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回落,裴确抬眼,打断了他的无限畅想,低声问:“我跳进跨河桥水潭那晚......站在路灯下,和我对视良久的那个人,是真实的你么?”
音落,她目不斜视地盯着檀樾忽僵在唇畔的笑意。
那个想知道又害怕知道的答案,像是一根随风摇摆的麦穗,最终还是倒向了另一方。
蒙在幻想中生活了二十余年,她再无法自欺欺人。
静默良久,倒映在她瞳孔中的少年,终是点了点头。
“是我...但裴确——”
“我不怪你,檀樾我真的...哪怕在我知道真相之后,我也从没怪过你。”
视线垂落,她听见预料中的答案。
在裴确心里,檀樾一直是个心性善良的人。
与他在望港镇极端天气的那场初见,她攥着编织袋沿街去捡铁皮桶里的塑料瓶时,被轰然经过的车尾气烫伤脚踝。
她窘迫地躲进桂花树,周围无一人注意,只有檀樾看见她,停下来,向她鞠躬道歉。
尽管那时他是在国际学校念书的学生,她只是出生在弄巷,连一天学也没上过的拾荒小女孩。
可第二次见面,他仍耐心地躬身,揉着她发顶,和她定下牛奶之约。
后来,她一次次将他与自己幻想中的他混淆时,他还是一如既往,带她看哆啦A梦,送她草莓糖、曲奇饼干......
她想,像檀樾那样富有同理心的人,在那晚眼睁睁看着她溺水却没能救她这件事后,会给他带来多大冲击。
而冲击之后留下的阴影,又会伴随他多少年岁,破坏他多少场梦境。
......
“檀樾,从一开始,你就不欠我的,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不需要再弥补我了。”
头顶日光随时间转变轴心,方才一丝光亮都不见的灰冷角落,在裴确垂落的视线里忽而散落点点微光。
如同此刻晴朗的思绪,困苦十年之久,如今,她终于能坦然接受。
接受她与檀樾之间的情谊,总归是愧疚大过了爱。
却是恍然,身畔少年唇齿轻启,送来一阵柔风,将那个她以为一切已尘埃落定的结局,坚定地摇向了另一边。
“裴确,我们坐在跨河桥河边那晚,对你说今晚的月色很美的我,同样是真实的,当时的心念也是真的,直到如今,仍是。”
记忆倏起,带着裴确倒退回与檀樾同仰一片夜空的时刻——
她想起,那天,他穿了一件浅蓝衬衫,视线停在凉风拂过的水面,落寞怅然。
她就陪在他身边,抱膝坐着,看晚风从他解开两颗纽扣的领口钻进去,把整件衣服吹鼓,露出他清晰可见的锁骨。
看着看着,困意压倒眼皮,她闭眼良久,又忽在一串少年爽朗的笑声中惊醒。
檀樾盯着她,笑够了,才仰起头。
凉风拂过少年修长脖颈,裴确也学他的模样,同样仰头望着繁星闪烁的夜空。
而后便听得一道闲适嗓音,旋在耳畔,慢悠悠地拖长语调。
“裴确,今晚的月色很美。”
第55章 赎罪 “那十多年,你觉得……
目光稍偏, 裴确凝视着少年那每次望向她时,比星辰更亮的琥珀色瞳孔,“不是每天都一样么?”
檀樾垂下头来, 面色一滞,抿唇浅笑。
“笑什么?”她蹙眉问。
“嗯......笑你还没长大。”他仍旧笑着答。
十五岁不明白这句话含义的裴确, 在二十七岁的如今,早已读懂少年隐含其中的爱意。
只是在那晚之后,她无可避免地坠进命运。
由吴一成引发的一连串噩梦, 像隔岸箭矢,倏地刺穿心口。
创痛闪回, 裴确猛地从长椅上站起身。
哽咽着呼吸,她逐字逐句痛喊:“檀樾,你救过我一次,难道就要次次救我吗?哪怕你一次也不曾向我伸出手来,我也不需要...不需要你用一辈子来赎罪!”
忽而翻涌的情绪,像是泼出玻璃杯中的水。
除了尽数倾泻,无法收回。
“裴确!”
“裴确——”
掌心抵在胸口, 领口宽大的病号服被裴确揪成一团。
呼吸起伏渐大,四肢忽攀上阵阵麻意时,她眼前和身后同时传来一声呼唤。
眼光泛白, 裴确不觉向后仰倒,檀樾眼疾手快将她揽到怀里。
听见响动从远处赶来的安卉快步踏过草坪, 挽住裴确一只胳膊,着急去推檀樾,“哎呀你谁呀!”
“我送她回病房,你赶紧去找萧煦远!”
任她指甲掐着皮肤,檀樾也不松手, 一把将裴确拦腰抱起匆匆往病房赶。
“叮。”
电梯门开,刚把裴确放到床上,萧煦远已闻讯赶来。
检查完基本体征,他让安卉去拿了安定针剂。
注射完后,檀樾一直守在旁边,直到看见裴确紧皱的眉头渐松,才和萧煦远回了休息室。
“你跟她聊了些什么?”
一进屋,萧煦就接了杯水递到檀樾手边问道。
“她还是把我对她的爱当成一种愧疚...和补偿。”
“你这么快就表白了?”萧煦远有些惊讶一向沉稳的檀樾的直白,又想到他对裴确一向如此。
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慢慢来吧,我一早就和说过这事儿不仅需要时间,她从小就没感受到过被爱,像是柏拉图洞穴寓言住在山洞里的人,误以为火光投射到墙上的暗影就是全部世界,哪怕她现在已转过身,知道了洞穴之外才是真实,但看见你的爱,仍会畏惧。”
“对裴确来说,选择转身继续回到洞穴里,比走出来接受你的爱更容易。”
“你知道我惧怕的从来不是时间的问题,”檀樾颓然地垂下头,“我怕的,是她始终不明白她对我的重要性。”
手腕轻晃,白水贴着杯壁绕圈,像他此刻无处安放的困顿。
“我怕我越靠近,她就越难受。我陪在她身边,只能让她看见自己的不好,我不想这样。萧煦远,你说她要怎样才肯走出洞穴,走近我呢......”
“你要有耐心,”萧煦远说着忽猛一拍脑袋,“对了,忘记告诉你,裴确下月初就能出院了。”
“出院?她今天还出现这种情况——”
“是啊出院,要不是因为你今天整这出,她下周就能出院。”
“......”
檀樾放下水杯,走到萧煦远工作桌前,抓着转椅扶手,“唰”一声把他转到自己面前。
睁眼盯着他,十分真挚地问:“你让她出院了,那我怎么办?”
萧煦远一头雾水,“什...什么怎么办?”
“我以后要到哪里去见她?”
“靠!”萧煦远一把拍开他的手,“檀樾,不爱你不是病!再说了,追女孩儿你不懂我懂啊,正好,她工作的设计院老总是我爸朋友,你弄几个项目让她负责,搞点霸总手段。”
檀樾冷嗤一声,“我要照你这样做,裴确估计下辈子都不会搭理我。”
他叹了口气,目光眺望着窗外远山,“她靠自己熬到现在,要的是独立和尊重,连周展宜都说......”
“展宜说什么?”
“她说,她就喜欢这个嫂子。”
“诶对了,她最近和你联系吗?我发消息不回,电话也不接,她出什么事了?”
一提这名萧煦远就来劲,巴巴儿地追在檀樾身后,像个复读机问个不停。
偏檀樾慢悠悠喝完整杯水才肯说:“她飞去美国离婚了,不知道顺不顺利,需要我帮你问问进度么?”
“行行行!”
檀樾突然提周展宜,萧煦远自然知道他不怀好意,“我会和裴确谈一次,一定从专业角度,认真、负责地开导她,现在能帮我问了吧?”
-
晨光熹微,黑夜刚散去一圈轮廓时,裴确睁开了眼。
她盯着门边空白的探视窗口,出神片刻,从床上坐起身,缓步走到窗边。
距离上次与檀樾见面,正好过去十五天。
指尖轻放到窗台,在这间病房住了近两个月,现在,是她最后一次凝望远方那片风景。
昨天安卉来送药时说,她的各项指标已经符合出院标准,之后只要每天按时吃药,再定期复查,今天就能办理出院。
夜色彻底被日光照透后,裴确离开窗台,想着离开前应该收拾些零碎杂物。
但她朝房间四周环顾一圈,找不到一件需要被带走的东西。
视线挪向旁侧小桌,她看见几张画纸,翻了几页,发现都是自己打发时间随手画的。
有些是线条笔直的建筑群,有些是线条柔和的人像,背面都是绕圈的黑线团。
小圆凳上叠着一套干净衣物,针织外套,薄绒裤,初秋时节怕她着凉,还搭了根格子丝巾。
安卉拿来时说,这些是她朋友知道她今天出院特地送来的。
裴确知道她说的那个人是陈烟然。
吃过午饭后,裴确回到房间,本准备独自度过剩余的几小时,房门忽从外推开——
“裴确,昨晚睡得好吗?”
“嗯很、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