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有句老话,“冬至夜,有吃吃一夜,没吃冻一夜”。老人家对这顿饭自然特别看重,朱明常一早就开始准备,先推着沈宝云去菜场买菜,回来之后就开始在厨房里忙。
丛欣到家的时候,张茂燕和朱岩都已经过来帮手。时为来的最晚,坐下就开饭了,在他是极少有的待遇。
每个人进门都要走一遍406的传统流程,先喝红枣桂圆大麦茶。
桌上的菜也必有几样保留品种,冷菜熏鱼、油焖冬笋、鲣鱼茼蒿、白切羊肉,热菜狮子头、油爆虾、八宝鸭子,冰糖蹄膀……
虽然丛欣始终不能理解甜蹄膀这种奇怪的东西存在的必要性,但还是尊重传统,在她喜欢的金蒜蛏子、蟹柳茶碗蒸蛋、红膏梭子蟹之外留出胃口,吃了一点点。
菜摆了满桌,六个人围坐,不多不少。大家一边吃一边聊天,讲到之后的计划。
朱岩打算过完年再回瑞士,也叫了父母一起过去。
她从前就邀请过几次,但二老一直婉拒,起初因为经济条件有限,后来觉得小辈工作都忙,怕添麻烦。再后来撞上疫情,更加不可能成行。等到那几年过去,他们年纪大了,又开始感觉力不从心。
这回却不一样,丛欣说:“我明年离开江亚饭店去集团总部工作,九月份要到瑞士学习一段时间,让时为凑个休假,正好带上外公外婆。”
她看看时为,时为在旁边只管点头,吃她“转赠”给他的甜蹄膀。
张茂燕已经辞了那个中文管家的工作,也说要带二老出去旅游,而且不用等到九月,师父能走路了就出发,先坐邮轮,再去澳门,新加坡,马尔代夫,都是她熟的不能再熟的线路。
沈宝云自然高兴,她一向喜欢往外跑,直到最近几年,年纪过了八十,很多旅行团报不上。
朱明常心里也是愿意的,嘴上却又开始数道,说:“这下你师父不会偷懒不练走路了。”
沈宝云不服气,说:“我哪里偷懒了?”
朱明常说:“今天就看你坐那儿刷了半天手机。”
沈宝云说:“明明只有一歇歇。”
朱明常说:“讲不清楚了,下次给你拍下来。”
沈宝云倒是笑了,说:“哈哈你记不住的。”
一顿饭说说笑笑地吃完,还有最后一道甜品,也是传统特色,黑洋沙馅的汤圆。
时为进厨房去煮,叫上了丛欣。
他关了门,开火烧上水,才问她:“瑞士那个学习……”
丛欣已有预感,说:“我今天才收到确定的消息。”
时为问:“要多久?”
丛欣回答:“一年,读一个酒管专业的EMBA。”
时为没说话,看着玻璃汤锅里的水开始细微的颤动。
丛欣接着说下去:“还有,瀚臻的第一个项目在上海,但以后还会在别的地方选址,我可能一直需要到处跑。”
总之,还有许多许多的不确定。
她不知道时为会怎么想这件事,会不会也认为她太过自我。
时为却说:“其实我妈也跟我谈过这个问题。”
“她说什么?”丛欣问,她一向对朱岩佩服又好奇。
时为笑了,回答:“她说你不会停在现在的位置上,将来一定会走得更高更远,跟我交代了她可以给我多少钱,还说我爸那边愿意给的资源,如果我想要,不用顾及她的想法。”
“那你怎么想?”丛欣又问,心里说,朱岩的思路确实简单直接。
时为回答:“我对她说,我这个人可能就是没那么高的物欲和胜负心。她又问我,那丛欣呢?”
丛欣懂这言下之意,她是否会介意他在事业上不如自己成功。
哪怕现实里很多男人混得并不比他们的妻子或者女朋友好多少,但所谓“上进心”总是要有的,甚至会成为一种在情感关系当中争夺话语权的筹码。
“你介意吗?”她问,等着他们之间第一个、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不确定”的答案。
时为想了想,摇摇头,然后回身问她:“你呢?你介意吗?”
丛欣看着他,也摇摇头。
而后补充:“你什么时候有了就跟我说,我也可以考虑一下迁就你的。”
时为听得笑出来。
丛欣意识到这话里的歧义,什么时候有了,嗯,听起来确实有点怪。
她忍住笑,正色说:“那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吗?”
时为想了想,说:“你是不是也该给我改个微信备注。”
丛欣觉得合理,当下拿出手机,一边打字一边说:“酱……爆……”
“酱爆是个啥?”时为没懂,凑过去看。
丛欣护住不让,时为便也不看了,就是有这个自信。
“厨房重地,禁止打闹。”他关照她。
丛欣听话站好,低头点着手机屏幕,“406-2的欣欣”很快发了张图片给“406-1的为为”。
时为感觉到手机在裤子口袋里震动,问:“发什么了?”
丛欣说:“整个情头,等我从江亚饭店离职之后。”
时为掏手机出来看了一眼,两人都笑了。
玻璃汤锅里的水开始沸腾,他才揭开锅盖,把汤圆放下去,缓缓用漏勺搅动,一边做,一边跟她说着西餐厨房里的事。
经过一个多月的招新和磨合,人员终于齐备,渐渐恢复到正常的翻班制度,就等着经受节日旺季的考验。等这一阵忙过了,又要开始做春季的新菜单。还有奚溪,跟他提了明年参加一个国际比赛的事情,他觉得可以一试……
丛欣靠到他身后,脸贴着他的背脊,手插在他裤兜里听他讲。一边听,一边又想到方才的对话,她知道时为这个人真的如他自己所说,就是没那么高的物欲和胜负心。但她也知道,他有自己想做的事,以及他自己的部落。
她伸手抱住他,踮脚亲吻他的脖颈,他怕痒躲了,转头又还治其人之身。
直到朱师傅过来敲门,在外面说:“看着点时间,五分钟,别煮过头了。”
两人这才作罢,清清嗓子,开始拿碗的拿碗,捞汤圆的捞汤圆。
*
冬至一过,酒店行业的节日季就算是正式开始了。
从元旦到春节长假,江亚饭店客房和餐饮宴会的销售双双迎来高峰,还有各种特别活动的策划。
丛欣又忙碌起来,作为总经理,她首先得找够钱,根据预定和促销的情况,微调预算和成本,再去跟财务部核对账款,保证现金流。
然后确保酒店的软硬件设备不出问题,提前跟着房务部、工程部、信息技术部依次查了一遍客房、空调、消防、各种预定系统。
最后,还有人。她做好翻班的安排,再发年终奖,过节费、年货大礼包。
那一个多月,也是江亚饭店里其他人的极限考验。尤其春节长假,连续九天满房,营业额两千多万,再一次出现了副总经理去客房送布草,总经理去餐厅擦桌子的景象。
直到二月头上,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入住率回落,酒店重归平静,各部门人员都开始计划连续翻班之后的长假,她也和瀚雅派出的下一任总经理完成了最后的交接。
那只是一个小小的简单的仪式,她在前厅把江亚饭店的总控卡交到了自己的继任者手上,然后跟谷烨一起搭电梯去地下层的员工食堂。
那一天,西餐厨房在那里搞春季菜单的试吃,同时也算是个离职前的聚会,不光是为丛欣,还有谷烨和胡凯伦。
各部门没在值班的人都来送行,餐饮部开了几瓶香槟,饼房做了个蛋糕,Marcom靠墙拉了块投影幕布,整理了他们几个在江亚饭店工作中拍下的照片轮番播放。
谷烨的内部调职申请已经通过,江亚饭店GSM的工作也交接到了下一任“首席道歉官”的手中。
邱岭已经听说了他之后要去的地方,仍旧觉得不可思议,说:“你真要去哈尔滨瀚岳?不嫌弃是本土品牌?而且还得到外地工作?”
谷烨说:“我都Last day了,你现在再来劝我,什么意思啊?”
一双眼睛看着她,似乎又开始散发魅力。
邱岭服了,笑向丛欣求助。
丛欣便把那句她最熟悉的话拿出来问谷烨:“筹开团队至少需要在当地待到酒店开业,整体正常运营,并且通过星级初评,这个过程可能需要一年半到两年时间,你真的可以吗?”
谷烨也那样看着她,宛如一个电影里的场景,点点头,说:“我可以的。”
丛欣笑起来,倒了酒,与他干杯。
胡凯伦在旁边看见,拿着杯子过来,也要跟她干一杯。
丛欣与小胡的职级差得远,并未经手他离职的事情,但小胡现在算是江亚饭店的名人,她自然也听说了一点。
自九月份那场时装周首秀之后,小胡还真出去拍了模卡,做了一阵子兼职模特。经纪人把他的资料递出去,只要客户看过,几乎都会叫他去面试,只要见了真人,几乎都能订下工作。
长相身高只是其中一方面,模特面试遇到的都是陌生人,是一种很看情商高低的职业。拍摄时间又极其不规律,说起来只是几张照片,其实常常一站大半天,还得起早贪黑,赶没什么人的时候拍外景。从业人员又几乎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半大孩子,大多没什么社会经验,也吃不了这个苦。
但对小胡这样的酒店人来说,简直就是日常操作。起得比鸡早算什么,被人损几句又算什么,一站站一天更是不在话下,他照样姿态挺拔,眼中有光,笑容真诚,露一口白牙。
行情实在是好,兼职忙不过来,他终于决定辞掉酒店的工作,全职做模特。
小胡为这事还挺不好意思的,特地来跟丛欣打招呼:“丛总,我那时候跟您说想来上海工作,结果没待满一年就要走了……”
丛欣自然表示理解,小胡现在做的是最赚钱的那种商业模特,一天就能挣在酒店一个月的钱。而且他能熬过这个最缺人手的节日季再提离职,已经是帮大忙了。
小胡却说:“毕竟是青春饭,能吃多久也不一定,我以后可能还得回瀚雅工作。”
丛欣暂且不管这个可能性有多大,只是笑对他说:“欢迎回家。”
胡凯伦泪目,跟丛欣干了一杯,说:“丛总,姐,都在酒里了。”
然后又转向谷烨,他也已经知道谷烨即将调去哈尔滨的事,开口便道:“谷经理,哥,等你到了东北,提我的名字,在那边酒店工作的,好多都是我同学。”
谷烨一向看他不顺眼,这时候竟有点动容,伸手拍拍他肩膀,说:“你离开这里去外面,要保护好自己啊。”
却没想到小胡还是那么奔放,一把抱住他,将他按进自己怀中。
邱岭赶紧招呼Marcom的摄影师过来给他俩拍照,丛欣看得笑起来。
也是在这个时候,时为从后厨出来,坐到她身边,拿出手机给她看。
情头已经加上。
他自以为很低调,根本没人注意。
结果转眼就看见嘻嘻嘻在R&D群里说:时厨换头像啦?】
两人都吓了一跳,但终究没在意。他们只是牵手起身,离开那里,搭电梯上到大堂层,再从员工通道走出去。
二月初的冬夜,空气湿冷,身后是江亚饭店翡翠色的尖顶,以及更远处标志性的城市天际线,灯光璀璨,不见繁星。
丛欣看着时为说:“新年快乐。”
时为也看着她说:“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