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已在前厅部实习了一段时间,每天西装皮鞋、美式油头,迎来送往多的是时髦人,尤其碰上总经理亚瑟·佩里巡楼到前厅,他总要过去社交一番。两人站在一起,好看得像商务广告。有一次被人拍照发了微博,在网上一时名噪,他还得了个绰号,“静铂吴彦祖”。此后,便常有人特地来大堂吧点一杯八十八元外加百分之十五服务费的咖啡,就为一睹芳容。
由此,谷烨自认为特别适合做这一行,常说自己也不是找不到别的工作,但要是让他坐格子间里对着电脑码字填数做PPT,他半天都熬不住。
至于彭聪倩,仍旧是他们当中最匪夷所思的一个,留学回来,读的还是名校,不知道为什么流落到这里,轮岗干了一阵还不走。
谷烨平时还是很喜欢找她问这问那,这时候也不忘套套近乎,叫她的英文名字,认为自己的情况跟她差不多,说:“反正家里也不指望我挣多少钱,你说对吧,Cecile?”
彭聪倩根本懒得解释,只抬眼看了看丛欣,直接把问题丢给了她:“你为什么来这里工作?”
丛欣给了个极其简单的答案,说:“我喜欢旅游,酒店这行挺适合我的,以后派我去哪里驻店,我就去哪里玩。”
“瀚雅只在国内有店,你真想被派到外地去啊?”谷烨是典型的上海人思维,去外国工作是可以的,但外地不行。
丛欣也不解释,笑笑就过去了。
但这话她不是第一次说,彭聪倩也不是第一次听,这时候重复一遍,多少显得有些不真诚。
第6章
就在这时,又有新的消息传出来。
说是此地业主跟PV的合约即将到期,已经决定不再续了。酒店会撤了PV的牌子,换上瀚雅旗下的商务豪华品牌“瀚岳”。
虽说只是换牌,酒店还是原本的酒店,五星级还是五星级,但对在其中工作的人来说,却有很大的不同。换了酒管公司,员工是能调去别处,还是就此解聘?要是留下来,瀚雅能不能给到PV一样的薪资福利,今后的管理方式又会不会有很大的改变?
尤其是丛欣这一批管培生,本来以为至少能在“静铂”工作一段时间,哪怕劳动合同是跟瀚雅签的,培训期间也算有国际联号的经验,将来跳槽,总归容易一点。而反观“瀚岳”,说起来也是联号的五星级,但当时只在北京有一家店,印象中还是那种古早的国企作风。同样一段工作经历,写到简历上,观感天差地别。
就是在这样一片人心惶惶中,副总叶缜接了集团派下来的任务,开始策划一场重大活动。活动包括路演、记者招待会和晚宴,规格颇高,政府机关的领导、驻沪总领馆的外交官、PV全球总部、亚太以及大中国区高管都要出席。叶缜为此组织了一个项目团队,除去会展供应商的招标,还在内部广撒网,遴选主持人。
所有人都知道,在如此规格的活动上担任主持,是一个在高层面前刷脸的好机会,倘若表现出色,分配去个好些的部门自不必说,甚至可能就此离开一线,调去集团总部工作。
谷烨对此志在必得。毕竟放眼“静铂”上下,乃至PV在整个华东地区的各家酒店,只有他这么一个“吴彦祖”。而女主持的热门人选却有两个,丛欣和彭聪倩。
三个人都被拉进了项目团队,工作之余还得开会,跟着Marcom的人一起头脑风暴,旁听会展公司比稿,细化策划方案,分工协调各路供应商。到了后来,甚至已经开始写串场词,主持人选却还是没有定下来。形势因此变得有些微妙,所有的中英文串词都是彭聪倩和丛欣写的,也是她俩更熟悉流程,最终却要从她们中间筛掉一个,剩下的那个与谷烨做配。
根据项目组的内部消息,叶缜跟大中国区市场传讯部的老大提过另一种可能,丛欣和彭聪倩,两个女主持。而且,叶总那段时间几次跟她们吃饭,有时甚至是一对一地约。
这局面让谷烨不安,忽然不自信起来。
他自小凭一张脸被每一个女老师偏爱,哪怕上课说小话,下课淘气,成绩也马马虎虎。所以总觉得叶总对他有成见,一通回忆下来,约莫找到原因。
也许是培训开始的第一天,他被一班人当成领导,冷落了后来进门的叶总。又或者是他有一次马屁拍在马脚上,开口管叶总叫“神仙姐姐”。叶总当面没说什么,过后却有培训师在课上特别重申,对人第一称呼是女士或者先生,专业人士的称姓加职业,有博士头衔的称某博士。除非对方主动提出,诸如美女帅哥、靓仔靓女,以及弟弟妹妹、姐姐大哥、阿姨叔叔、大爷大妈这类亲戚式的称呼,不适合在“静铂”出现。
谷烨觉得自己被针对了,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叶缜当时的处境并不比他好多少。
“静铂”即将撤牌,PV的管理团队自然也要离开。
总经理亚瑟·佩里本来传了很久要升中国区CEO,但最后总部人事令宣布,新任CEO是香港那边的蓝道·奥森。此人是从某家号称“CEO摇篮”的咨询公司出来的,初进PV就负责投融资那一块,从没做过酒店一线。而阿sir派驻华东十年,大约也是不爽,听说已经辞了中国的位子。
这么一来,原本在他手下的管理人员便有些不妙。其中就数叶缜的职级最高,处境也最尴尬。她在“静铂”从管培生一路升到副总,其中的缘由众说纷纭,这下“静铂”撤牌,阿sir也不在了,她调去别处却不一定能给到她一样的职级,今后何去何从还是个问号。
换牌“静岳”之后,瀚雅势必会派自己的管理团队进驻,也不大可能让她留下升总经理,到时候能不能保住副总的位子都不一定。而且,就算保住了,也是在走下坡路。酒店行业的鄙视链摆在那里,国际联号的地位远高于本土品牌。原因显而易见,前者无论薪水、福利,还是培训、发展都要比后者好上许多。在本土品牌工作的都想往国际联号跳,要是在国际联号做了几年副总,去本土品牌又没升上总经理,绝对是一件耻辱的事情。
谷烨危机感重重,彭聪倩却不这么觉得,两个女主持的方案基本不可能。而她需要这次机会。
一改平素淡漠的态度,她主动去找丛欣,直接开口问:“你怎么想?”
丛欣回答:“我都行。”
彭聪倩挺无语的。
丛欣接着解释:“要是不用我上,我正好请年假去崇明岛看鸟,网上说今年第一批候鸟这个月就该到了。”
酒店需要轮班,平常请假不容易。为了这场大活动,她们都被特批跟同事换了班,空出那几天。
丛欣觉得自己打算得挺好。彭聪倩却不相信,虽然在她的印象中,丛欣似乎真就是这样的人,上班的时候,可以连住几天值班房不回家。一到放假,收一只大背包,撒丫子跑着就没影了。但眼前这场活动跟平常到底是不同的,她不信有人可以这样看淡,直觉丛欣这人真虚伪啊,便也不问了。
最后,主持人选终于定下来,结果也在大多数人的意料之中——谷烨和彭聪倩。
而丛欣,也没能去成崇明,被派了个外场主持的活儿。
有人如愿,有人退而次之。但不管怎么说,那一场盛大活动在当年初冬如期举行。
那天上海大降温,西北风吹落梧桐树叶,丛欣在十摄氏度左右的气温里穿无袖旗袍,站门口红地毯上引导嘉宾签到、剪彩、为狮头点睛。再到夜里的晚会,彭聪倩和谷烨一起主持了整场活动。会上宣布了“静安铂景”换牌“瀚岳”的决定,也宣布了PV和瀚雅两集团实现交叉持股,并在未来十年开展深度战略合作的计划。直至最后,金色银色的焰火在巨幅LED显示屏上绽开,Full House,Occupancy 100%的巨型灯标璀璨亮起,盛会圆满结束。
宾客散去,彭聪倩去宴会厅后面的化妆间,推门便看到丛欣正在落地镜子前面,妆卸了一半。彭聪倩略有些尴尬,丛欣看见她却很自然,从化妆台下面摸出一瓶宴会上剩下的香槟,手把瓶颈晃了晃,笑对她说:“喝一杯吗?”
不知道为什么,彭聪倩把这句话也当成是一种邀战,自然不会输这一阵,欣然应允。
真的喝起来,当然不止一杯。酒至酣然,两人坐在镜前,旗袍、礼服都脱了一半,上身几乎只剩nubra,微醺之下,是一种高潮过后的空虚。人累得不想动,也不说话,只是刷着手机,笑看同事们在微信群里发的照片。
周遭萦绕着隐约的香气,是一种荔枝味的香水,彭聪倩一直用的,几乎已经成了她的标志。
丛欣忽然说:“Cecile……”
彭聪倩应:“嗯?”
丛欣想起两人一起刷马桶的那天,说:“我那时候一直以为你肯定不等培训结束就辞职走了,没想到你能把房务部轮完,然后去餐饮部端盘子,去销售部卖月饼,去前厅部说对不起……”
彭聪倩听得笑起来,笑了会儿才又问:“知道我为什么留下吗?”
“为什么?”丛欣反问。
彭聪倩看着镜中的她,回答:“因为你。”
丛欣回望,也笑了,像是不信,却又不说出来。
“要是走了,就好像输了。”彭聪倩解释。
丛欣说:“你至于吗?跟我比赛刷马桶?”
彭聪倩继续解释:“我其实还想看看叶总最后会选谁。”
丛欣愈加笑起来,欲言又止。
“有话说啊。”彭聪倩觉得她好不坦率。
丛欣转头看她,问:“你这算不算一种……二胎心理?”
彭聪倩还真接了她这个梗,回:“话说清楚,到底谁是二胎,你还是我?”
丛欣大笑。
彭聪倩看着她,忽然信了那句“我都行”,丛欣这个人,好像是真的无所谓。
笑了会儿,彭聪倩才说:“丛欣……”
丛欣应:“嗯?”
彭聪倩看着她,说:“我挺喜欢你的,但你别觉得我以后不会把你当对手。”
丛欣又笑起来,反问:“你干嘛非要把我当对手?”
彭聪倩怔了怔,也笑了,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半天才道:“我集体面试那天就记住你了。”
丛欣意外,问:“我做什么了?”
彭聪倩说:“你不记得了吗?我们撞了英文名。”
集体面试要做名牌,彭聪倩面前写着Cecile,丛欣也是。但尴尬只是一瞬间的,两人对视,丛欣便已笑着说,我随便起的,而后坦然拱手相让,把自己那张A4纸折到反面,写了个Joy。
“然后,你还说你喜欢旅游。”彭聪倩接着说下去。
学生参加面试,被问到业余爱好,十个里面总有七个说自己喜欢旅游,这个比例在酒店行业又要再往上升一升。但也只有丛欣的旅游最不上台面,别人说的起码是东南亚海岛,家里条件好些的,更是英美欧洲。丛欣压根没出过国,甚至连飞机都没坐过,说的都是大学四年在上海接外国游客当英语导游,以及买学生票乘硬座去山东玩,去河北玩,去东北玩,借住在当地同学家,或者住青旅住农家乐,偏偏可以把那些普通到有些寒酸的游记说得精彩纷呈。
再到实习经历,丛欣几乎等于没有,甚至不曾担任过什么重要的学生会职务,说的是自己如何赚到人生中的第一桶金,那是黄浦江边旧船厂搬迁后的一块空地,在她大二那一年的暑假搞了个嘉年华,她租了摊位卖可乐和爆米花,自己去跟百事谈的采购价,营业十天,赚了两万元。
……
丛欣听着,这才知道原来在她记住彭聪倩之前,彭聪倩已经记住了她。
彭聪倩说着,也觉得意外,要不是因为喝了酒,自己绝不会说这么多话。
不确定从什么时候开始算,她就没跟谁说过这么多话,但这种琐碎的坦白也只有这么一次而已。
第7章
那场盛会之后不久,酒店正式撤牌换牌,从“静安铂景”变成了“静安瀚岳”,亚瑟·佩里离开中国,去了中东,像是结束了一个时代。
原本的管理团队也各有出路,其中要数副总叶缜最出乎意料,既没留在换牌之后的“静岳”,继续做她的“大当家”,也没被调去PV旗下其他酒店,换个地方当家,而是去了PV大中国区的战略发展部,坐一个新设的位子,负责品牌本土化。
早在“静铂”的时候,坊间隐约就有些关于她和亚瑟·佩里的传说,传了多年没有实据,渐渐也就淡了。这时候又浮泛上来。有人说,两人之间到底还是有些旧情的,阿Sir虽然走了,还是拉了叶总一把。但也有人说,这旧情终归不过如此。常驻地相聚几千公里,境遇也天差地别。阿Sir在阿布扎比接的是家超五星名店,算是升迁。叶总职级不变,只是平移,头衔区区一个高级经理而已,手下甚至没有一个兵。说是一线转后台,其实更像是个养老的萝卜坑。当然,当时叶缜已经过了三十五岁,作为女人,开始养老似乎也很平常。
与此同时,2014年那一批管培生完成了轮岗。
邱岭留在“静岳”房务部工作,小升了一级,从组长变成主管。
谷烨是肯定不愿意留下的。恰如不少业内人士和酒店常客的评价,楼还是那栋楼,评级也还是豪华五星,但换牌后的“静岳”已经不是原本“静铂”那个味道了。谷烨对此深有同感,他甚至觉得现在这地方就像邱岭,你说她哪里做得不好吧,倒也没有。人绝对努力,也是个热心肠,穿上制服,配上苦练的笑容、仪态、英语,挺像那么回事。只是骨子里的土,改不了。
继续在前厅部做了一阵,他便通过内部招聘,去了PV与瀚雅合资管理的江亚饭店,还是他最得心应手的前厅岗位。那几年,外滩几家奢华五星都在走网红路线,他很快又被人拍了照发到网上,绰号从“静铂吴彦祖”变成了“外滩头牌”。
至于彭聪倩,恰如最初预料的那样,因为在那场大活动上担任主持人,PV集团大中国区的市场传讯部放出职位,负责人直接找她,问有没有意向加入。
彭聪倩立即交了申请,也把这个机会告诉了丛欣。本以为是个友好的、公平竞争的姿态,丛欣却对她说,已经定下了瀚雅集团银川新店筹开项目组的工作,马上就要走了。
“银川?”彭聪倩惊讶,“是你自己要去的?”
丛欣听笑了,反问:“不然呢,我得罪了什么人,被发配过去的?”
彭聪倩无语,两人就此分道扬镳,一个在上海做Marcom,另一个出发去了银川。
那是瀚雅在宁夏的第一家酒店,也是丛欣第一次做筹开。
她住进当地的招待所,先跟着设计公司的项目经理验房,学着看各种工程图纸,检查每个角落,交接密码、钥匙、各种设备。而后再跟着总经理去和业主代表喝酒,跟着人力资源总监开始各个业务部门的招聘,了解当地习惯,模拟各种服务场景,再以此为标准进行培训。
那是一座中规中矩的五星酒店,245个房间,定位商务标准型,哪怕在偏远城市,当时的人房比也接近1.2:1,也就是差不多300人的团队,包括前台,客房清洁,厨房,安保人员,以及人事、财务、工程、仓管、网管……
一切从头开始。
她第一次觉得酒店真的就像是一个家,只是更大一点而已。
偶尔与彭聪倩通电话。彭聪倩问她银川怎么样?她说事情很多,经常加班,但也有好的地方。
彭聪倩问:“比如?”
丛欣答:“不用道歉。”
彭聪倩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