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eya那天早班,当时已经下班了,而且觉得反感,便把他交接给了另一个男同事,微信上打了个招呼之后就没再理会。
就这样到了宴会这一天,Freya夜班,张海珀大概下来送人的时候在前厅看见过她,深夜又在微信上找她,说自己在外面买了几瓶酒,已经叫了同城闪送,一会儿就到前台,让她给他拿上去。
丛欣听到这儿,已能猜到其意图,倒真有些担心起来,倘若接待员在客人房间里发生什么,不是小事情,而且很难取证。但看现在当事人的情况,又不像是受了欺负。
果然,大副继续往下说:“现在00后小朋友也是刚,直接拒绝,那两瓶35年的大摩,让机器人给他送上去了。然后我就接到这位张先生的电话,说要投诉我们前厅接待员的服务态度不好。”
说完又怪Freya:“前厅又不是你一个人,你叫个礼宾部的小伙子陪你,或者你哪怕跟我说一声,让我送上去呢?”
Freya回嘴:“我当时就是正常说话,没有任何不礼貌的用词,而且就算让别人送上去,他还是可以投诉我态度不好呀。”
确实。
大副叹气,又跟她做思想工作,说:“服务态度好坏是主观感受,这种投诉是最没办法解释的,除了道歉就没别的招了你知道吗?”
Freya仍旧不服,眼看又要回到最初的争论。
丛欣打断他们,直接对大副道:“这件投诉我来处理,你跟我上去,Freya不用跟着了。”
另外两人都看她,大副说:“丛总……”
丛欣笑笑,示意他跟着她走。
其实心里知道大副叫她来本就有这样的意思,估计也听说过她跟韩致一的关系,现在韩致一同事的问题,叫她来解决,是最简单的办法,只是没想到她不要Freya去道歉,反而叫上了他。
两个人搭电梯上到套房楼层,丛欣按了777号的门铃。
房门打开,张海珀站在里面,裹着件浴袍,光腿穿拖鞋。此人平常一身西服革履,看上去高低是个商务精英,现在这打扮总算露出本色,不过就是一个中段发福的中年人,而且一身酒气,面色透着一种不太健康的红。
两人过去坐一桌吃过几次饭,张海珀是认识丛欣的,原本正等着前厅的人上来,这时候看见她倒有些意外,忽然笑出来,说:“怎么是丛总亲自来了?”
丛欣只道:“我刚知道张先生的投诉,是我工作的疏忽,我来跟您道歉。”
自打进入这个行业,说对不起就是她的家常便饭。而且她道歉的时候从来不说“我们”,只说“我”,是我的疏忽,我向您道歉。
张海珀却反问:“你来跟我道什么歉,我怎么好意思接受啊?你们那个小姑娘呢?她自己为什么不来?搞得好像我要对她干什么似的?酒店里这么多人,我会怎么样,啊?她以为她自己是谁?……”
说话声音不小,丛欣不想影响到其他住客,正准备请他进房间去谈。
隔壁778号的门开了,韩致一走出来,对张海珀说:“老张,差不多行了吧?给我个面子,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张海珀看看韩致一,又看看丛欣,脸上笑起来,点点头说:“行,这次给你面子,你记着欠我人情。”
他这时候与其说是生气,更像撒酒疯,嘴里还在念叨:“老韩我也劝你一句,女人年纪一上去,防御机制已经建立了,你对她再好也没用,耗死你。平常工作已经够伤脑筋了,找个简简单单的小女生不好吗?……”
韩致一脸色难看,一把将他推进房间,关上房门。
大副在旁边问:“那那个投诉……?”
韩致一说:“我同事今晚喝醉了,明天等他酒醒,我会跟他说的,让他撤销。”
大副笑,鞠躬感谢。
丛欣也道:“谢谢韩先生,晚安。”
韩致一看着她,没再说什么,两人就此离开。
丛欣稍后才收到他发来的信息,却是一句解释:今晚遇到点事,老张心情不太好。】
丛欣看着,没有回复,只觉讽刺。
她也知道地产行业不景气,美资基金在中国的日子更不好过,他们现在各方面压力巨大,但就这样把欲望和怨气发泄到服务行业头上,真的好方便啊。
第40章
第二天早晨七点,MOD第三轮巡视,丛欣看完客房楼层和公共区域,来到自助早餐厅。
时为居然也已经到了,换了制服,一身清爽。
丛欣隔着出餐台看到他,很官方地跟他打招呼,说:“时厨怎么今天这么早来?”
前一天晚上大活动,他今天本不应该接着上早班的。
时为也不解释,同样很官方地让服务员给副总经理安排里面半包的位子,然后自己给她把早餐送过去。
暑期周末的早晨,这时候自助餐厅里的人还不多,她坐的地方更加清静。隔窗望出去,外面是个晴天,那种再标准不过的夏日,天空湛蓝,阳光遍撒,她眯起眼睛,看起来有些疲惫。
时为在她面前放下餐盘,轻声问:“昨晚怎么样?累不累?”
她抬头看他,只是笑说:“挺好,没什么事,不过就是在酒店睡了一觉。”
再看面前的食物,居然是一杯豆浆和一份菜煎饼。摆盘颇精致,但闻起来分明就是朱师傅的味道,当年职工楼406最经常出现的早餐种类。
她惊喜,也轻声问:“你从家里带来的?”
时为只是提醒:“你在这儿吃饭是为了检查出餐品质,让你检查的当然是今天餐厅里供应的早餐。”
说罢手抚过桌面,转身离开。
等到后厨的事情忙完,他再出来看,那个半包位子空着,她已经走了。
但早餐时段还未结束,他也已经收到了她发出的邮件。
收件人是杰森陈和各部门总监、行政总厨,以及前一晚宴会项目的相关人员。
正文是大段的表扬,感谢从前厅到后厨每一位管理人员和基层员工的辛勤付出与默契配合,使得PV集团GM宴会得以顺利进行。
而后特别提到宾客临时提出特殊用餐要求的那件事,点名西餐厨房CDC时为,及其下属团队凭借精湛的技术、极高的工作效率和完美无缝的协作,尽管时间紧迫,还是成功调整了菜品,同时保证品质与口味,赢得现场宾客一致好评。
倒是没直接说内部跨部门沟通产生的问题,只是重申了宴会项目的管理制度,强调BEO单从最初拟定到之后的每一次改动,都必须抄送酒店管理层和各部门最高领导,最终的责任人也是酒店管理层和各部门最高领导,而不仅仅是项目层面的分管领导和直接经手的工作人员。
时为看着,想象她半夜不睡在那儿奋笔疾书。什么话不能说,什么话能说,又应该怎么说,他并非看不懂,只觉殚精竭虑,换了他是真的做不来。
恰如她着重点出他西餐厨房CDC的头衔,以及强调的最终责任人,再联系这次宴会上发生的事,他也猜得到是为了什么,背后又是谁。但不管莫亚雷想趁这一次宴会做什么,她确实实践诺言,在自己职权范围内给了他最大的支持,都替他挡回去了。
丛欣当时已经开完一早的管理日会,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与谷烨沟通昨天半夜那宗投诉。
张海珀还没出房间,大约宿醉未醒。而昨晚撤销投诉的承诺是韩致一作出的,并非张海珀本人。丛欣一早巡视客房楼层的时候,就关照客房中心负责那个楼层的主管帮忙盯着点,等张先生起床出来用早餐,即刻通知,她跟谷烨再去拜访一次,把投诉的事情彻底解决了。
谷烨今天早晨来上班才知道这件事,事情本身并不让他意外。身为GSM,张海珀这样的客人他也不是没见过,而且还有之前那条alert垫底,他本就预感这几天要出事。
另一方当事人是Freya,也不让他意外,这个小朋友才刚结束实习正式入职,而且还是个刺头。
前段时间网上连续几条热搜,全都事关服务行业,客人和服务人员起了冲突,第一反应都是拿着手机拍视频留证。就是这个Freya,听说这些事之后,买了本便携版民法典放在柜台抽屉里,说要是有人拍她就拿这个挡脸,告诉对方,第一百一十条规定了公民享有肖像权。
他当时就跟小朋友说过,遇事千万别冲动,现在外面工作也不好找。
“你猜人家怎么回答我?”他问丛欣。
丛欣等他公布答案。
谷烨转述:“最多也就回去跟我爸道个歉呗。”
丛欣说:“这其实是网络梗吧?”
谷烨将信将疑,说:“真的吗?那我心里舒服一点了。”
丛欣笑出来,说:“你妒忌心好重啊。”
谷烨无所谓,只是好奇出了这件事之后,丛欣是怎么跟Freya做的思想工作。她没让Freya去道歉或许是原因之一,但肯定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他一直觉得这个小朋友机灵外向,很适合前厅这份工作,也早预感她可能做不久,或许碰见一次奇葩客人,感觉受了委屈就会提出辞职,彻底离开这个行业。
可这回倒是让他意外了。一早前厅交接完毕,他便跟Freya就这宗投诉聊过。
Freya不光没撂挑子提辞职那茬,反而也找了自己的原因,说这件事确实可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她从一开始就应该更加重视自己的感受,察觉不对,马上求助于上司和其他同事,避免与这个客人再多接触,也就不至于发生后来的情况,而不是自己一个人扛着,任由负面情绪堆积。
谷烨复述,又问丛欣:“这都是你跟她说的吧?”
丛欣笑,点点头。
谷烨抱拳,佩服这话术。不是让当事人反省自己为什么冲动行事,而是要她更重视自己的感受,保护好自己。但又觉得话术终归只是话术而已,他凑近了,笑说:“你也知道现实里这样做也很可能被领导当成矫情吧?”
这话显然已经不是对上司,而是朋友对朋友。
丛欣也笑了,说:“那又怎么样呢?这只是一份工作,你所做的无非就是为了今天的谋生和将来更好的机会。你只是在这里积累自己,为了有一天离开这里做准备。这个地方在评判你,你也可以评判它是不是值得你继续留下。”
同样的,这不是上司对下属说的话,而是朋友对朋友。
谷烨提醒:“你可是瀚雅十年的忠诚老员工,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稀奇了。”
丛欣却道:“我没有忠诚那种东西,也不要求别人忠诚,一切合规即可。”
谷烨忽然想起昨天下午在宴会厅里的对话,说:“到底还是Cecile了解你。”
丛欣也想起那句话,点点头,可能是真的,她这个人就是这样。
*
将近中午十二点,丛欣接到电话,本以为会听到楼层主管告诉她,777号的张先生已经出了房间,她可以跟GSM过去拜访了,结果却是她完全没想到的大状况。
那通电话,确实与777号的张先生有关,777号的张先生也确实起床出了房间,去了行政酒廊用餐。
只是才刚吃了一点,他便起身去了洗手间。不多时便有其他客人出来叫服务员,说是有人在里面呕吐,然后摔倒了。服务员赶紧进洗手间去看,发现他已经躺在地上,浑身冷汗,呼吸困难,几近失去知觉。
餐饮部有员工受过红十字培训,持救护员证,当即做了紧急处置,给他松开衣领腰带,头侧过来,防止呕吐物窒息,保持呼吸通畅,同时通知了酒店医务室的医生,也打了120。医务室医生带着急救设备先到,给他做心肺复苏按压总有十多分钟,救护车也来了,把他拉去了距离外滩最近的仁济西院。
酒店里发生这样的事,按照规定必须派员工陪同,协助客人就医。
当时随车跟着去的就是餐饮部的那个救护员,打电话回酒店汇报,说救护车上的医生说急救做得还算及时,现在病人心跳勉强恢复,可能是心脏病,也说不定是食物中毒,还得到医院进一步检查之后才能确定,最好联系家属了解下病史。
丛欣收到消息,打电话给韩致一,当时心里只在想,张海珀连续几顿饭都是在酒店吃的,可千万别是食物中毒。
电话接通,她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得到韩致一的答复才算放心。张海珀确实有心脏病史,而且做过瓣膜修复手术,除此之外好像还有返流性食管炎。
按照酒店处理安全事故的规定,管理层也必须有人去医院探视病情,她于是便和韩致一一起去了医院。
两人到仁济西院的时候,张海珀已经进了手术室抢救,医生护士进出匆忙,说确实是心脏的问题,做过修复的瓣膜又破裂了。
韩致一打电话通知了张海珀的家属,挂断之后对丛欣说:“他太太说会过来。”
丛欣当然也知道管理系统里留的那条alert,只是不好多问。
韩致一又说:“你陪我等一会儿好吗 ?”
丛欣点头,她按照规定也是要见一下家属的,便让餐饮部的同事先回去,自己和韩致一在外面等候区坐下来。
医院总是忙碌而吵闹,许多人进进出出,各自悲欢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