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掌心里是十六岁时温热的鲜血。
当终于鼓足勇气摊开手,望见那透明的只不过是今夜的小雨。
她笑了。笑到低下头,纤瘦的胳膊下意识拢靠向身体。
雨滴一点点变大,连带着视线也模糊。
余光里看见的身影,总像是那年气势汹汹闯进高中来找她,问她把葛雯之前赚的钱都藏在哪里的林中敏。
“林雨娇我不要脸,我知道你还要脸。”林中敏站在长廊上,抄起一把凳子咆哮,“你要是找不到,我天天来这里,让你老师同学都每天看着。”
他得意洋洋赌她性子从不会就这么放弃人生,赌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十六岁教学楼外的大雨一直下,下到林雨娇纤瘦的肩膀,根本承受不住这滂沱。
逃出这场雨。
穿着纯白纱裙礼服的人突然一下子从观众席上站起来,跌跌撞撞往雨夜里闯去。
“这谁啊。”一路上,所有人惊讶看着她狼狈淋雨的背影。
没有人拦她。因为不认识,不熟。
林雨娇在一场黑暗的梦里落荒而逃。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没关系,去哪都可以。不要让她一个人孤单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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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司北回来的时候路过观众席,一眼就看见了前排空荡荡的座位。
“好吓人,刚那学姐的提着白纱裙就从我身边跑过去。好像还哭了。”
“不会是男朋友跨年夜提分手吧。”
一群挂着工作牌的学生聚在过道上聊天,听见一道冷哑的男声不耐烦截断了所有话:“她人呢。”
为首的女生语调嚣张,刚想回一句“关你什么事”,抬眼清清楚楚见到了来人的样子,话被噎死在喉咙里。
“问你话听不懂吗。”祁司北微仰下巴,目光盯着她。
她明明见过他,乖乖低着头,听那个学姐讲话的样子。
可又好像现在这才是他。谁都犯不着他让着。
“跑,跑出校门了。”另一个女生抱着场务表,快被吓哭了。
他没看任何人,直接往校门外走。
有一只手拽住他的夹克衣袖。祁司北回头,看见走过来的谈灼舟。
“北你今晚不能一个人走。”谈灼舟抓得骨节泛白,“别人给我发消息。关俊知道你回来了,在校门外。”
“一会儿零点晚会结束了,跟我去地下停车场。我开车送你走。”
祁司北懒懒转过身,目光透过额前的碎发,张狂落在他的脸上:“松手。”
“祁司北。”谈灼舟看着那个夜色里跑远的背影,罕见情绪激动,“你还当自己十八岁啊。”
话音刚落,下一秒,看见祁司北矫健从操场栏杆上直接翻了出去。
吓得周围几个学生大呼小叫往后退。
谈灼舟心也跟着猛烈跳了两下。
他确实还跟十八岁一样,什么都没变。
这么多年,还待在他身边的朋友都变了。成熟,稳重,学会了成人世界的思量。
只有祁司北永远恣意放肆。少年下定决定的念头,横冲直撞,谁也改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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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南中学校门外,巷口一片积水,雨路泛光。
关俊和几个朋友挽着袖子,叼着烟撑了一张桌子躲雨在小卖部门口,一桌人兴致勃勃,围在一起打扑克。
“对二。”关俊一只脚踩着凳子,一只手把牌摔响在桌子上。
皮肤黢黑,指间那包红色中华格外刺眼。
一群人打得热火朝天,导致没人注意到,从巷口经过的人是祁司北。
那些年他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脾气被惯得不好,又是少年气盛,横竖不懂得隐忍两个字怎么写。
跟关俊这群职校的混混结了不少梁子,关俊当年看他不爽又不敢怎么样,把牙恨碎了也只能往肚子里吞。
现在不一样了,他知道祁司北高三毕业以后家里出事。他过得越不好,他越兴奋。
关俊放过狠话,要是在杭南再见一次祁司北,他绝对不会放过他。
“王炸。”有人甩出最后一副牌,得意洋洋张开双手搂桌上的钱,“拿钱拿钱,全都交了。”
“关哥,拿钱啊,十几个兄弟都看着呢,别赖账。”
“妈的,全都输完了。”关俊把皮夹讪讪放回裤兜,摸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扔了个蓝色东西在牌桌上,“这能抵多少钱。”
祁司北本来不屑和这些人打照面,余光瞥到了那只蓝色蝴蝶发夹,停在了巷口。
他认得,是林雨娇的发夹。
“呦,关哥,这不是刚才那个美女丢的。”
“这么漂亮的发夹。”
“那肯定无价啊。闻到了吗,怎么这么香。”
牌桌上起哄声音一片。有人偷偷想摸那只蓝色的蝴蝶发夹,被关俊重重一拍。
酒气烟味的夜色里,玩笑越开越下流。
一个高大的身影忽然挡在了牌桌间。
“关俊,好久不见。”
讥讽冷淡的声线,一如当年高高在上。
关俊缓缓抬头,看到夜色里孤身一人走进这条巷子的祁司北,愣了很久。他从未想过有一天,祁司北敢一个人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明明可以一走了之。
一桌人停止了打牌,面色阴沉一个个站起来。
关俊回过神,慢慢挽了挽袖子,那只手有意无意般搭在他的脊梁骨上。
似笑非笑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祁司北。你骨头挺硬啊。”
“有几条命,敢一个人走进来。”
祁司北抱着手,脸上没什么情绪,和多年前拽到没边的样子一模一样。
关俊拍着他的肩膀,用最后一点耐心,顺着他一动不动的目光望过去。
看到的是桌上那只,漂亮的蓝色蝴蝶发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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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门外公交车早就过了末班时间。临近跨年,街上行人寥寥。只有长街雨夜灯火明明。
林雨娇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
天空里丝线般的急雨落下,眼前的路漆黑笔直,看不到头。
她提着纯白礼服的纱裙裙摆,一脚深,一脚浅踩在雨水里。
背影清瘦雪白。
沿路的梧桐树翻涌着一片宽阔黑色。路边在夜宵摊子下烤土豆的老奶奶,看她模样还以为是游客要去西湖边拍照的,好心拦住她。
“小姑娘,你去西湖一直往前走就到了。”
“雨这么大,赶紧找个地方躲雨吧。今年下大雨,湖边跨年都没几个游客过去的。”
这条路望不见尽头。
林雨娇手机进了水,没办法开机,什么消息都收不到。只能麻木往下走。
黑暗里传来远方此起彼伏的烟火声,但是看不见烟火的光。
她知道,零点了,是新的一年了。
这周围的一切黑暗,其实跟曾经每一个12月31日的夜晚都没有区别。
习惯了。她木木站在一片黑暗里,分不清时间的流逝。
十六岁的林雨娇,站在漆黑的菜市场里门口,等妈妈收拾完摊子出来。踩在菜市场地面脏水里踮着脚,也看不清远处的烟花。
视线一片漆黑。
十七岁的林雨娇,独自一人坐在狭小的透不过气的破旧房间里。窗外烟火声很大,却掩盖不了房门外李奉无赖坐在门边,从门缝里偷窥她,流里流气说着让她开门的话。
视线一片漆黑。
十八岁的林雨娇,白天被林中敏看见在补习班门口徘徊,晚上扯着她的头发,一遍遍声嘶力竭问她是不是偷藏了很多钱才会去想报补习班。她不知道撞到了什么晕了过去,醒来蜷缩在破屋的冰冷客厅地板上,零点早就过了,近在咫尺唯一可以够到的,是那张可以免费体验两节课的补习班宣传单。
漆黑里,那是唯一的花花绿绿。
她开始觉得林中敏指着她骂的所有话都没错。
她就是一个没什么运气的人。
有些话她从未说出口,但林雨娇自己心里知道,一直都知道。
这些年,她过得不好,过得真的很难。
一束灯落在她单薄的背上。
她的影子静静落在黑暗里唯一的光亮里。
林雨娇擦了擦眼睛,疑惑转过头。
摩托车上的人摘下头盔和她对视,冷雨砸在他灼目的银发上。黑暗里他脱了外套一身张扬惹眼的黑,眉骨清冷高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