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被爱都令她恐惧,唯一的方法是敬而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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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再理他了。
消息不回,电话不接,人影无踪。
一连三天晚上,江入年都在宿舍楼下,静静地等她到深夜,却从来没见她回来过。
少年颀长单薄的身躯固执地屹立着,站成了和旁边路灯一样的沉默。
第四天,他感到有人站在了自己面前,猛地一抬头,却是肖一妍。
肖一妍看不下去了:“你别等了,她……”
她迟疑了一下:“这几天都不在学校。”
他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似是想听她继续说下去,又不想她继续说下去。
肖一妍心生不忍,她低头思索了下,还是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
她知道知知不会介意自己这么做。
江入年接过她的手机,上面是淙也的朋友圈,每一张照片都高端精美,不经意的露出女子的侧颜。
原来这三天,他们一起去看了舞剧,还上到长城上面。
肖一妍看着少年骤然苍白的容色,内心涌上一股复杂的歉疚感——知知当然是很好的朋友,但她绝不是好的恋爱对象,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那天,她答应帮江入年,因为潜在的私心,她看到了他的真诚和坚定。可这对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而言,真的公平吗?
肖一妍就像看着一个要跳火坑的人却没有阻止,反而推波助澜了一把,这让她感到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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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京电门口。
路灯将两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江入年在人行道边上安静的站着。
他看着她驱车将淙也送至校门口,眉目不羁,脸上带着一夜未睡的困倦。
他看着她面露不耐地站着,却任由淙也亲吻她的脸颊与她拥抱道别,她眼神很空落,手上动作却温柔,有一下没一下摸着他及肩的发。
淙也抱住她,挑衅地望向江入年——
他有张艳气精致的容颜,有一种很薄很脆的空洞感,但那也是一种美。他没有开口,眼底的讥逍却一览无余。
你看,我之前说过什么?
周淙也与季知涟道别,他进了学校。
季知涟看到了江入年,她并不惊讶,只是平静地看了眼时间,很晚了。
“送你回学校?”
她说的是送他回学校,而不是和他回学校。
她将头盔扔给他,他一言不发接住,上车,抱紧她的腰,隔着薄薄一层衣料,他感受到她劲瘦的腰身和温热的肌肤。
摩托疾驰过凌晨空旷的大街小巷,一切都在模糊,只有这个女子是真实的,她在带他驶向终点。
江入年私心里希望,返程的路可以久一点、再久一点。
这样他就可以一直抱住她,久一点、再久一点。
但她的车开的那样快,那样不要命,这条路终究是到了终点。
“到了。”她将车停在校门口,摘下头盔,面无表情冲他扬了扬下巴。
江入年轻轻抚过她脸庞,她不耐地侧首,拒绝看他。
他抑住心头苦涩,唇角却故作轻松地弯起:“你以后都不理我了吗?”
季知涟没看他,也没回答,她闭上了眼睛。
江入年最后抱了她一下,一个柔软微凉的吻,轻轻地落在她颊边。
少年温柔地望着她,他努力掩饰内心的痛楚,笑容依然干净:“他好,还是我好?”
季知涟睁开眼睛,她重新戴好头盔,傲然道:“——我好。”
她一踩油门,连人带车消失在暗夜的街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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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
两人一别之后,关系迅速陷入僵滞。
那些彼此共度的时光,那些温柔的愉悦的时刻,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季知涟给江入年转了一笔钱,是那只笔价格的双倍整数,江入年皆退还给了她。
学校很大,但也没有大到夸张的地步,食堂、图书馆、咖啡厅,这些她经常出没的地方,他却没再遇见过她。
偶尔在桥上见到对方,也只当见面不识。
她神色冷淡,望着他,就像望着一段木头、一丛灌木,眼底没有丝毫看见活物的波动。
学校里传言就不那么好听了,暗地里没少议论讨伐声名狼藉的女海王,同情江入年的大有人在,首当其冲的就是徐畅。
季知涟则毫不在意,照样我行我素。
夏天来临时,他又听说了她的绯闻,是和同年级的男生,似真似假,暧昧地在不同年级的人之间口耳相传。
一个排练到深夜的晚上,江入年从表导楼出来,月光很好,风也温柔。
他鬼使神差的走到理论楼那侧的河边,竟然真的看到了她。
月光流泻在翠绿的荷叶丛中,藕粉色的荷花已经闭合。湖面上只剩下一片沁人心脾的绿意,像造型各异的翡翠小伞。
深夜的晚风里,季知涟闭目躺在河面的木船上,手里是一截刚摘下的深绿色莲蓬。
河面粼粼,她被荷叶簇拥,身形却孤寂萧索依旧。
无形的屏障在她周身展开,将她与世界隔绝。
她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人。
江入年远远看着,却无能为力。
他的内心在某种禁锢中痛的近乎碎裂。
拿着竹篮打水,对着水面捞月。
瞎子在黑暗中竭力摸索,试图点燃火烛。
——江河,幸福是虚妄而执着的求索。
第22章 年年
十二岁那年,少女来了人生中第一次初潮。
她茫然地看着内裤上洇开的一滩深褐色血迹,第一反应是自己是不是吃坏了东西,在洗手间逗留时间太久,久到季馨端着盆破门而出,一眼看到她手中脏污的布料,发出大惊小怪的叫声。
“——你也成女人了。”她放下盆子,意味深重地抱着双手看着女孩道。
季馨的语气,带着兴奋的打量、跃跃欲试的好奇、还有一丝难以分辨的憎恶。
季知涟很敏锐,这敏锐让她觉察到她关心之下的那丝不易察觉的恶意,母亲在憎恶什么?憎恶经由自己身体分娩出的血肉在此刻也具有了女性的生殖功能,即将作为女人,被纳入社会体系之下,以女性的身份,去走一遍她曾经走过的路,去理解她曾遭遇过的一切?
女儿会成为另一个自己,还是会活成不一样的人生?
季知涟在母亲复杂又直白的目光中战栗,她已经在跟随萧婧学习,天赋中沉睡的灵性被一一唤醒、打磨。
她惊人地敏感与早熟,已经在重新审视她与母亲的关系——
季馨是个什么样的母亲?
三岁时她第一次上幼儿园,在小朋友中间坐了不到一分钟,便要哭着找爷爷、妈妈。老师拦腰抱走她,她在漆成粉色的门后哭的撕心裂肺,手还在向门外伸去,而季馨转身掩面,眼泪鼻涕泡一大把,哭的比她还凶狠狼狈。
她热爱艳丽而隆重的打扮,也喜欢给女童买各种样式的蓬蓬裙,那些镶着银色亮片的坚硬织物摩擦着她细嫩的皮肤,她穿上很不舒服,但看妈妈高兴,心里也欣喜。
季馨会在家里,陪年幼的她玩幼稚的游戏,用粉笔兴致勃勃画出天地、陪她跳格子,会在睡前给她讲安徒生童话,虽然总是偷工减料、哈欠连连,她最喜欢的故事是死神与母亲,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对着她的小耳朵歌颂母爱的伟大。
她跳舞,永远身轻如燕脚步轻盈,舞姿如少女曼妙。她会叠各种各样的折纸,按一下就会蹦跶的青蛙,折好的裤子一会儿又变身成照相机,千纸鹤整齐精巧,她串起来做成风铃,给咯咯笑着的女儿挂在床头。
就连四海为家的那几年,季馨精神状态那么差,可每次她生病,她都会整夜在她身边守着,用碗盛出白酒点燃,她托举着一碗蓝盈盈的火焰为她物理降温。
脸烧的通红的女童心想:她的妈妈会魔法。她会用魔法一遍一遍擦拭着她的额头、腋下,手心脚心。
生病是最能感受到母亲爱的时刻。
而她为了这爱,天然的、无条件的、本能地爱着季馨。
可是她也记得她酗酒,喝醉后脆弱又狼狈,她会哭叫着将家里的东西砸的稀巴烂。
她记得“不求人”一下下打在身上的痛,在老师每一次打电话给季馨时她掩耳盗铃的逃避,任由她独自一人面对不公和伤害。
她毫不避讳在她面前抽烟,女孩谨慎地去收烟头,被烟雾硬生生辣出了眼泪。
她对责任的推诿、对社会身份的抗拒、她的天真与不堪一击、她与她之间的不可交流、她的暴力与任性。她肆意品读她的日记,她拒绝她便一一撕毁。她将她的东西随意处置,把她书架上分门别类摆好的书按照自己喜好通通摆乱,在她努力做出第一盘鸡翅的时候大声说难吃死了真是盘垃圾就和你一样。
十二岁的季知涟,她不明白一个成年女子心中那头嘶吼挣扎的巨兽。
那是和死亡一样强大而悲哀的痛苦。
所以母爱究竟是什么?如何来界定她和母亲的关系?
她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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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那年,江河远在西北、久不归家的父亲突然回了趟家。
江海进门的前一刻,江河都还在书桌前练字。小小的身姿秀挺的男孩,做什么都是一副认认真真的样子,他悬着手腕临帖,神色专注到沉迷。
萧婧那天格外安静,她没有批改作业,而是躲在次卧,坐在儿子身边绞着双手,嘴唇紧紧抿成一线,一直到听到开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