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微怔地盯着走来的萧煦远,裴确从床沿起身。
那个下意识出口的“萧总”,顿了两秒别扭改口,“萧院长。”
“你出院了我们就是朋友,别那么生疏,以后直接称呼我名字就行。”
裴确勉强扯出一个微笑。
萧煦远径直走到窗边,转头道:“其实这片园林景观也是交给你们尽山设计的,我记得负责人好像就是你领导陈烟然,不过好几年前的事了,你那会儿应该还没入职,看着还不错吧?”
“对,很漂亮。”裴确拘谨地点了点头。
萧煦远又走回来,“你马上要出院了,和我下楼走走,再欣赏欣赏你前辈的作品,怎么样?”
下午一点左右,还不到散步时间,整片草地周围只有裴确和萧煦远两人,沿着小径慢悠悠走。
“你知道檀樾申请了十多次探视吗?”
目光垂到脚尖,裴确看着自己由风微微掀起的衣摆,轻嗯了声。
安卉每次来送药时都会说,有个叫檀樾的人申请探视。她都找理由拒绝了。
起初安卉还好奇,问是不是上次和她坐在长椅聊天的人,后来看她没有表达的欲望,也不再问,直接帮她填了拒绝。
但她没想到的是,檀樾竟一直在申请。
“安卉说你都拒绝了,为什么?”
裴确想,以萧煦远和檀樾的关系,他一定知道很多关于他们之间的事。
沉默须臾,她毫不避讳地开口道:“檀樾很善良,所以他一直因为我溺水那件事感到亏欠,但我不需要他的忏悔,他对我的弥补也早足够了。”
“其实我最开始和檀樾认识,是在冰岛的旅游团,我俩阴差阳错被安排住一个房间,我对他的初印象和你很不一样,疏离、无趣,甚至没什么人味儿,”
稍顿会儿,萧煦远收了唇边笑意,“但那时他几乎每晚都做同样的噩梦,梦里一直看见你溺水,他却只能眼睁睁愣在一旁......”
“裴确,你说的没错,他对你有愧疚,有悔恨。可人这一生,我们会因为不同的人或事产生许多愧疚的情感,但无可否认的是,哪怕背负着这些,我们也能正常生活不是吗?”
“但檀樾认出你那天,给我打来电话,他那么傲气一个人,竟然用那样恳求的语气求我帮他。我听他说完你的事后和你一样,觉得只要帮你发现真相,减轻他心中的愧疚感,这件事就算能完满结束了,可后来我发现他越管越多,”
“你刚被送进来那天,我曾问过他原因,他说...嘶——”
萧煦远说着说着忽打了个寒颤,裴确仰头,略发懵地看着他上下摩挲的胳膊。
就见他皱紧五官,嘘声道:“那些太肉麻的话,我说不出口。”
方才低沉的氛围松动开,裴确回过神来,不觉笑了两声。
萧煦远跟着舒口气,放远目光,继续说:“他那时候过得也不好,父母婚姻不合,母亲对他有异于常人的期待,爸爸在外有了另一个家庭。重新找到你之前,他向我形容他的人生,像是无人海域中失去航向的船只,他不是掌舵的水手,只是被绑在船舱里的俘虏,那十多年,你觉得他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裴确,你自以为渺小的自身,对檀樾也说,也是极其庞大,无可替代的存在。”
脚跟离开草地,裴确刚提起另一只脚尖,却因为萧煦远这句话倏然僵在半空。
“我今天和你说这些,其实不为别的,裴确,作为心理医生,我完全理解让你鼓起勇气去重新面对檀樾有多难,但我仍旧希望你能看到他的另一面,你有知情权。至于最后做什么样的选择,你也同样有决定权。”
音落,裴确抬眸,视线越过面前的萧煦远,望向他身后一棵桂花树。
零碎秋风拂过耳畔,却吹不落它常绿的叶片。
来年夏季,它又会盛开,年复一年,生生不息。
第56章 永恒 “我爱你,从始至终……
和萧煦远的散步结束后, 裴确独自回了病房。
换上圆凳上的干净衣服不久,安卉便推开门,说来接她的朋友已经到楼下等着了。
她系好丝巾, 跨出门槛时脚步轻顿,回身, 又完整地环顾了房间一圈。
“还有什么东西忘了拿么?”
稍走在前面的安卉回过身问,裴确摇了摇头,“没有, 走吧。”
“咔哒。”
房门在身后轻声合上,与之相关的回忆也被关了进去。
安卉挽着裴确走进电梯, 一路都在叮嘱她千万不能弄错吃药的时间和剂量。
她认真听着,电梯“叮”地一声到达底楼。
跨出住院部大门,她一眼就看见陈烟然停在旁边的墨色保时捷,在被一片绿意包围的此处,格外显眼。
“裴确。”
陈烟然看见她招呼一声,走下车小跑过来,接过安卉手里装药的塑料袋, 拉开副驾驶的门先让她坐了上去。
车内暖气很足,裴确一上车就把出风口的拨片转到了另一边。
但陈烟然和安卉说话的功夫,她额间仍是冒出层薄汗。
“小卉, 帮我转达萧总,很感谢他这段时间的照顾, 改天请他吃饭,我们就先走了。”
等待片刻,耳畔响起寒暄的结束语,裴确身旁驾驶座的车门跟着被拉开。
陈烟然坐上来,系好安全带, 转头问:“要不回麓林苑,和我一起住段时间?”
她忙摆手,“烟然,谢谢你来接我,但我现在只需要按时吃药,能搞照顾好自己,我还是回公寓就行。”
陈烟然下意识张嘴,正要说什么时忽顿了会儿,靠回身点头道:“好,回公寓,我相信你能照顾好你自己。”
“对了,上次给你批的假还剩一周时间,你休完了再回来上班。”
“烟然你...你不用特殊照顾我,我的工作——”
“你先打住,”陈烟然摸着方向盘,好笑道,“裴确,我当然知道你没问题,但这段时间你们组的项目一直是关嘉浔在忙,如果你明天复工,到时候按职级你还得分走一部分奖金,现在刚好是项目收尾阶段,你多休息几天,下个项目开始再回来,我保证到时你想加多久班都不拦着你,行了吧?”
裴确抿着嘴角,扑哧一声笑了,“行!”
“行就行!那咱出发,回家。”
一语落地,陈烟然踩下油门,绕过草坪外围,朝大门驶去。
无数次散步过的场景自眼中倒退,裴确偏过头,视线定在后视镜时,忽望见窗边站着一个熟悉身影——
......
“檀樾,你做了所有你能做的,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去化解吧。”
孤身站在休息室的窗边,檀樾目光追着那辆匀速驶离的越野,身后响起萧煦远的声音。
“喏,给你浇浇愁。”
垂眼,他看着萧煦远递来的一罐啤酒,摇了摇头。
“咔,呲。”
“反正我该所的也说了,陈年旧伤,想通往往也就一个瞬间,”他不接,萧煦远就自己打开喝了两口,挑眉问,“但如果她最后还是选择回到洞穴,你怎么打算?”
眼中追随的身影从不曾改变,檀樾沉声道:“就像现在这样,永远站在她看不见的距离之外,目送她抵达每一个想去的地方。”
......
——少年完整框进眼中的身影,随抛向身后的庄园,像是停留了两个月的乌托邦,愈来愈远。
“裴确,你自以为渺小的自身,对檀樾来说,也是极其庞大,无可替代的存在。”
晃神时,裴确放空的思绪,蓦然环绕出萧煦远的话音。
她垂下眼帘,在密闭车内,忽听见吹过心口的风声。
丝缕凉意,呼啸而过。
像是十二岁那年,奔向檀樾的每一分、每一步,重又在她心底转动的鼓风机。
-
回公寓独自度过两天后,裴确看了部拉萨的纪录片,想着剩下这几天假去逛逛布达拉宫。
随手打开旅游软件,她给自己报了个七天六日游。
清晨六点的早班机,临到出发前,她忽然接到旅行社打来的电话,说工作人员在登记时不小心弄错信息,给她报去了另一个地方。
“美女实在不好意思!都怪我们的工作失误,但你看这还有几小时就出发了,机票酒店订好了退不了......其实北疆也很漂亮的!禾木天池可可托海,还有那个最出名的赛里木湖,都很值得一去的,您要是同意,我们这边就给您退一半钱,您看可以不?”
裴确脑子还在反应,电话那头的声音忽变成一个年轻女孩儿。
她哭着说自己这个月刚出来上班,要是退全款,她下个月的工资都会被老板扣光。
于是挂掉电话的七小时后,裴确站在了地窝堡国际机场。
跟着导游的小红旗,坐大巴到了暂歇的酒店。
一路颠簸,刚沾枕头不过两个钟头,凌晨四点又再次坐上大巴,驱车六小时终于抵达目的地——赛里木湖。
负满浑身的疲惫,在她下车望见满眼金黄时,忽而消散。
清风划过耳畔,裴确双手扶着披肩,缓步靠进澄澈的蓝色湖泊。
它静谧流淌,与世隔绝。
行至岸边,她静静凝视着对岸成片群山。
山脚与巍峨大地相连,靠近日升的方位覆落一层光照。
苍雪落满山脊,描摹出它清晰脉络,仿佛大自然心脏蹦跳的痕迹。
一切生灭,皆悄无声息。
裴确坐在湖畔的长木椅上,盯着随风拂过的水面时,眼角蓦然滑落两行泪。
大自然总有一种神奇的治愈能力,你看山、看水,最终看见自身的渺小,痛苦的渺小,但当你沉心感受,又会觉得自己与之融为一体,被接纳、被包容。
它宽广,所以我宽广。
过往任何都不值一提,唯当下最珍贵。
——“裴确,今晚的月色很美。”
水面波澜太浅,那些被她暗藏心底的心事,于动念的此刻被无声打捞。
少年的爱意,重又呈放到眼前。
思念仿佛抽蕊花蕾,赤裸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