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和同事中间反倒有不少人一直觉得是她占了朱师傅家的便宜,单位分的房子,她丈夫的事业,还有她女儿,简直就是天天包饭在朱师傅家。
但朱岩感谢她,替自己做了女儿,在时为这件事上也帮了忙。
“我真挺羡慕你的。”朱岩又想起刚才见到的丛欣。
“你羡慕我?”张茂燕笑。
朱岩说:“你比我会做女儿,也更会做妈妈。”
张茂燕愈加笑起来,说:“我才羡慕你啊……”
至于为什么,简直是不用说的。
楼道里有人经过,两人没再聊更多,寒暄几句,就此道别了。
朱岩走去路边,坐上等在那里的出租车。张茂燕往上走了几格台阶,又回头看着那辆车渐渐远去。
那之后很久,她都在想她们说的那几句话。
她还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很早就听同事说起师父的天才女儿,从小聪明,读书跳了两级,十六岁上大学,当时听说朱岩从大学里回来,她还存心去职工楼找沈宝云,就为了看一眼朱岩究竟长什么样。那时候她也正青春年少,自认是不差的,但又觉得自己真是不如人家。
直到今天,朱岩说羡慕她,她忽然觉得温暖而释然,更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出来。
她记得丛欣中考之前,自己上过学校安排的家庭教育讲座,专家一遍遍地说每个孩子都有适合的道路,目的当然是为了劝他们别强求考上高中参加高考的那条独木桥。她原本也觉得这句话只是关于孩子的。直到今天,她忽然想,每个人,包括她和朱岩,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她想对朱岩说,不会做女儿和母亲,其实也没什么的。只要把家想的大一点,就像406-1和406-2,那里面有人做女儿,有人做母亲,也有人做医生,走得很远很远,开疆拓土,救死扶伤,也是很好的。
她更有些惭愧,因为现在,她可能什么都不是了。
自从下岗之后,她的生活越来越悠闲,新房的装修早已经弄完了,女儿也已经大起来,而且成长得很好,并不需要她花多少精力照顾。她也曾经学着别的家长给孩子弄宵夜。但就丛欣那个佛系的学习方式,每天晚上九点半就听着电台上床准备睡了,实在不需要。
也是在那段时间,丛甘霖越来越忙。他跟的那个台湾老板又在徐家汇一个购物中心里开了家新店,这回他占的股份更多,自然也更上心,从租赁铺位开始,盯着装修,采购设备,招聘员工。原来人民广场那家店也照常营业,他两个地方来回跑,人是辛苦的,却更春风得意了。
而这几年,她似乎一直在为他们而活。当他们忙忙碌碌,她便被隔绝在外,有些迷茫,也有些失落,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当然,她也想过出去再找个工作。但丛甘霖让她别折腾了,就在家呆着得了,反正按她的年纪已经可以领40、50的补贴,再过几年也就退休了。
与此同时,朱岩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也在想她们方才说的那几句话。
时为休学,离家出走,对她来说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生下孩子之后崩溃的那几个月。
本硕博十一年,论文发表无数,工作成绩优异,从小被人说是天才,她直到那时才发现自己蠢笨如此,竟会以为养育一个孩子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在这一点上,她是真的羡慕张茂燕。
而再一次把他送回职工楼,是沈宝云说服她做出的决定。
沈宝云当时对她说:“我跟你爸爸给不了你别的,只这个孩子,我们帮你带好。”
朱岩说:“你们怎么带好?”
小时候带这么些年,已经落人口舌。时益恒家里那边一直觉得时为就是给她娘家带坏的,她没在中间传过话,但父母也能从时益恒的态度里感觉到。
沈宝云只是反问:“这好不好的,只看学习吗?他好好长大不算好?”
朱岩无言以对,她有她自己的答案,但时益恒并不这样认为,他们在这件事情上已经争吵过太多次,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婚姻就要为此完结了。
沈宝云继续说:“我十六岁到江亚饭店做学徒,三年出师变成正式职工,拿国家工资,有劳保,自己开销省得要命,钱存下来给郊区家里的哥哥弟弟盖房子,你知道为什么吗?就为讨爷娘一句好话,宝云能干,宝云孝顺。直到后来才慢慢明白过来,真对我好,也值得我对他们好的人,不需要我这样去讨好。不值得的人,我管他们说什么?你这么聪明,念这么多书,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朱岩当时震动,在时益恒坚决反对的情况下,坚持把孩子送回职工楼,起初也许更多的还是像从前那样的逃避,直到一点点看到时为的变化,他回去上学了,他脸上多了笑容,他重新有了朋友……
朱岩知道自己选对了,也知道自己的婚姻快要完结了,只是意外并不为此觉得多少遗憾。
哪怕曾经少年同窗,自以为志趣相投,十几年走下来,感情或许是被现实磨灭,又或者本来就只是互不了解才有的幻象。
*
时为送走母亲,又回到原本生活的节奏。
寒假结束,学校开学,他每天跟丛欣一起来来去去。
班上同学大都已经知道了他俩一起上下学,丛欣放学之后还去他家吃晚饭。
有人神秘兮兮地去问丛欣,跟他什么关系。
丛欣哈哈笑说:“他外公外婆就是我外公外婆,你猜是什么关系?”
众人恍然大悟,想起这个转学生来之前,她还动用了在班委的职权,把他的座位安排在自己旁边,原来不过就是亲戚而已。
至此,就连那个体育生对时为也没了敌意,甚至有点想管他叫大哥的意思。
反倒是这个时候,丛欣开始发现一种奇异的变化,她有时候,只是有时候,会觉得时为有点陌生。
比如他跟人踢完球冲到场边,捡起水壶仰头喝水,忽然朝她这里看一眼,发现她也在看他,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也许两个一起长大的人就是这样,互相以为理所当然,直到某一刻,她第一次发现他长得还挺好看,头发那么黑,眼睛那么亮,是那种会让她的心脏轻轻收缩的好看。
从初中开始,她身边就不乏追求者,学习好的,体育好的,或者两样都不大行,只是纯帅。要好的女同学之间当然也讨论过此类问题,玩笑地读言情小说里的句子——每一个女孩生命里都有那样一个男孩,她因为他而变得温柔美好体贴,这样的感情就是爱。
她只是哈哈大笑,说并没有好吗。
她有过那种感觉,期待见到一个人,每当ta出现,心脏便会轻轻地缩一下,但她并不觉得这是爱。
小孩子之间的交往太浅太浅,哪怕天天都在一起,互相有说不完的话,她仍旧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可能下一秒就干了什么傻事让她突然下头,说不上喜欢,更谈何是爱。
只有时为是不一样的,她真的认识他,真的了解他,他们真的交谈过。
406-2那间小屋子隔音并不好,每天傍晚,两人在里面写作业,总能听到外面人声嘈杂。她习惯开一点音乐外放,滤去噪音,也不让别人听见他们在说什么。虽然大多数时候,只是互相对作业而已。
只除了一次,她画着地理图册,忽然抬头看他,问:“你以后想去哪里?”
“不知道。”他做着题回答。
“那想做什么呢?”她又问。
他说:“不知道。”
她说:“你其实挺适合做医生的。”
他知道她指的是他在解剖课上的表现,却还是反问:“但要是我想做厨师呢?”
其实只是突发奇想。
但她说:“那就做厨师,a good cook keeps doctors away。”
他笑起来 。
她认真地强调:“你是有天赋的。”
“那算什么天赋?”他不以为然。
她反问:“那你说我有什么天赋?”
他想说,你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你,但终于还是没说出口,他不想让她知道,他也喜欢她。
而她也静下来,隔了会儿才忽然问:“你那次离开家,是想去哪里?”
他仍旧低头看着习题册,但笔停下来,静了静,才回答:“没想去哪儿,就是离开家。”
她轻轻笑了声,继续画地图册,似乎并不觉得这是多可怕的念头。
可能也就是这样的氛围,这样的态度,让他忽然也有了勇气说出来:“就是觉得消失吧,反正也没有人在乎的。”
那个体育生说过,对动物下得去手的人都有心理问题。他其实觉得说对了,当他手里握着一条鱼或者虾,刀割下去,感觉它们的挣扎慢慢停止,直到死去,总会想生命也许就是这么徒劳的挣扎,挣扎着生,挣扎着死,又被另一些动物变成为延续挣扎的养料。
所谓生死疲劳,大概就是这样。
恰如他开着车离家的那一天,一直在想,为什么要有他这样一个人呢?他快要把那个完美的家毁掉了,如果没有他,才能皆大欢喜。
“我会。”但是她说。
他没懂,抬头看她。
“我会,”她也看着他,又说了一遍,“我会难过的,要是你消失,我永远都不可能开心起来了。”
声音很轻,语气很平静,几乎要被当时的音乐淹没了。
他记得那是一首乡村歌曲,一个女声正伴着吉他吟唱——
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
他们很熟了,非常熟了,但是他们似乎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这么长久地看过彼此。
第29章 OMNI
次日回去上班,时为通过酒店的邮件系统发了个会议邀请,收件人有三个,罗耀江,奚溪,还有丛欣。会议主题:全日制厨房新菜单市场调研,时间晚上八点,日期和地点都是TBC。
三人收到邮件,都有些懵。
奚溪来问时为:“这个新菜单是……?”
时为说:“DGM给的任务。”
“真要做新菜单?”奚溪奇怪,毕竟全日制厨房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事了,而且就眼下这个到处救火的状态,再做新菜,更显得异想天开。
时为看看她,不予置评。
奚溪只当他也有同感,想到之前跟他的对话,琢磨出一丝线索,又问:“那市场调研……是那种市场调研吗?”
时为反问:“我们做厨房的还有哪种市场调研?”
奚溪笑了,心想,果然,继续问:“吃点啥?”
时为说:“OMNI。”
“那个OMNI?”奚溪意外。
“哪个奥姆你?”罗耀江也过来了。
奚溪给罗厨介绍:“很红的餐厅,米其林三星,黑珍珠三钻,晚餐2998一位不含酒水,预定起码等两个礼拜,还有人找黄牛代定的。”
罗耀江看看时为,心里大概在想:年轻人不可貌相嘛,比我辣手多了,花起研发经费来一点都不心疼。
他只提醒一句:“这么大额的餐饮发票可不好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