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低的视线垂到脚底石子路,檀樾沿着它的路径向前,走到小区靠外侧的围栏边。
掌心撑放在石墩,正好是他可以俯瞰的高度。
白昼时长已然缩短的初秋,需要人工调节的路灯仍旧关着。
稍晚些时候,檀樾身畔拂来一阵风,拂过不远处跨河桥底的深潭,吹皱平滑水面,搅动他混杂思绪。
恍然一瞬,暖黄灯光包围着整座跨河桥点亮的刹那,他漆黑一片的瞳孔中,忽望见一个熟悉身影。
那个躲在桂花树后,与他定下牛奶之约,每天给他送空牛奶瓶的的小女孩儿。
在不知因何失约的今天,蜷在桥洞底,抬头,同样看见了他。
——“不要,再让我发现你和那个小女孩有任何交集!”
愣神时,他脑海中莫名浮现出妈妈的脸,眉心紧皱,严厉地训诫。
无言相望的风,自两人停留的视线中来回吹,某一时刻,轻擦过檀樾眼睫。
他抬手揉开那阵痒意时,微风折返,却不再抵达裴确所在的对岸。
睁开眼,他看见方才还停在桥洞底的小女孩儿忽而起身,毫不犹豫奔向河边,“扑通”一声,跳进水潭。
“哗哗——!”
水花豁然飞溅,像是张开血盆大口,拖着她沉进中心的同时,求生本能让她不停挥舞着四肢。
檀樾的心猛地僵到半空,大脑闪过一刹空白后,他只有一个念头:救她!救她!
“檀樾!”
第46章 爱意 “檀樾,你是真的么”
却在刚转身时, 蓦地看见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宋坤荷。
她仍穿着下午来学校接他时穿的那身旗袍,因为今天是她生日,知道檀自明今晚会回家, 还特意选了他做喜欢的天青色。
只是在一贯如常的争吵后,妈妈此刻头发披散, 眼睛布满血丝,左手攥成拳捏在心口,冲他歇斯底里, “檀樾!你也要这样对我吗?!”
“你也要和你爸一样,背叛我!辜负我!对吗?!”
“妈妈, 不...救她,妈妈,我只是想救她......”
“檀樾,你今天要敢离开一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你信不信!你不珍惜你自己,我也不想为你再忍,我已经做得够多了!”
淤积多年的怨恨, 于此刻尽数爆发。
檀樾定在原地,无措地看着宋坤荷的脸,扭曲困倦, 早不复往日容光。
而这份错位的承担,他一直背负到二十五岁才懂得如何挣脱。
但十岁的檀樾, 只能望着妈妈渐远的背影,看见脚下忽而塌出几道裂痕,他深陷到地底,扎成树根。
明明四周宽阔无边,他却未能朝前踏出一步距离。
哪怕是让他报警呢?哪怕只是找个人来也好啊......
无声呐喊在檀樾胸□□炸, 耳畔扑腾的水花声逐渐变小时,他痴痴回身,目光再次落向水潭。
只见月色清辉,被小女孩沁进河中浮沉的面庞打碎,散成粒粒光点,翻涌成高耸浪花,猛地倒灌进他眼眶。
无法承载的寒意自上而下,滚遍全身后,水面逐渐平缓,从最初的激荡回归涟漪。
檀樾盯看着,猛然醒神,来不及了......
却是在他颓然往前抓握的手垂低的瞬息,泛过阵阵白光的视线中,忽看见河滩边哗啦漫过一汪水花——
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耳边,盖住小女孩大半张脸,她掌心抓着石块尖角,拖着被河水浸湿透的上半身,一点一点,引着自己爬上岸。
呼吸颤巍巍地从口腔吞吐,檀樾仍倚在围栏,眸色惊颤地凝视着她自救着上岸后,俯跪在河滩,不停拍打着胸口,断续咳出肺部浊水。
她摇晃地站直身,像一道孤远的光,仰头,冲天大喊:“醒醒!我们一起躲起来,不要被命运找到!”
檀樾永远记得自己那时内心的触动,周遭路灯围出的光晕,都远不及她明媚。
她不经意地出现,触摸到他灵魂。
那天,檀樾清晰地看见裴确,看见她身上无数种可能性。
她仿若来自宇宙最深处的光,深远、长久,永不熄灭,一直陪在他左右,照亮他的前路......也反复刺痛他的懦弱。
于是他抛盔弃甲,落荒而逃。
直至迷航十年后的今天,才终于鼓足勇气重回她身边。
......
“我见过你所有狼狈与不堪,但我不想再逃走了,裴确,请允许我和你站在一起,透过你的眼睛看世界。”
回忆倏止,檀樾缩到极限的手臂暴起青筋,他垂着头,整张脸埋进裴确颈窝。
那些不敢表露的心意,在他以为要真的失去她了之后,不顾一切,猛然倾泻。
檀樾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胆怯的懦夫。
所以哪怕是出国前的最后那晚,他坐在跨河桥的河滩底,偏头望着少女熟睡侧颜,爱意如迎风野草,肆意疯长。
几乎快要膨出胸口的瞬间,他却兀自转回视线。
与她共度的这八年时光,他连她的姓名也未曾知晓过。
他知道她住在弄巷,大家口中的贫民窟,自然明白他们各自人生的局限。
无法否认的是,许多时候,生命中有缘遇见的人,能彼此互相依偎过一段旅程,已属莫大幸运。
对于裴确,他不敢奢求更多,更从未想过跨越那条界限。
故而就连那句道别,他也没能亲口告诉她,只通过一条定时简讯向她转达。
“咚、咚。”
——可惜世事轮回,因缘际会,一切皆有定数的宿命,竟在他刚回国那天,叩响了他的门铃。
再次重逢,檀樾没认出站在门外的裴确,只在盯着她工服外套上的刺绣时,拗口地念出她的名字。
他带她走进二十分钟后便打烊的咖啡店,听着她与自己回忆完全交错的道歉,思绪万千。
送裴确离开后,他望着天桥下穿梭的车流,手肘搭在栏杆,拨通了萧煦远的电话。
“喂?檀樾?你不是留在英国了么,怎么突然回国了?”
“萧煦远,如果一个人的记忆里......有一段现实中不存在的事和人,还对此深信不疑,是什么原因?”
“排除脑神经肿瘤的话,心理科常见的就是精神分裂、双重人格障碍,极少数情况会是解离性身份障碍,”话音稍顿,萧煦远语气调侃道,“怎么了大天才,你突然关心这个,该不会是也想考个心理学博士吧?”
贴着耳廓的屏幕阵阵发烫,檀樾的目光止在鲜红色的车位灯,静默良久。
在电话那头传出萧煦远的喂声时,他脑海中忽而闪过裴确工服上的图案,竟和萧煦远晒在ins上的开工项目相同。
“萧煦远......”眼前红灯进入倒计时,檀樾颤抖声线,随离弦箭般飞出待转区的车辆一齐传出,“帮我一个忙吧,算我欠你的。”
......
不知具体时间的夜色,灰蒙蒙的。
裴确被迫仰着头,檀樾那双手仍紧箍在她后背,勒得让她发疼。
视线越过电缆线,盯着夜空看了会儿,她忽又觉得,似乎北城的天色一贯如此,雾气厚重,气候阴湿。
这座城市有很多灰尘,很多风。
风把灰尘吹起来,把不属于这座城市的事物吹起来,把我吹起来,轻飘飘地悬在钢筋水泥构建的半空。
她寻不见一个能让她落脚的地方。也许,从今往后,整个世界都不会再有了。
“裴确,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啊......”
后背凉津津地湿了一片,裴确下巴抵在檀樾肩头,沉闷话音如此清晰地传进耳畔,她却好像听不见。
挣开身,掌心抵住他胸口,无力地向外一推。旋即抬眼,涣散眸光对上那双哭红的琥珀色瞳孔。
张开手,冰冷指尖逐寸拂过少年眉眼时,他的体温跟着一阵阵上涌。
檀樾的身影无数次与记忆重合、分解、重合......
周而复始,最后终于在她眼中合成了一张陌生的脸。
指尖停在他眉心处,轻轻一点。
裴确唇畔轻启,满脸麻木地开口,“檀樾,你是真的么?”
她指尖太凉,点到檀樾滚灼的心,霎时扑出一层冷雾。
但她再无法被他融化,只是持续地冷下去,蜷缩回心中沉底冰山,冰封的无人之地。
“我是真的...裴确你摸摸我,我是真——”
檀樾捉住裴确垂落手腕,贴到自己脸颊摩挲,嗓音哀戚,试图唤醒她蓦然黯淡的眸光。
却是忽而,两人身后的漆黑暗巷内,猛地传出乒乒乓乓地追打声。
“狗杂种!彪哥的女人你也敢碰,我看你他娘的是不想活了!”
伴随寥寥狗吠,为首带金链的壮汉拎着一个瘦鸡男“咚”地扔到监控死角,身后跟着走出十多个手持棍棒刀具的黑衣男。
“阿龙我错了我错了...我求求你帮我和彪哥说说好话......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瘦鸡男被暗影压着,连忙爬起身,背靠路灯跪得板正,不安地搓着手,早辨不出五官的脸一下下往坚硬砖地磕。
“我去你妈的!老子还帮你说话?!”金链男啐了两口唾沫,跟着便是一记飞踹,“吴一成,彪哥平日待你不薄,你是怎么报恩的?你他娘的转头就爬大嫂床上去了!这事儿已经在道上传开了,你要还能活着走出北城,不就是打咱彪哥的脸吗?!”
“不不...阿龙,都是大嫂她勾引——”
“我滚你妈的!只会给女人泼脏水的狗杂种,弟兄们,给老子打!打到断气为止!”
知道事情再无转圜余地,吴一成仍和以前一样,想把锅甩到更弱者身上。
他从小被李雅丽惯坏了,觉得女人天生就该给男人当台阶,像弄巷江兴业家的“赔钱货”一样。
却万万没想到,他曾无数次侥幸逃脱的这条路上,有一天,自己竟会栽倒在同一个地方。
个人命运,本就是冗长食物链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串序列。
于吴一成来说,便像是温水煮蛙,他最终败在命运的金字塔底。一切下场都是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