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她也真开口这么叫他,语气甚至可以说是亲昵的,“我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不需要你再为我做什么,你要是真为了我,那就什么都别做。”
话说得清楚明白,但丛甘霖自然不罢休,说:“我是看到了,我们欣欣越来越漂亮,看上去一点不显年纪,还像个刚毕业的小姑娘,要是不说,谁知道你是那么大一家酒店的副总经理?”
丛欣听笑了。
从她出生开始,他就夸她好看,现在仍旧是这样。但他好像也只夸过她好看,只会夸她好看。
她过去是很吃这一套的,后来却渐渐开始觉得是一种贬斥。她一点都不希望自己看起来像个刚毕业的小姑娘,也根本不认为这是一种褒奖。
直至此刻,她甚至无法确定这些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心,却也不得不承认丛甘霖也有丛甘霖的好处。她自认并非什么大美人,却从来没有因为外表自卑过。赞美,无论真情假意,总是有用的。
“真的,”丛甘霖见她不语,愈发跟她推心置腹起来,手搁到桌上,靠近她,蹙着眉头说,“欣欣,爸爸想把生意做起来,也真就是为了这个,爸爸过去什么都没能给你。别的女孩子,像小兰的女儿,大学还没毕业,房子车子就都有了,二十六岁就结了婚,现在孩子都两个了。爸爸看你这些年一直东奔西跑,很心疼的,就连结婚都耽误了……”
丛欣愈加无语,张茂燕从来不会催她恋爱结婚的事,反倒是他催起来了。
果然,又听丛甘霖继续说下去:“现在外面都说什么不婚不育,你千万不要去学,我看小韩人蛮好的,条件也好,你要抓紧。”
丛欣说:“我跟他早分了。”
丛甘霖的第一反应却是问:“他外面有别的女人了?”
丛欣没答,只觉毫无意义。
丛甘霖只当自己猜对了,又说:“我就是说嘛,你不抓紧他,跟他错过了,他隔手再找一个,你后悔都来不及。你妈妈自己跑在外面不管你,爸爸总要关心关心你的。爸爸一直很自责,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那个时候我跟你妈妈之间的事情影响到你,所以才变成现在这样……”
丛欣听着他说,看着他伸手撑住额头,眼中甚至有泪光闪动。
他是她看见过的第一个哭泣的成年男人,当年直觉惊恐,但看多了也不过就是这样。她不想跟他争论,也不去想他落泪到底是因为内疚,还是对她的情感绑架。
她只是直接岔开话题。
丛甘霖的本事,按现在时髦的说法是提供情绪价值,传统说法就是花言巧语,或许就是因为遗传吧,这点小技巧,她也不是不会。
“爸爸,”她又叫他,近乎于小时候的语气,“我过去东奔西跑,是为了升职,挣更多的钱。那时候我和妈妈很需要钱。但也是因为我喜欢,我挺幸运的,哪怕高三家里出了事,我还是上了大学,毕业出来找到了我喜欢的职业,就这么简单。我工作辛苦不是因为你,没结婚也不是因为你。其实恰恰相反,我一直挺想感谢你的……”
丛甘霖再次意外,又或者还有疑惑。他两只手放下来,抬眼看着她,真就是泪光盈盈。
“爸爸,”丛欣又那样叫他,“现在很多人都说自己从父母那里得到的只有打压,但我回想小时候,全都是赞美,妈妈对我是这样,你对我更是这样。我现在的性格,随便站在哪儿,面对什么人,都不会觉得害怕,这点自信也就是这么来的。你不用再给我什么,你给我的早已经足够了……”
她看着他说,语气如此真挚,有短暂的瞬间,甚至连她自己都难辨真假。
又或者这就是事实吧。
很多人管上海贫民女孩子叫弄堂公主,认为是个贬义词,但她倒是挺喜欢的,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弄堂公主,哪怕没有宫殿,没有身份高贵的父母,没有财富和臣民,还是度过了万千宠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虽然有一天,那个小小的乌托邦忽然倾覆,她还是幸运地及时逃离,长成了一个大人,完整,勇敢,义无反顾。
*
时为再看到丛欣,已经是午餐时间了。
她又来了西餐厅,找饼房主管聊了几句,应该还是为了丛甘霖,跟主管以及当时在场的几位都打了招呼,以示这件事到此为止。
时为透过后厨的玻璃隔断看到她,示意她到外面走廊说话,找了个背静的地方问她:“怎么样?”
丛欣摇摇头,笑说:“没什么。”
他仍旧看着她,却又不确定应该怎么问。
她知道他担心,这才解释:“真没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我这回把他说感动了,估计能管一段时间吧。他过去也到我工作的地方找过我,都是这么过来的,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再来,那就再说吧。”
时为说:“你今天要不要早点回去,我可以换班的。”
丛欣说:“不用,你不是定了今晚试菜吗?我还等着尝鲜呢。”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仍旧带着笑,看起来完全不当回事。
他还想问,却也知道时间和地点都不合适。
两人就此分开,他回到后厨工作,脑中还是方才的对话。
她说丛甘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以及丛甘霖说起的那个做酒店投资的毛脚女婿。显然,丛甘霖过去到她工作的地方找她,遇到过韩致一。他不知道那一次韩致一有没有帮到她,她或许已经不习惯向任何人求助,又或者只是对他?
那天晚上,西餐厅有一对来庆祝金婚的老夫妇,餐饮部特地安排了爵士乐队上来为他们演奏,丛欣也过来代表酒店送了一束鲜花,还被何涵邀请跳了几步恰恰。
一时间,餐厅里的气氛完满得好似童话,所有人仿佛都变得高尚,纯美,相信白头到老、矢志不渝的爱情。
时为远远看见丛欣,她也正开心地笑着,好像真的已经完全忘记了上午的事。
*
闭餐之后,时为去员工食堂。
西餐厅的新年菜单,这一天安排了试菜。
其实也不过几个月,员工餐试菜这个做法已经被他带起来。最初只有全日制厨房这么做,但在他离开之后,罗耀江和奚溪还是继续着这种安排,已经做过几次,正准备着给“对月阁”更新冬季菜单。时为回到西餐厨房,便也带着那里的人加入进来,就连中餐厨房也有这个计划。
试菜搞得比从前频繁,也更声名在外。每年年初便是各地酒管专业毕业生的实习季了,年尾这段时间,网上总有人列酒店红黑榜,今年江亚饭店除了“国企业主不黑心”之外,还多了另一个优点,“最佳员工食堂”。
丛欣也如约来了,坐在餐台边,看着他在灯下凝神工作,而后把食物放到她面前。
她本以为自己毫无胃口,但真的吃起来,才觉身体慢慢苏醒。
时为手撑着餐台站在那里,像是在休息,其实只是看着她。
她抬头,又对他笑了,还是那种熟悉的笑容。但他总能看出些别的来,却又不确定这到底是洞悉还是错觉。
试菜结束之后,他们两个人一起回家,这一次去了她那里,做的还是跟以往一样的事,一起洗漱淋浴,一起换了居家穿的T恤和卫裤,身上留下一样的沐浴露的味道。
他是想要跟她聊聊的,但她说她累了,很快关了灯入睡。
直到半夜,他忽然醒来,发现身边没有人。
房间外面有轻微的声响,他起身走出去,看到她抱膝坐在客厅沙发前面的地上,没有开灯,只有电视屏幕发出的微光照亮。
她转头看他,笑对他解释:“有点睡不着,在看泰坦尼克号……”
他没说什么,走过去,在她身后坐下,把她整个人抱在怀中。她也就这么靠着他,两个人一起继续往下看。
选的是视频平台上的片源,早已经加上了龙标,剪掉了几个他们曾经看过的片段。但灾难的部分还是一样的,巨轮灭了灯,从中间折断,带着无数人一起沉入冰海。
“还记得从前吗?”他忽然问。
她轻轻笑了声,说:“大光明电影院吗?”
她记得当时影院里有人在哭,但他们那时候年纪还小,根本不懂什么爱情和生离死别,只觉得害怕。
他说:“你那时候拉住我的手,说绝对不会放开我的。”
她笑出来,反问:“我这么说过吗?”
他点头:“你说过的。”
其实,早已经不确定了,只是他现在很想对她说同样的话。哪怕听起来那么冲动,绝对,像个电影里等待反转的flag。
而她忽然哭了,又或者说终于哭了,转身投入他的怀抱,含糊地说:“我其实早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但就是,还是有点难过……”
他不需要她的解释,只是抱着她,任由她埋头到他肩上,摩挲着她的手臂和后背安抚。
她就那么尽情地哭了一场,直到电影结束,响起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女声吟唱。
她已渐渐平静下来,所剩的却是另一种哀伤,他们并非在一部电影里,画面不会淡出,也不会有一个确定的结局去奔赴,要是拥有过,又没有了,该怎么办呢?
第66章
次日早晨,丛欣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雨不知停了多久,天气放晴,窗帘缝隙之间漏进来的阳光刺目明亮。她背身看另一边,时为已经不在了,床上只剩她一个人。
她忽然惊惶,伸手去摸床头的手机,奇怪为什么闹钟没有响,他也没叫她起床。直到看见屏幕上显示的日期,她才想起来自己今天不上班。他们特地调过排班,这一天两个人都是休息的。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前一夜才敢那么放肆地哭了一场。作为一个典型的f人,她会为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感动流泪,但真正因为自己的情绪哭泣,已经是很久很久没有过的事情了。
怕眼睛会肿,怕让别人看出来,于是就连哭泣也都成了长成大人之后即会失去的一个小小的特权。尤其是她这样的职业,笑容是上班的标配,也是唯一可以接受的表情。
只这一日浮生偷闲,她放松下来,重新闭上酸胀的眼睛,翻个身,埋头进两个枕头之间,有那么一会儿,什么都不想,只是任由神思抽离,直至闻到房间外面飘进来的面包香。
饥饿和食欲随之而起,她听到肚子咕噜噜地叫,一个人趴在那儿笑了,又缓了缓才爬起来,在睡觉穿的大T恤外面套上件卫衣,寻着味道去找。
时为自然在厨房,她站在过道里往那边看了一眼,却没立刻过去,先进卫生间照了照镜子。
果然,眼睛肿得一塌糊涂。
她开了水龙头,用冷水洗脸,希望能快速消肿。
只可惜时为在厨房那边听到声音,已经走过来,靠在门边看着她。
她知道徒劳无功,索性也无所谓了,自己先提起昨夜的事,说:“那个电影我每次看了都会哭,小时候还觉得俗气,大了反倒是越来越吃煽情这套。读大学的时候去电影院看重映就发现了,那回是跟一帮同学一起去的,也是看到沉船那里,所有女生都哭了,当时还被男生嘲笑……”
时为也真笑了,却不是那种男生的嘲笑,他只是看着镜子里她的映像,说:“那你下次看的时候记得叫我。”
丛欣停下手里的动作,也在镜中看着他,借着脸上水珠的遮掩,忽然又有些泪意。
她记得自己前一夜哭了很久,也知道那种哭泣是不一样的。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陪在她身旁,她都不会那样放纵自己。
如果是沈宝云或者张茂燕,她会怕她们跟着伤心,继而为她担忧,以为她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难事。
如果是其他人,她根本不可能袒露悲伤,因为结果不过就是让彼此徒增尴尬而已。
如果只有她自己,她或许会静静啜泣,然后适可而止。就像人独自摔倒的时候是不会大哭的,最多因为疼痛沁出一点眼泪,仅此一丁点而已。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但这一次不同,她哭了,他也哭了。他们互相拥抱,彼此安慰,甚至不需要多少言语。其实就算说,也说不出什么来,全都是些久远的往事,评说不清的情绪。
直到实在累了,他们入睡都牵着手。半梦半醒之间,她摩挲他的拇指,他便捏一捏她的手心,给她回应,让她知道他也还醒着,不会剩下她一个人。甚至就连凌晨深沉的黑暗和窗外隐约传来的细细的雨声也都让她觉得安全,替她遮掩,包容她的一切,好像怎么任性都可以。
烤箱发出蜂鸣,时为才转身去厨房。
丛欣洗漱完跟着过去,看到他正给吐司脱模,新烤出来的麦香漾满了整个房间。
她问:“你几点起来弄的?”
他说:“你少烦,吃就得了。”
她看着他笑,知道他这个人有很多奇怪的爱好,或者说疏解压力的方式,比如磨刀,斩骨,或者揉面,手打蛋白。
两个人在一起不过几个月,就连这间厨房都好像变了个样子。
她跟张茂燕常年在外工作,哪怕她现在回到上海,大多数日子也是在酒店职工食堂吃饭。家里难得开伙一次,也都是时为在弄。厨房用具渐渐调整成了他习惯的摆放方式,甚至就连流理台上那套刀具,张茂燕不知何年何月用商场购物积分换来的,也被他打磨成了吹毛利刃,简直判若两刀。
而且,他还养酵母。
不在自己家养,非在她家养。用水和黑全麦粉搅和搅和,放在小瓶子里,说是鲁邦种,有着千年历史的酸面种,最完美的发泡机制,让面团柔软蓬松,等有空他就给她做面包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