子,证明了你明明知道,不愿接受的事。人的生命很多时候就是虚无,哪怕富有到我这个地步。一样也是装模作样,勾心斗角,快乐的时候很少的。所有人的一生,总是不幸比幸福的时候多,更多的时候是茫然无措。活着可能就是一场无谓的追逐,追逐风,追逐泡影。”
“我就把我女儿带到这种世界来了。是我的错。”
本来杜秋要生气,她却坦然笑道:“那又怎么样?活着就是希望。女儿是你生的,我没话说。不过你可别拿这套来管教我。你总觉得这条路我继续走下去会后悔,会付出惨痛代价。你应该是对的。可那又怎么样?到时候再说。就算是错,我也轰轰烈烈地失败。就算是水中月,我也要捞起来供着。别离婚了,让你女儿好好跟着我,当个乐观开朗的小富婆。”
“你会后悔的,只是你会装的无所谓。”
“那你说汤雯会后悔嫁给你吗?你怀疑她没有真正了解过你,你身边的人都不了解你。你看着温柔可亲,其实比谁都冷酷。你太高傲了,所以不屑向她们解释。你恨我,因为我太了解你。等我倒霉了,你会为我流泪吗?”
杜秋从他手里抢走酒瓶,把残酒一饮而尽。他伸手揽过她的肩膀,漫不尽心一个吻,因为有酒,嘴唇是烫的,眼睛却不看她,冷落落移开。“你等着看吧。”
“我等着看。”
之后又是冷战,两三天不说话。直到叶春彦晚上突然来敲她的门,笑容满面递给她一本书,道:“看你长夜漫漫睡不着,送你样好东西。”
原来叶春彦翻译的书已经出版了。杜秋自然知道他不会这么好心,迎着灯一看书名,是《资本与后现代阶级社会》,再翻开译者页,叶春彦附言道:“感谢我的太太,没有她这本书不会这么快翻完。每次和她一吵架,我就努力工作。”
她潦草看了一整晚,觉得一半的描述都可以指桑骂槐来教训自己:“新自由主义的核心在于联系物质与幸福。于是选择商品的自由等同于选择生活的自由, 拥有商品的权利等同于掌握命运的权利。资产与幸福紧密相连,富豪阶级成了被仰慕的对象,中产阶级凝视被进一步放大。
借由通俗媒体的传播,一条新的奋斗论深入人心 :一个人只要获得经济上的成功,便不能再有任何痛苦。由此,精神性的思考迅速被物质化的享乐代替,个人能力代替了个人道德。”
可惜叶春彦实在是低估她了。她虽然身形单薄,可脸皮厚实,才不会问心有愧,索性就装傻到底。她给书的封面拍了一张照,发在朋友圈里道: “这本书是我丈夫翻译的,推荐大家有兴趣的看一下。”
什么叫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杜秋立刻让叶春彦见识了一番。公司上上下下都换着措辞来夸奖叶春彦,顺便把这书捧得是天下无双,什么‘职场人必读的经典’,‘对社会现实的深刻反思’,‘拿给家里还在看也好的。’
可他们越是这么说,却是证明他们一个字都没看过。这本书的主旨就是批判对金钱的谄媚,就是光明正大拿来痛骂他们敬爱的杜总。
叶春彦气冲冲对她,道:“你稍微尊重一点我的劳动成果,好不好?”
“给你找点读者,不是好事吗?”杜秋继续装傻充愣,“你要是还不满意,我就让他们安排个读书会,专门研读此书,再不行就给你去豆瓣刷分,刷到 9 分。”
他绷着脸瞪她,看着像是个水壶,就差头顶冒烟了。
这场闹剧持续了两三天就过去了,原本就是为了邀功,许多人只是买下来给封面拍了张照就搁在一边。唯一认真诵读的是王秘书, 她受了些打击,又想不透,干脆私底下找叶春彦见了一面。
王秘书道:“书里好像在批评普通人的生活。可是我也是这样活的,没有什么目标,不觉得特别开心或者难过,整天靠着一些小事让自己打起精神来。看一些不动脑子的剧,特别难受的时候就买东西犒劳自己。这样难道有错吗?”
叶春彦也是一愣。他对王秘书不算了解,知道她办事妥帖,口风又严,是杜秋的得力助手。起先以为她不过是随便找个话题,不曾想是确有所感。
他思索片刻,道:“王秘书,你喜欢吃巧克力吗?”
“很喜欢啊。”
“杜秋刚买了一点巧克力,味道也不错。明天寄一点给你吧。”
“好的,谢谢。”王秘书狐疑,弄不清他怎么突然调转话题。
“请问你给杜秋工作是为了巧克力吗?”
“什么?当然不是啊。”
“那是因为薪水吗?”王秘书用一个含糊的微笑默认了,叶春彦接着道:“你辛苦工作,犒劳自己,改善条件,购买商品,买到了巧克力,回到自己要还二十年贷款的房子,惬意吃起来,觉得很幸福。所以某种意义上,你就是为了巧克力在上班。”
“听着好像不太对劲。”
叶春彦微笑道:“那你就当我在诡辩吧,姑且一听。不假思索的生活是人生的常态,但不能是人生的全部。片刻的幸福是很好,我也经常这样。刚才我撕透明胶。你看,这个头撕的很完整。”
“可是这些小事真的能支撑一生吗?当我们老了,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想到的只有法国餐厅的甜点,有花边的衣服,手工织的地毯。那有什么用?我们错把物品的自由当作人生的自由,这难道不是一种虚度吗?而且我们总把未来想的太稳定了,就算是花钱买物质享受,真的能确保自己享受一辈子吗?”
“那没钱也不行吧,日子会更难过。”
“确实是这样,那么多少钱才值得幸福呢?或者这么问,一位都市女性的理想生活是什么样的?是不是从小发奋读书,考取名牌大学,找到高薪工作,努力上班加班,变成穿职业套装的精英。然后遇到一个绝世好男人,开始浪漫约会,有技巧调情,步入爱河依旧保持自尊自爱,终于结婚。最后生一个孩子,供一套房子,孩子考入重点小学,重复父母命运。”
王秘书略尴尬地笑了,“好像是差不多。”
“幸福是不需要这样营营役役的。要是其中一环有问题,没考上好学校,没有赚大钱,没有自己的房子,不优秀的人就不配幸福吗?你对理想生活的设想是出于本心,还是受到电视电影小说的影响?”
王秘书默然无语。两天以后,她递交了辞呈。
杜秋冲到家里质问叶春彦,道:“你对她说了什么?”
叶春彦道:“我感谢她喜欢这本书,聊了聊书里的内容。”
“然后呢?”
“然后我掏出一把枪,抵着她的头,逼着她辞职。你满意了吗?他嗤笑着,故意拿她当初的话回敬道:“想走想留是她的事,你觉得钱和权是万能的,你未免管的太多了。别觉得别人就和你一样。人各有志。”
杜秋是真的不明白王秘书的志向。本以为她是要跳槽,结果说要回老家开书店。正是因为现在没有人再愿意看书了,书店才更显得珍贵。
杜秋听完,眼前当场有一连串问号在跳舞,好像是第一天才认识王秘书。她竟然是这么理想主义的一个人。她问道:“既然没人看书了,那你的书店靠什么盈利啊?”
王秘书道:“卖甜点。之前公司团建,我烤的曲奇销路不错。”她竟然还一本正经拿出一份计划书。杜秋草草浏览,倒也可行。如果书店真的以甜点为主业,辅以书籍和文具,在二线城市还是能维持运转。
“这两天我一直在努力回忆人生中幸福的片段,可我只记得童年时的片段。接下来就都是晚上被叫起来工作的记忆,出去旅游也要提着电脑,暴雨天打车去公司,真的很累。我爸爸的身体也不好,我想多一点私人时间陪着他。”
“我知道你不容易,薪水可以再谈。”
“不是钱的事,是心累了。”
“可是人的生活就这样疲惫的。我比你更累啊。”
“可是我和杜总您不一样,杜总你有更高的追求,我没有。我只想要一些快乐的生活。”
杜秋傻眼了,再劝她也无济于事,好像自己成了职场喜剧里的反派角色,插着腰对主角道:“不为了钱上班,追求理想,你肯定要后悔的。”
所以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摇摇头,“那你好好考虑吧。一年里如果你还想回来,我随时欢迎。”她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叹息道:“我们认识这么久。坦白说,我让你留下确实有我的私心。你走了,我身边就真没有人再对我说真话了。”
王秘书笑道:“杜总不必说这样的话,只要您愿意听真话,总是会有人说。”
当天晚上汤君去同学家里玩,留下叶春彦和杜秋在客厅看电视。中间隔着半个身位。叶春彦的酒壶摆在正中,杜秋拿起来喝了一口,觉得不对劲,道:“你喝的这是什么酒?怎么气泡这么多?”
“雪碧。”
电视剧里正放到女主辞职的剧情。她把一叠文件往老板脸上一摔,仰天大笑道:“老娘再也不伺候臭资本家了。”说罢扬长而去。
杜秋道:“这片子真傻。”
叶春彦道:“傻也没办法,艺术来源于生活嘛。”
计分牌翻过一页。现在是二比二,他们都让对方难受了几次。终于到了决胜局,夏文卿的案子就要开庭了。
叶春彦对杜秋道:“你爸要见你,谈条件。”
第90章 .5 爱就是会分出三六九等
来之前叶春彦与两个老人商量过。杜秋虽然接手了公司,但杜守拙仍旧是第一股东,真撕破脸来斗,杜秋也不是不忌惮。她也不像是面上那样当真不顾福顺死活。叶春彦让杜守拙摆出强硬态度,逼杜秋让步。
没想到临阵上场,杜守拙竟然心软了,不愿拿辛苦创立的基业拿来豪赌,竟然选了怀柔,道:“我和小秋是一家人,你是她丈夫,也别把她想太坏。我和她讲道理,她会听的。”
姨母也在旁一脸的普度众生,道:“是啊,阴谋算计只会让矛盾激化,只有爱才是唯一答案。”
叶春彦拿他们当傻子瞧,劝不动,也就不坚持了。杜守拙与杜秋进书房密谈,二十分钟后出来,杜秋是亲自推的轮椅,眼角发红,道:“我明白了,爸。我在好好考虑一下。”
看她的样子,似乎是完全是父亲劝服了。可叶春彦一猫腰凑过去,道:“你真哭了啊?装的吧?”
杜秋含着泪望他,并不多辩解。
有律师见证,他们父女达成了了协议,杜守拙名下的三套房产,总计一亿六千万,全部过户给杜秋。杜秋则承诺不再干涉夏文卿的案子。一套四千万的房子则转给姨母,用做抵押赔偿,以求夏文卿减刑。
结果三天后却传来通知。因为在调查中接到举报,发现新证据。夏文卿的案子延期一个月开庭,刑事案件拖得越久,通常罪名越重,刑期越长。
不止如此,杜秋还提起了民事诉讼,认为杜守拙在神智不清醒时进行的过户无效,要求收回姨母的那套房子。不管官司是输是赢,产权有纠纷的房子不能拿来抵押。没别的意思,就是拖也要拖死夏文卿。
而且一旦对簿公堂,私生子一事必会曝光,杜守拙颜面扫地。姨母只得让步,把房子也一并过户给杜秋,求她撤诉。
杜守拙听到消息急得团团转,可要兴师问罪都找不到人。杜秋现在是什么人?是堂堂正正的杜总。生意圈子见风使舵,一堆的应酬围着她。钱忠恕对她也颇有好感,顺势把她引入自己的交友圈子。
一群人在老钱的别墅里吃饭。喝了一圈酒,钱忠恕也半开玩笑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杜总不同凡响。真的,她的名片都比别人花心思,这种人做什么不成功啊,去扫大街都能扫出航空母舰来。”
杜秋笑而不语,只是起身敬了钱忠恕一杯。
因为是家宴,钱忠恕的太太和儿子也在。五岁的小儿子是老三,前面还有两个姐姐。钱太太一看就是把当富家太太当职业的人,浑身上下一丝不苟,脸上打针有点僵,但身材曼妙,完全不像三个孩子的妈。
杜秋等着钱忠恕谈事。钱太太也过来了,以为她们都是女人,兴趣也想近些,就说了不少医美保养的话题。她说第二次怀孕后胖了十斤,好在孕期坚持锻炼,又恢复过来。
钱忠恕听得不耐烦,摆摆手打发她道:“你来搞笑啊,和杜总说这种事。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拿她当你的小姐妹啊,每天吃饱饭晒太阳啊。你闲的没事做,就花点钱去。”
钱太太悻悻离开。杜秋只笑而不语。钱忠恕这样的家庭,不会有太长久的风光。刚才他儿子对一群保姆破口大骂,学着大人的腔调,让人帮他捡玩具。谁先捡到奖励一万块。他就看着他们争先恐后的样子,哈哈大笑。
离开时去车库的路上,杜秋听到前面有两个人在聊天。一个道:“老钱女人的脸怎么又不太一样了?”
另一个回道:“她那脸哦,和上市前的财报一样。局部修饰性较强,并且按照要求可多次修改。”
“没办法,老钱喜欢嘛。”
杜秋走在后面,默默感叹着,人的尊严啊,终究只能靠自己去挣。
任旭收下了拍卖会上的画,该到的会议也没有缺席。他们算不上重归于好,毕竟当着面谁又敢说他们闹翻了。至于承诺钱忠恕的合作,也已经在推行中。那家新成立的食品公司叫‘康巧立’,以城市中产为目标人群,虽然是福顺做的代工,是土生土长的中国货,但对外宣传都是法国进口的工艺和流程。一半的经费都拿来营销,为的就是上市。
也是一报还一报。为了福顺不上市,反倒助推另一家公司上市,到时候底层的小投资人,该逃还是逃不掉。但也顾不上这个了,从公司层面时双赢,毕竟做代工资金来的快,福顺现在最缺的就是这个。
杜守拙那头还忙着联系杜秋,终于弄到了新秘书的电话。秘书彬彬有礼道:“杜总现在忙,您要不留下联系方式,我会先预约,到时候再联系您。”
杜守拙气得破口大骂,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她老子。”
“好的,杜老先生,那您还要留下联系方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