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年头皮登时麻了几分,低头抿了口茶,“我在高中的时候,曾跟着一位老师学习过一段时间。”
“哦,是谁?”刘泠好奇道。
江入年说了个名字。
刘泠愣了愣,显然听说过那位话剧界名声斐然的老戏骨前辈:“是那位爷爷啊,他不是前年刚去世吗……但在世的最后几年,好像也已经谢绝登门拜访了吧?”
江入年温和道:“我也很意外。我的外公年轻时与他认识,所以我才有了见他一面的机会,本来我们都不抱什么希望……没想到,他竟会收下我。”
季知涟看他神情低落,知道他内心重情义,哪怕是回忆,心里也难受,刚想换个话题,就见刘泠探身道:“那你外公很支持你呢,你和他,感情一定很好吧?”
江入年的手一颤,将杯子搁在桌上:“他在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前夜,病重不治,走了。”
江入年记得他的外公,那是他在父母去世后唯一给予了他爱的人。
他的母亲,教会了他做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极致的刻骨习惯。
而他的外公,则教会他一项更重要的能力,高度的自洽和正向思考力。
江入年久久没说话。
直到季知涟握紧了他的手,他才回过神,对她一笑:“我没事。”
“抱歉啊。”刘泠敲敲自己的额头,干脆利落合上电脑,又看向季知涟:“既然我们都掏心掏肺讲了点东西,那也不能放过你。你也告诉我,你为什么会选择写作而不是当演员?你的脸也很上镜。写作是你的爱好?还是天赋?”
季知涟沉思了一瞬:“我不知道。最开始,是因为小时候,一位女性引领了我。再后来,是因为别的我都不会,而我高中时吃不起饭,要赚钱生存,误打误撞投了几篇稿子,竟然有钱拿。”
“于是就这么坚持了下来,运气好出了第一本书,又因为会写考上大学……也谈不上多喜欢,但写作可以独立完成,又不用跟人有太多牵扯,还能赚钱,挺好。”
江入年看着她,目中划过一缕沉思。
刘泠清冷的音色带着不爽,一拍桌:“我不是人吗?江入年不是人吗?看你说的,你不会有一天看我们都嫌烦、连我们都不想有牵扯了吧!”
季知涟撇她一眼:“他是不烦人的人,你虽然烦人但还能勉强忍受……别人,就算了吧。要我说,我真的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多个人,多层关系,多个麻烦。”
刘泠慢条斯理道:“我一直以为你比我强,但我比你丧,想不到反过来了,我至少还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怎么能让自己轻松快乐。”
季知涟闭眼:“有时,我也会想我这一生的意义是什么,它可以荒芜,可以废止,但不能停滞。”她睁开眼睛,目色中透过一缕挣扎:“所以我这些年一直在向前,出书,写剧本,赚钱,做我能做的所有事情。可如果你真的问我怎么最轻松,我觉得,我一个人什么都不做,就静静浪费着生命的时候,最轻松。”
刘泠看着她微微疲倦的侧颜,目光闪了闪,没说话。
窗外风雪萧索,三人静静听着,都各怀心事。
江入年握住季知涟的手,将暖意传给她,安慰:“人的一生,终究是要被浪费掉的。如果可以,能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浪费掉,也是很好很好的。”
季知涟微不可闻松了口气,回握他:“年年,有时候我会有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我早就认识你……”
她随意道:“而且认识了很久很久。”
刘泠面无表情打了个激灵,忍无可忍起身:“我回屋继续看素材去了,你们这对Soul mate继续腻歪,明早别起晚了。”
那句话季知涟不过是随口一说,江入年却久久没有回答。
他看着窗外粗大树冠上的枯枝,那枝头因无法承载雨雪而断裂。
在夜色里发出清脆焦灼的脆响。
第32章 年年
外婆的去世早有预兆,这些年江河逢年过节就会和父亲去疗养院看她,反倒是萧婧,去的很少。
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老年痴呆严重,江河已有心理准备,但当一个活生生的人真的成了一抔灰,成了墓碑上黑白两色的薄薄照片时,他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
他对外婆是有感情的,五岁之前是外婆把他一手带大。他记得她左手臂内侧上有一朵淡蓝色的小花,其实就是七个圆点。问她由来,她半夜在被窝里搂着他神神秘秘地说,用两条手绢,绑在手臂两头,再用钢笔尖去扎——
就成了一朵蓝色小花。她们那个年代的女孩都这么干。
江河打小起,就知道母亲和外婆不对付,她们争吵的内容丰富琐碎,其实大部分是外婆急的跳脚,掐着喉咙单方面输出,而萧婧一脸漠然,仿佛她是透明的墙壁。
外婆是南城人,早早去了北城打工。她个子不高,也不聪明,但有种勃勃的生命力,烹煮打扫,洗衣带娃,无不勤快。她曾是江河外公家的保姆,在外公第一任妻子癌症去世后,他不顾儿子竭力反对,哪怕断绝关系,也要娶她。
外公是北城的大学教授,一派学者气息,而外婆只堪堪念完小学,大字不识一个。夫妻间没什么精神交流,但胜在外婆年轻爽利又讨喜,把他照顾的利利索索,两人感情也还不错,婚后一年便就有了萧婧。
萧婧也很争气,她遗传了父亲的优秀脑子,一路在知识的海洋中扶摇直上,考上师范大学。
再后来。她们为什么会选择回到南城,萧婧为什么不再跟父亲联络,又是怎么急匆匆嫁给了江海……
这些,江河就不知道了。
因为她们会关起门去吵,那些字他单听好像都知道,但拼在一起却听不懂,隔着门,母亲会发出压抑的咆哮,像被逼至绝境的野兽,而外婆更激烈,她会给女儿磕头,甚至会拿着剪刀在胸口威胁、比划。
最后的最后,往往败下阵、妥协的是萧婧。
江河在外婆的墓碑前,抽噎着放下一束花,这是他细心摘来的三角梅,红艳艳的俗气颜色,他记得外婆喜欢。
那天,江海在出门前剃胡理发,一改往日颓唐。
因为这大半年来不加节制的生活,他英俊立体的面庞已经有坍塌衰败之色,利落的下颌也松了不少。
“妈,你放心。”江海将酒浇在地上,来自草原的血统让他有很好的酒量,却也耐不住整日泡在酒里,他打了个酒嗝:“我,嗝,我会照顾好小萧和孩子的,我们一家三口,永远都会在一起。”
他说“永远在一起”的时候,鹰眸里仿佛燃烧着两团执拗的火焰。
然后他不顾萧婧挣扎,重重地、不由分说地牵住她的手,又拍了拍江河的肩膀,示意他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
小小的江河,泪眼婆娑的抬眼看了一眼郑重的父亲,和垂着头,不寒而栗的母亲。
-
圣诞节那天,班上抽奖,所有人轮流走上讲台,从纸箱里拿出纸条。
季知涟抽到了三等奖——一条红色的围巾。
她很开心,这是她第一次摸到了运气的边儿,表面不露声色,心底已经雀跃的乐开了花,她几乎是一蹦一跳回的家。
掏出脖子上的钥匙开门,门还没打开,已经兴奋地先嚷起来了:“妈!我抽到了一条围巾,给你戴——”
门打开,她蓦地闭嘴。
沙发上,一个男人正急匆匆从女人身上出来,他长得斯文,此刻却骂骂咧咧,边回头,边狼狈地穿上裤子。
季馨浑身未着寸缕,雪白玲珑的身体陈横,她双颊酡红,一身酒气,还在说着胡话。
那男人已经穿戴好,越过季知涟,匆匆忙忙往门口走,又突然折返,轻蔑的从棉衣里掏出钱夹,扔了一沓粉色钞票在桌上。
全身的血冲上她的头顶。
她已经十三岁了,强烈的廉耻、愤怒、屈辱一齐袭上心头,她猛地抓起那些钱,劈头盖脸往那男人面前砸,腮帮子咬的死紧,恨不得将他扑杀咬碎:“滚!你他妈滚!”
女孩很瘦,全身都是骨头,但她的眼睛是野的、是疯的,是敢拿起刀去跟一个成年男人不管不顾拼命的——
那男人被骇了一跳,心惊胆战看了眼四周,心虚会不会惊动街坊,忙捡了钱,撅着屁股慌慌张张跑了。
她“砰”地关上门,目光阴鸷地看向季馨,手里还拿着那条红色的围巾。
围巾多干净呀,承载了她对母亲赤城坦荡的一片心意,可季馨莹润的肌肤上污渍斑斑,她身上是令她作呕的、男人的膻腥味,她把那条围巾扔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然后忍不住弯腰呕吐了出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清水,可还是那样难受,搜肠刮肚的呕,吞咽间,嗓子眼痛的厉害。
泪意朦胧,她看到母亲睁开眼睛,已经空落落地静静看了她很久。
“觉得我脏?”季馨缓缓坐起,有点意识后,第一反应是哆哆嗦嗦给自己点烟,她看了看肚子上盖着的围巾,将它掷于地上:“觉得我恶心?”
季知涟毫无力气,跪伏在地,闻言咬着牙:“人家把你当……当……鸡。”
她居然说出来了,说出来那一刻,心里积压的强烈情绪突然一空,竟有种宣泄了的、自暴自弃的快感。
季馨的眼神却一点点黯淡下去,有什么小小的东西,在她眼里彻底熄灭了。
季知涟看着母亲,她像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又像在绞肉机里碎了一遭的行尸走肉,她猛地意识到自己用词的残忍,同时心里一阵摸不到底的害怕冒头,她向她扑过去,连滚带爬,抚摸母亲的脸颊和脖子,哭出了声:“妈妈,妈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因后悔,小脸惨白泛青,嘴唇哆嗦着,紧紧抓住母亲枯瘦的手,胡乱的放在自己脸上:“妈妈,你别这样,你别这样……你打我!你打我好了!我求你看看我,我错了!错了!”
季馨的声音轻到空灵:“我们离开南城吧。”
季知涟愣住,她犹豫了。
她舍不得江河。
季馨失焦的目光,慢慢移到她脸上。
像某种机械昆虫的复眼。
“我开玩笑的。”她木木说道。“其实我也不想离开这里。”
-
江海扔掉了萧婧大部分和教学无关的书籍,用了一个尼龙编织袋,装的满满当当。
然后一袋一袋的往垃圾堆积点处扔,带着泄愤的戾气。
江河偷偷抢救出了其中一袋,带到河边秘密基地,交给季知涟。
他昨天刚过11岁生日,珍惜的剥开酒心巧克力的糖纸,冲她“啊”了一声示意她张嘴,她正捧着那本《钢琴教师》蹙眉翻看,刚一抬头,嘴里就被塞了一颗带着酒味的甜。
江河笑了,带着邀功凑到她面前,黑眸亮闪闪的:“好吃吗?”
季知涟慢慢咀嚼,太甜了,甜的她快要吃完了,才刚开始适应。
她不忍让他失望,摸小狗一样摸了摸他软软的漆黑头发,点头:“好吃。”
江河笑了,重新坐好,开始埋头在编织袋里寻宝。
他找到了一本红皮圣经,翻了翻,一张小小的、裁切不规整的白纸飘了出来,像一只冬日翩跹的蝶,他忍不住诧异的“呀”了一下。
季知涟闻声看去,一个起跳飞扑,抓住了那张纸片。
小小的、斑驳的纸片,应该很多年了,边缘微微泛红,还有字迹洇开的水渍。
是萧婧的字迹,笔笔峥嵘,力透纸背。
那应该是摘抄自圣经的一句话:
“——你若相信,就必得着。”
却密密麻麻写了无数遍。
字迹从娟秀端正到疯狂潦草,透露出扑面而来的绝望。
季知涟和江河对视一眼,两人俱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
太冷了,天这么冷,呵气成雾,他们想聊点开心的,暖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