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裴确!”
那阵打斗声中,裴确蓦然转过身。
目光钉在那片晃动光影,重砸挥落的棍棒间,她忽窥见一张熟悉的脸。
停止转动的思绪倏然重启,记忆齿轮“吱嘎”转动时,那段早已封存的痛苦复又涌上心头。
裴确看着,脚步便不自觉往暗巷的方向走,檀樾追在身后,试图抓住她。
但她满世界只剩胸腔内的呼吸音,起伏着往前,一步、两步......
离得愈近,吴一成血肉模糊的脸就看得愈清楚。
他像是一团肉饼,越垂越扁,越垂越红。
那血飞溅到四处时,裴确忽而停在了巷口。
站进路灯圈来的暖黄光晕里,她听见远方飘来一段悠扬旋律,叮叮咚咚的,仿佛小女孩的吟唱。
眨眼一瞬,裴确眼中被堵到墙角的吴一成,变成了十二岁那年,同样被他堵在墙边的她自己——
“诶赔钱货,我说,你是不是天生就属贱胚子的啊?”
第47章 错过 “我爱你,天性使然”
松垮领口攥在吴一成手中, 裴确膝盖半悬,被迫仰起头,望着他眯成一条缝的吊梢眼。
绷紧脚尖, 任他和其余几个小混混说什么污言秽语,都只是死盯着他。
“妈的, 吴少,这小妞儿是个哑巴啊?我们尿她嘴里,看她还张不张嘴。”
旁边蓝毛嬉笑说完, 跟着哄笑一阵,吴一成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松开手,转而去解腰间的皮带。
一连串丁零当啷地金属碰撞声抖进耳朵,裴确牙齿止不住打颤,方才被掐红的皮肤唰一下变得惨白。
“咔啦咔啦”的滑动声,像是生锈的齿轮,卡进她命运中无法躲避的那部分。
眉头愈蹙愈紧,就在她以为自己闭起了眼, 却在瞥见那拉链快拉到底的瞬间,猛地挣扎起身。
五指撑开的掌心攥成拳,“唰”地朝吴一成的左脸重挥, 他哎哟一声,猝不及防向后栽倒几步, 摔倒在水泥地。
站在旁边的其余几人还在反应时,她身体里不知从何处涌来一股力量,抡着胳膊将他们一一打退,然后头也不回,向着弄巷深处狂奔。
......
“走!”
暗巷的监控死角下, 金链男仰头一喝,十几根棍棒立刻停止挥落。
他随即转过身,领着十多个人从另一侧出口离开了巷道。
乌泱围成团的暗影褪去后,方才还跪着求饶的吴一成,此刻脑袋凹下巨大血窟窿,眼球爆裂,四肢僵硬地挺在那处,像截枯裂树枝,了无生机。
“裴确裴确...别看!”
仍细致探究的目光,顿在檀樾遮挡来的怀抱。
她靠在他臂弯,听见他拨通电话,话音急促,“喂,120吗?这里是翠坊街139号,有人受伤了......”
视线虽被隔绝,但裴确心里已然重启的齿轮,无法轻易停下。
那场独属盛夏的噩梦,混杂着眼前少年的脸,在她亲眼目睹了吴一成的死亡后,好似有某样东西,从身体中抽离。
只是,当她再想起方才脑中浮现的回忆时,滚动的齿轮间陡然生出一块巨石,卡在当中,内心“轰隆”声四起。
被碾成粉末的记忆随风散,眼光发白,她不经自问:
十二岁那年,那个在她被吴一成欺负赶来弄巷,把他们全部打翻到地,将她护在身后,满脸歉疚对她说,“醒醒,对不起,我来晚了,”的檀樾去了哪里?
为什么,他明明出现了,却又不在她的回忆里。
为什么,吴一成是真的,江兴业是真的,妈妈自杀是真的。
唯独檀樾不是。
为什么,痛苦都是真的,美好全是假的。
眸光渐沉,裴确仿佛一滩软泥筑起的城墙,于瞬间被冲垮,塌陷成水泥,溜进墙缝,一点点流失。
她无力后仰,眼中留下的最后一道光景,是檀樾悬落的泪滴。
-
“滴。滴。滴。”
分散开的意识忽被拢合到一处,裴确困倦地睁开眼,仍闻见熟悉的消毒水气味,只是比上次多了丝浅淡香味。
纯白纱帘拂动在窗边,她眼眸轻抬,视线越过白茫茫的四周,落向玻璃窗外一抹淡黄。
鼻尖耸动,馥郁甜香涌进心头时,恍觉,七八月的盛夏,正是金桂绽放的季节。
目光定格,心头的困惑仍在,只是再次身处熟悉场景,她不知又被命运送到何处。
心绪从未有过的平静,疲于挣扎,懒得抗辩。
不过是顺从命运而已,她经验丰富。
双眸轻闭,裴确心想。
......
“她醒了么?”
“已经注射过安定,情况暂时稳定住了,倒是你,从昨天开始就没合过眼。”
萧煦远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檀樾,去我休息室补会儿觉吧,她现在在我医院,我们这么多人守着,不会有事的。”
“不用了,我没事。”
拒绝了他的好意,檀樾转过脸,视线重又回到病房内,侧躺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背影上。
昨晚在暗巷目睹瘦鸡男被殴打致死后,裴确忽然在他怀中晕倒。
接到电话的萧煦远赶来时,120也到了。
医护人员围在瘦鸡男旁边检测他的生命体征,萧煦远看了会儿,和他说:“檀樾,把裴确送到我这儿来吧,她已经从公立医院逃出来一次,不能再受刺激了。”
萧煦远开在华茂大厦的私人医院仍在施工,他带裴确去的是北郊的住院部。
独立院栋式,环境安静,阳光铺洒进四季常青的草坪,周围栽种树木葱茏繁盛,像座静谧庄园。
“昨天被打死的那个男人,你知道是谁吗?”
萧煦远知道劝不动他,轻叹口气,收回钥匙,随着他的视线问道。
檀樾回想片刻,摇了摇头。
昨晚巷子里的灯光太暗,且当时瘦鸡男已经鼻青脸肿,难以辨认五官。
“裴确晕倒,不是场景太血腥,恰好是因为认出了那个男人,”萧煦远拿着一叠资料摊到檀樾面前,沉声道,“创伤应激后引起的昏厥,她昨晚很可能是回忆起了某件往事。”
当初答应檀樾见裴确后,作为医生,萧煦远一直在搜集裴确的过往经历,试图从中找到她的病因,找到突破口。
“吴一成......”
念着资料上的陌生姓名,檀樾往后翻了几页,盯着旁边贴着的一张彩色寸照。
视线扫过那双吊梢眼时,他忽而想起,送裴确小灵通那天,曾看见这个人从按摩店里出来。
当时他揪着裤头,一脸猥琐地拦在裴确面前被他撞见,在他那只油手快靠近裴确的瞬间,他冲上前,狠揍了他。
“吴一成不是裴确创伤的起点,但也是一个重要诱因,”萧煦远抬头,神情难见的严肃,“檀樾,你还记得出国那天,发生过什么事吗?”
记忆随萧煦远的话音往回转——
檀樾想起那天他在机场,耳边响着催促登机的广播,站在角落,躲着宋坤荷给裴确拨电话。
只是嘟音未断,宋坤荷突然上前夺走他的手机,“小樾,飞机起飞之后,你的人生已经翻开新篇章,以前在国内发生的任何事、认识的任何人,从今晚开始,都与你无关了。”
一番短暂争执后,他再次妥协。
宋坤荷带着手机离开,檀樾站在航班滚动的屏幕前,看见角落的时间21:55,知道那条定时的告别短信已发往裴确的小灵通。
十多小时的长途飞行后,他顺利抵达纽约机场,向妈妈报平安时她在电话那头笼着哭腔说:“到了就好,昨晚望港镇发生了4.5级地震,我还担心你。”
——回过神来,对上萧煦远的视线,“那天...好像发生了地震。”
沉默须臾,萧煦远的手忽搭上檀樾肩膀,语气蓦地低沉,“我在给裴确注射安定后,尝试着用催眠进入了她的潜意识,你出国那晚......她差点被吴一成侵犯。”
萧煦远的声音仿佛一记闷棍,猛地砸到檀樾心里。
身体失去支撑,向前栽倒一瞬时,萧煦远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那他最后......”
“没有坐牢。因为证据不充分,裴确在警察局等了一整天,案件也没有被受理。”
放在身侧的掌心攥得发白,檀樾咬紧牙,目光垂到脚边,愤然地仿佛要将地板盯穿。
萧煦远搭着檀樾肩膀的手轻拍两下,凝思片刻道:“裴确的病因像是盘根错节的树枝,远比我们想象中复杂,只能一条条去梳理。我无法保证这需要多长——”
“无论要花多长时间,我都会陪着她,”心绪稍平,檀樾反抓住他的手,眼神坚定,“萧煦远,我不会再做和当年一样的选择,我不会再让自己后悔,更不会退缩。”
“檀樾,你知道你做的这些,早超过简单的愧疚感了吗?哪怕因为当年没救她那件事你后悔了二十年,总不至于连你的后半辈子都——”
“我爱她。”
艰难咽下喉间苦水,檀樾蓦然想到过去与裴确的种种。
想到他们的相遇,像是两条永远不会交错的星轨,经由命运之手,碰到一处,撞出漫天星火。
他们曾肩并肩,仰望过同一场焰火的绽放,心意共享,他再无法忘记她。
烟花虽转瞬即逝,但那刻直达心底的触动,始终隐在暗处,随他灵魂生长,这么多年,早已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爱你,源于命运推动的巧合,也是我的天性使然。
我爱你,偶然也终将成为一种必然。
“我对裴确,从一开始就不是同情,不是愧疚,我只是爱她,萧煦远......我全心全意地爱着她。”
萧煦远松开手,知道自己向来劝不动他,“精神类疾病,通常也很考验病人家属的意志,看见你有这份决心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