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带时为回家,回他们在浦东的那套别墅,跟奶奶一起吃了保姆准备的晚餐,又让时为去房间里看,里面很多新东西,衣服、鞋子、笔记本电脑,都是他们准备的礼物。
与此同时,他们一直在跟时为讲道理。
在时为之前就读的那间私校里,大多数学生以英国或者美国的大学作为升学目标,如今同级的同学都在各种考试,到处申请学校,还有一些已经拿到满意的offer。时为本身素质并不差,当初升高中也是考上了国际文凭课程的,虽然耽误了一年,但现在回来抓紧准备,最多也就比人家晚一年,还是来得及的。
时为看着那一屋子的东西,说了谢谢,然后拒绝了转学回来的提议。
奶奶笑笑,叹气说,还是这副样子,隔了会儿又偷偷来跟时益恒说,别是跟那边那个小姑娘谈恋爱了吧?
时益恒只觉扫兴,但在当时也没再多说什么。
他一向认为教育孩子是母亲的责任,更何况时为搞成现在这副样子,说到底就是朱岩娘家的影响,更应该由她负责。他已经想好了要打电话去拉萨,让朱岩来给时为讲道理搞定这件事。
在别墅住了一天,时益恒开车送时为回职工楼。
车子开出车库,正停在车道上装行李。有邻居遛狗经过门口,跟时益恒打招呼,说:“哎呀,好久没看见你儿子了,上哪儿去了呀?”
那人是他医药公司同事的太太,孩子也在那所私校读书,只是不同年级,或许不太清楚时为的情况。
时益恒冲人家笑笑,回答:“做交换生去了,在外面homestay了一年,这不是放假才刚回来么。”
对方说:“哦哦,真好,真好。”
那么流利顺畅自然而然,似乎是早就准备好的借口,甚至可能已经不是第一次用了。只是当着孩子的面撒谎总是有些尴尬的,邻居牵着狗走远了,只剩下他们沉默地装完东西,沉默地上车。
从别墅去职工楼的一路上,时为一个人坐在后排,一直没说话,想起方才的情景,感觉可笑,又有点可怕。
他其实也不确定自己为什么想要住在职工楼,只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要过怎样的日子,哪怕父亲这里的生活条件显然要比外祖父母那边优越很多。
落成超过半个世纪,职工楼是真的破败了。虽然相比前前后后的历史建筑,论年纪它只能算是小弟,却衰老得那么迅速。
原本四四方方的灰色外墙挂上各色防盗窗、空调外机,抹上维修漏水的黑色柏油,楼梯、走廊无处不陈旧杂乱,蒙上洗擦不去的油垢和灰尘。
生活在里面的人也不一样了,许多人搬走了,把房子租给才刚来到这个城市的打工者。还住在这里的大多是老人,一年一年只会变得更老。
也有极少像时为和丛欣这样的,在这里出生,长大,反倒显得跟这座房子格格不入。
沈宝云看着他们在进进出出,擦身而过的时候已经需要刻意避让,笑他们好像两只小鹿,长手长脚,又不禁感叹时光飞逝,日子一天天过着的时候总觉得漫长,但要是回望,仿佛只是一瞬。两个孩子小时候明明觉得挺宽敞的地方,忽然就变得那么窄小。
但对时为来说,变化不仅止于此。
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又是为什么发生,曾经相似的身体变得迥然不同,以及由此而生那些朦胧的欲望,隐秘到叫人心悸。
或许是某一个夏日的晴天,天空湛蓝,大团大团的云白到发亮,他们一起靠在窗边吹着风远望,他转头看了她一眼,忽然注意到她微汗的额发,以及晶莹通透的脸颊。当时心跳空了一拍的感觉,恰如阳光照在皮肤上带来的那种轻微的灼痛。
又或者是某一次,两个人一起写作业,她忽然说你用的洗发水是不是跟我的一样啊,然后凑过来在他耳边闻了闻。而他几乎立刻就勃起了,花了很久去稳定呼吸,强迫心神回到面前的习题册上。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雄性身体结构的弊端,竟然真会这样不经大脑的粗野和直白。
以及某个午后,她忽然来了,跟他一起在他的房间里,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听歌。他记得当时放的是西蒙和加芬克尔的《斯卡布罗集市》,而她坐在他床边的地上,背靠着床沿,目光越过他,望向更远的某处,脸上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哀伤的表情。他想象不出她这样一个人会有什么难过的事,如果有,他好像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当时只知道问,你怎么了?但她好像忽然醒来,对他说:你知道吗?Parsley,芫荽,其实就是香菜啊。两个人都笑起来,那种哀伤的氛围感一下子就没有了。
当然,他也曾试探地问过她:“如果我转学回去,按照我爸的想法申请国外的大学,然后出国留学,你觉得怎么样?”
但她当时只是反问:“你自己怎么想?”
他看着她说:“我不想去。”
她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很郑重地回答:“你现在没办法跟他争论这个问题。”
“为什么?”他问。
“你未成年,不挣钱。”她回答。
他说:“但我马上就成年了,我可以去工作挣钱。”
她笑了,说:“那你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吗?”
他一时语塞,曾经说过想做厨师,其实也只是说说而已,真到了要做出选择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确定。他当然可以找个地方打工,但是以后呢,一年,两年,更久的以后,他会在哪里,变成什么样,他一无所知。
她看出他的想法,说:“所以就要读大学啊,那四年本来就只是给你一段时间长大而已,多的是人将来做的工作跟学的专业毫无关系,等到自己能挣钱独立生活了,想干什么都可以。”
他有些意外,她会用这样一种现实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而不是感情用事地站在他这一边。他不知道是她更成熟一些,还是她对他的来去并无所谓。于是,他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第45章
那段时间,台湾老板在徐汇的新店已经开出来了。
丛甘霖在老店有的只是很少一点干股,每年能拿到一小笔分红,但终归自己做不了主。但新店却是实实在在投资了的,他成了能参与决策的股东,又往上走了一步。但忙也是更忙了,哪怕胆囊炎发作,早上在医院挂完水,还是得赶在午餐时段之前赶去店里看看。
当时张茂燕的母亲刚开完刀住院,张茂燕每天陪床,不大顾得上丈夫。丛欣担心父亲,自己坐车过去看他。
就是在那一天,午后餐间休息的时间,她隔着新店经理办公室门上的小窗,看到丛甘霖躺在里面一张长沙发上闭目休息,一个女人侧坐在他身边,正替他揉着额头。他笑起来,似乎说了句什么。女人也笑了,俯身下去吻他的嘴唇。
丛欣如遭雷击,什么话都没有,立刻转身跑掉了。
那个女人她也是认识的,丛甘霖叫她小红,最早只是总店的服务员,因为做事麻利,为人热情亲切,很快升到咨客,又升了领班。这回开新店,他干脆把她带了过来,让她做副经理,在家也常常提起她的名字,一直说她得力,各种事情都能帮他处理。
离开新店回家,丛欣一路似乎想了很多,但又毫无头绪,在家呆呆坐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打了张茂燕的电话,把刚才的所见统统说了。
本以为这对母亲会是个很大的打击,也正是因为这个,她犹豫了很久应不应该说,又该怎么说。但电话那头,张茂燕只是出了病房,在楼道里找了个僻静地方听着,一直没说话。
丛欣这才意识到,张茂燕是知道的。
那一刻,她不确定究竟是他们哪一个更让她意外,是父亲另有别的女人,还是母亲明明知情,却缄口不言。
张茂燕也察觉到她情绪不对,解释说:“但是他对我蛮好,对你也蛮好,而且你眼看就要高考了,你外婆还在生病……”
丛欣简直难以置信,当即反问:“他这样是对你好?外婆生病和我高考跟这个又有什么关系?我现在知道了难道还能装不知道吗?”
张茂燕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关照:“你不要去跟外公外婆讲,我是说职工楼那边的外公外婆……”
区别于她自己的外公外婆,丛欣知道这说的是朱明常和沈宝云,张茂燕大概不希望他们担心。
有那么一会儿,她没说话,张茂燕也不知道再说什么,静了静才道:“大人的事你就别管了,你不是说要和同学出去玩吗?趁着还放暑假就好好玩玩,马上开学就高三了,又得辛苦九个月呢……”
丛欣沉默地听着母亲说完,然后挂断了电话。
那天下午,她去了职工楼,明知道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不会说,但还是去了。也许是为了406那间小屋,以及那里所有熟悉的人带给她的安全感,但当她骑车到了楼下,难免看到墙上贴着的拆迁公告。
也是那天下午,她和时为一起听着歌静静坐了很久,脑中思绪纷乱。
她还是很难接受脾气一向直来直去的母亲在这件事上竟会是这样的反应,甚至一遍遍搜寻记忆中的细节,想弄明白张茂燕知道多久了,又为什么隐瞒不发。
她甚至觉得跟父亲出轨本身比起来,这种隐瞒更让她觉得恐怖。她无法不为它加上另一重合理的解释,是不是这种事本就没有她想的那么稀有,它处处发生,又处处被掩藏?
也许,只是也许,她真的不应该管,也不应该多想,就像母亲说的一样。
那时,暑假已经快要结束了。她到底还是跟班上一帮同学一起出去玩了一次,目的地是崇明岛,两天一夜,住森林公园里的小木屋。
或许是因为早就约好了,又或者是为了避免见到丛甘霖。她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他,甚至觉得忽然之间,他不再是曾经那个总是赞美她的父亲,而是一个面目模糊的陌生人。
出发去崇明岛的当天,他们一早在人民广场集合,坐地铁往北一直到终点站,然后换乘公共汽车去码头,再换轮渡。
等到上了船,所有人都很兴奋,大热天也不蔽着太阳,跑到甲板上去看风景。
他们其实经常看到黄浦江,但这里却是接近长江入海口的地方,而且还是从另一个角度去看这一片更加开阔的水域。天空明澈,黄色的江水与青蓝的海水交杂,连风的温度和力度都是不一样的。
轮渡靠岸之后,上了岛还要打车,路上总共三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岛上的出租车冷气微弱,车窗玻璃也没贴膜,阳光就这么直白地照进来,把座位晒得滚烫,那股热气穿透T恤灼烤着后背,实在算不得舒适,却丝毫不减他们的兴致。
对他们当中多数人来说,这是没有父母或者老师陪同走得最远的一次。丛欣也不例外。而且就算有父母在旁,她也没去过多远的地方。小时候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张茂燕和丛甘霖的工作又跟一般人不太一样,越是节假日越忙,根本没功夫带她出去旅游。后来张茂燕不工作了,一个人不敢带她走得太远,她只记得去过苏州、杭州,还有张茂燕的宁波老家。
那天晚上,他们在森林公园里过夜。几个女生同屋,睡前聊了许久。隔着一层楼板,听到下面男生们声音,也是一样的笑闹。话题无非就是那些,明星,游戏,学校里又有谁跟谁在一起了。丛欣听着他们聊,好像真的暂时忘了家里那些事,重又回到无忧无虑的时候。好像只要她不去想,一切就都跟从前一样。
但等到夜深关了灯,同学一个个睡了,周遭安静下来,只听到屋里轻微的呼吸声,和屋外的虫鸣,经夜不息。她几乎失眠了整夜,所有的事都在脑中清晰地重现,她父母的问题,职工楼的拆迁,还有沈宝云告诉她,时为开学可能又要回他自己家去了……总之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在预示着某种终结。
第二天,他们离开小木屋,在森林公园里游览。划船,骑自行车,看梅花鹿和孔雀,她再一次把那些念头抹掉,只是开开心心地玩。
直到傍晚回城,他们再一次打车,换轮渡,又上了长途汽车。她和时为两个人坐在最后一排,前一天夜里失眠的后果显现,她实在太累,车开出去不久就睡着了。
睡梦中的时间失去实感,她错觉睡了很久很久,直到时为轻轻叫她:“欣欣,欣欣,快到了。”
她忽然醒来,心跳得很快,缓了缓才意识到自己枕着他的肩膀。而他就这样让她枕着,一直留心看着路。
她坐直了,下一个反应是转头去看他T恤的袖子,担心那上面会有她口水的痕迹,却迎上他的目光。
他好像有话对她说,其实她也一样,不知为什么又想起曾经那一问一答,她问他那次离家出走是想去哪里,他回答没想过去哪儿只是想离开家,当时她只是说如果你消失,我会难过的。直到此刻,她忽然想问,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
但目的地恰好已经到了,长途车靠站停下了,车厢里的人乱哄哄地站起来,拥挤着下车。他们跟着下去,和其他同学汇合,而后各自回到男生和女生里去,不约而同地开始和别人说话,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当然也确实没发生什么。只是他身体的温度仍旧留在她的脸上手臂上,仿佛穿透皮肤,许久未曾散去。
*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哪怕她不想不管,张茂燕缄口不言,丛甘霖和小红的事情还是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暴露了出来。
又过了几个月,快到2010年春节的时候,饭店的老板娘,那个台湾人的妻子,在发现他和小红的关系之后,到店里大吵了一架。
张茂燕直到那个时候才知道,丛甘霖和老板娘也是有关系的。老板娘不光是老板娘,还曾是江亚饭店第一代的公关小姐,也是丛甘霖的初恋。
而丛甘霖终于来跟她坦白,并不仅仅因为感情上的不忠,也是这件事引起了更大的他解决不了的麻烦。
他投在徐汇新店上的钱,包括这些年所有的积蓄,以及二次抵押房子得到的贷款。
当初也是仔细算过账的,只要经营得当,这些投资预计一两年就能收回来,偿还贷款的压力也不大。但如今店才刚开业不久,与那个台湾老板,也就是另一个大股东的关系已经闹成了这样。对方与妻子是和还是离尚未可知,但跟他继续合作是绝对不可能了,第一时间便抽走了店里所有的流动资金,并提出了拆伙的要求。
那是一天深夜,丛甘霖关了店,回来跟张茂燕交代了所有情况。
“还有没有其他人?”张茂燕木然地问。
“没了,真的没有了。”丛甘霖信誓旦旦地保证。
丛欣听到声音,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只觉这一问一答根本毫无意义。他们这个家才刚好起来的经济状况如今一下子重新触底,现在更重要的,更应该关心的,是钱。
而丛甘霖只是坐在沙发上,肘支着膝盖,双手捂着脸,用一种她从未听到过的,沙哑的,带哭腔的声音说:“我也不知道,我不想这样的……”
他是真的想不通,他明明对她们每一个都很好,只是她们为什么都要难为他呢?
丛欣在旁边看着,却忽然有了另一种洞悟,他对她们每一个都很好,只是因为她们每一个对他都很有用,有的给他机会,有的帮他做生意,有的照顾他的生活,给他生孩子。
他便也给予她们承诺、关心、赞美,直到有一天,他得到太多不配拥有的东西,时间和精力周转不灵,她们方才发现这只是一个感情的庞氏骗局。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四十几岁的男人,她的父亲,虽然一向不是那种威严的类型,突然在她面前哭出来,还是让她觉得惊恐。
后来过了很久,她在大学里选修了一门心理学基础,才在书上读到一个概念,代际边际的消失。其中描述的似乎就是她当时的感觉,父亲不再像父亲,母亲不再像母亲。
他们曾经给她一个近乎于完美的家,爱她,保护她,养育她。但也就是这么巧,恰好在她十八岁的那一年,他们在她面前揭示真相,令她突然被迫成为一个大人。
第46章
哪怕张茂燕不闹,事情的后果还是继续发展着,仿佛已经变质的食物无可挽回地腐败下去。
新店没了流动资金,开始拖欠员工工资和供应商的货款。又是在春节这样用工和备料最紧张的时期,各种供货陆续断了,店里的服务员和后厨闹起来。台湾老板终于出面付了自己份额部分的钱,却也拉走了还能用的备料,同时带走了一大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