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视线重新回到檀樾身上,“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你的存在不利于她病情恢复,所以前期的治疗过程中,你还是需要暂时回避。”
“叮铛铛。”
萧煦远话音将落,一阵细微的金属碰撞声响在檀樾耳畔。
眼皮轻颤,视线再次望向病房内单薄的背影。
他看见她平稳起伏地呼吸,看见她安静地睡着、完整的存在......
掌心贴到探视窗口,不自觉愈攥愈紧,指尖描摹着她的轮廓,仿佛想击穿玻璃,直接拥抱她。
但紧跟其后的理智抑制住他的冲动,转回头,接过萧煦远递来的钥匙,“我先去休息室等你。”
......
走廊映到窗边的影子离开后,病床上的裴确睁开了眼。
第48章 过往 “求求你”
从床上醒来之后, 裴确再次闭合的双眼快速转动,却无法再将她带往任何一个梦境。
她睁开眼,方才平缓地呼吸忽而躁动时——
“吱嘎。”
病房的门从外推开了。
扭身, 稍偏的目光随走进来的白大褂挪转,最后竟定在一张熟悉的脸上。
“你好裴确, 我是萧煦远,我们又见面了。但从现在开始,我不是你的客户, 而是你的主治医生。”
“呵......”
裴确颓然一笑,觉得自己肯定还没睡醒。
“如果不相信, 你可以打给你的领导陈烟然求证。”
他神色太认真,裴确笑容蓦地僵在嘴角,忽而想到昨天从另一个病房醒来时,陈烟然匐在她床边说的那番奇怪的话。
哽咽片刻,抬眼,眉心不自觉抽搐,声线颤抖, “萧总,我想...我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裴确口腔发苦,像被胶水粘住, 连带话音都变得含混不清。
只当心头猛地闪过某事,她无力垂放的手忽挣扎着去扯萧煦远衣袖, 失声祈求:“萧总...萧煦远,我知道你是檀樾的朋友...我不...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让他从我的回忆里消失了,但能不能请你帮我转告他,我不会缠着他......过去的事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你让他放我走吧求求你了...求求你......”
安定药效还没过,裴确话音断断续续地悬在胸口,情绪游离,却始终停在悬崖边,触不到崩溃的边界。
“裴确,深呼吸,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萧煦远轻拍着她手背,见她逐渐平复后,引导着她回忆,“你昨天看见吴一成了,对吗?他被殴打的时候,你想起来了什么?”
痛苦宛如一阵旋风,留在裴确眉心,不停往里转。
她被迫闭上眼时,忽而看见吴一成放大到眼前的嘴脸。
一双吊梢眼眯成缝,同旁边几人嬉笑着,揪起她的头发将她扔进墙角。
后背“砰”地撞向砖墙,硌到脊柱的痛感迅速攀升,她死咬紧牙,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几段光影错落间,头顶暗影越围越近,裴确视线轻抬,竟盯见杵在眼前,正向下滑的□□拉链。
——“......我们尿她嘴里,看她还张不张嘴哈哈哈哈哈哈!”
怪笑混着金属滑动声倒进耳畔,却在即将拉到底的瞬间,她眼中景象唰啦变成吴一成惊愕的脸。
“砰!”
被沙砾磨出血的掌心握成拳,顺着劲风,猛地挥向吴一成左脸。
他悚然一惊,猝不及防滚到水泥地,摔了个四脚朝天。体内力量涌动,她又抬起腿,横扫过其余几人,将他们全部打退。
与昨晚如出一辙的回忆场景,现在再度想起时,裴确已从旁观者变成了亲历的第一视角。
她怔着神,流水般倾泻的思绪却继续往前奔涌——
“醒醒,对不起,我来晚了。”
于是那熟悉话音,经由声带传出时,她视线越过眼前几张目瞪口呆的脸,转向身后。
眸光轻颤,裴确抬头,竟看见抓着她衣角,满脸泪痕的......十二岁的自己。
整段回忆,从始至终,不见檀樾身影。
她终于看清那些模糊的片段,却又觉得...好像什么都没看清。
“裴确,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华茂大厦见面那天,我让你做过的题册吗?”
见她眉头逐渐放开,萧煦远知道她一定回忆起了某事。顺势拉过旁边靠椅,坐到她身侧,径直开启下一段问话。
裴确的意识还未来得及飘散,已被萧煦远的话音领到别处。
转过脸来,视线聚焦到他翻到眼前的报告单——
正中是一张线条起伏的量表,顶部印着一排黑体字:明尼苏达多项人格测验。
量表下方整齐地列着一排小字,后面跟着两行分数。
目光循着最高分往前,印在纸上的字体忽扭曲着,冲到她眼前。
抑郁、癔病、妄想、精神分裂......
忽而,那纸页轻折,从萧煦远手中消失后变成了一幅画——
长着烟囱,窗户比门大,侧翻到角落的矮房,占据画面中心的树干,以及飘落满地的树叶。
各式各样的树叶,枯萎的、卷曲的、莹绿的......全都汇聚一处,还绕过了一圈极夸张的将它们全都包进去的栅栏。
“这是我去尽山那天,你在会议室画的那幅画。也是一个心理学绘画测试,裴确,你还记得当时画这些叶子的时候,心里想了些什么吗?”
裴确面目僵硬地瞪在画面中央,失去思考能力。
“飘零树叶代表你的过往,每一片,都有着与之相对应的痛苦,你在外面画了很大一圈围栏,将它们都包裹进去,那些回忆你不仅记得,还全部背负到自己身上。”
萧煦远的指尖轻扫过画面,捏到角落,语调放缓,“裴确,你不恨他们,甚至没抱怨过任何人,你原谅他们,看清命运悲凉底色,但你没能放过你自己。”
如雨点落地的话音直坠心底,皱成一滩薄纸的裴确,早该被浸湿揉碎。
却因为点滴瓶里的安定,内心扩展成茫茫草原,无边无垠,无悲无喜。
她仿佛一个铁块,任外部的烈火将她烧得多红,内心都像是永不融化的冰潭。
“裴确,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远比你想象中更需要、更爱你,”萧煦远收回画纸,“现在,你愿意接受治疗了吗?”
拢回飘远的思绪,裴确抬眼,看见萧煦远的脸忽变成一团云雾,随呼吸切割成步步台阶。
像是妈妈自杀前一天,她站在弄巷的家门前,仰头,看见的那片蓝天。
唇畔嗫嚅半晌,她听见自己哑声开口,“我想打个电话,可以么?”
-
“吱嘎——”
“这里没有别人,你想通话多久都行,我先去外面等你。”
脚尖迈过门槛,萧煦远的话音和拧门声同时在耳边响起。
裴确抬头,视线扫过一圈,看见空荡房间的四周,仍旧一片纯白。
“咔哒。”
她走到小方桌边,拖出底下圆凳坐下后,房间门也轻声关上了。
伸手,指尖探到用绳索固定到桌面的座机,拿起听筒搁到肩膀,偏过头,贴到耳边。
越过软胶包缠几圈的电话线,她快速拨出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嘟...嘟...嘟......喂?”
短暂等待后,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男音。
握着听筒的掌心倏然一紧,裴确弱声应道:“杨警官,是我。”
“喂?裴确么?你怎么用个座机号打给我,是手机被偷了吗?等我马上联系......”
“不是的杨警官,我没事,”裴确忙出声打断他,眼睫快速翻眨,忍住哽咽,“我打来是想问您一件事——”
从望港镇来北城的前几年,裴确偶尔还是会和杨凯杰通一次电话。
她想还他当年恩情,但他每次都以差不多的理由回绝了。
直到工作两年,她攒钱买了第一部智能手机,他们添加上彼此微信,沟通便捷后,交流也多了些,每逢年节时常互相问候。
去年春天,杨凯杰在微信上给她发了张电子请帖,说他已决定在深城定居,下个月要结婚了,问她愿不愿意去参加婚礼。
当时裴确正在北城监工手头一个重点项目,时间刚好错开,只好编辑了一条祝福消息,附上半个月工资当礼金转了过去。
扣款短信刚闪过一秒,她就收到了杨凯杰的回复:
虽然我现在去了深城,但我的电话号码和警号都不会变,以后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事,别逞强,一定记得向我求助。
白底对话框,她盯着看了良久,感谢的话打了又删,最后只发去一个笑脸表情。
隔天,她伏在桌案画设计稿时,收到一条银行信息,那笔转给杨凯杰的礼金,原封不动退回到了她账户。
每当想起杨凯杰曾帮过她的种种,裴确总会自问,我何德何能呢?
亏欠太多,她心里的那份歉疚感像是一串铃铛,每次与他联系时,便悬在高处兀自嗡嗡敲响。
......
如同再次听见他声音的此刻,裴确握住听筒的手也止不住发颤。
“——我想知道...当年在站台,您把我送上去北城的火车的时候,为什么会说那句,我头发长得很好?”
“噢,那时候啊......”
电话那头顿然片刻,杨凯杰拖了长音。
裴确甚至能想到他不停摸下巴回忆的模样,等待片刻,他记忆检索完毕后的声音继续穿进耳朵,带了丝犹豫。
“裴确,有件事吧,我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告诉你,其实你去理发店剃光头那天,我刚好也在那儿剪头发,你站在台阶上跟羊毛卷说话的时候,我从玻璃外边儿认出了你,想着——”
“我是一个人吗?杨警官...我是一个人进来店里剃的头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