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淙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他双颊红肿,面容青紫,是被揍得。
但那双扇形的秀丽眸子却很明亮,他骄傲道:“是我!我帮你教训了他们!江入年算什么?就算他比我演技强,就算那么多人认可他,但在豁得出去这一点,我可比他厉害多啦!”
钱他赚够了,这圈子待不待的下去也不要紧了。周淙也嘴上信誓旦旦,其实心里不是没有懊丧后悔的,但他冲动,去找杨溯对峙后被当面羞辱,一气之下料都已经爆了,篓子该捅也捅了。
他赌上前途,来换取心里的痛快还有……认可。
姚菱把他当傻子,杨溯看不起他,光客的高层对他心怀叵测——牛不喝水强按头,他曾犹豫着低头妥协,付出了痛苦的代价,也咬牙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财富。
一切都很公平呀。
周淙也擦了擦唇角的血,惨笑:“阿季,你就夸一夸我吧,夸一夸我吧。”
他的声音近乎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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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知涟的目光泛起涟漪,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她握紧电话,缓缓道:“你知道么?我本来也没打算放过他们,但你动作比我快,比我厉害。”她叹了口气:“……对他们而言,我想不住比这更狠的报复方式了。”
周淙也笑了,他难得一语中的看透了她:“阿季呀,你根本不会安慰人,安慰我也安慰的这么不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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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电影节的获奖名单出来后,刘泠从长鸢出来后,吊儿郎当一路开车去了趟江入年所在的剧场。
她在剧场里上上下下逛了个遍,然后对上正主,毫不意外地对他道:“果然是你。”
江入年清俊挺拔,面沉如水。
刘泠坐在观众席上,不紧不慢:“别误会,你们之间,我纯属是抱着看戏的态度,不插手,不干预。我就是好奇谁会费这么大力气去买一个小说,做的还是戏剧。”
她耸耸肩,松弛地将双手抱在脑海:“现在我知道了。”
江入年不卑不亢:“你有什么事。”
刘泠每次看着他这副笃定的模样心里就十分不爽,她不理解他们之间复杂的感情,也不愿承认世上还有这样的感情。
因为她没见过,所以她不相信。但因为存在,所以她又好奇。
刘泠唏嘘:“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回廊》和《蓝山》双双在这场愚蠢的局里gameover。最佳影片的奖项最后竟然落在陈湖那部蠢透了的喜剧电影头上。到头来我和她付出了这么多,都是为别人做嫁衣裳。”
他越沉静,刘泠越想刺激他,她不敢刺激季知涟,但她想刺激江入年,看他痛苦,刘泠会感觉好过。
于是刘泠眯眼对着那个背影道:“你想不想知道,她都为你做过什么?”
江入年霍然转身,他垂落身侧的双手渐渐收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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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泠走了。
江入年却无法当做她不曾来过。
他的胸口闷得发疼,堵得难受,喉咙也干涩的厉害。
他面向舞台的背影如山沉默。
晚上回到家时,季知涟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
元宝也睡着了。
江入年小心拿开她四周的乐高,避免尖锐的碎块划伤她。又将她抱回床上,她迷迷糊糊地靠在他怀里,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嘟哝:“我还没拼完……”
“明天再拼,我都收到盒子里了。”他替她盖好被子,又克制地抚摸她光洁的额头。
季知涟双眼半开半阖间,猝不及防与他对视,被他眼中浓稠异样的情绪激的心头一凛。
江入年终究情感战胜理智,低头寻找她的唇,长睫小刷子一样轻轻挠过她,很痒。他的气息暖融清新,吻是湿润滚烫的,他垂眸看她,又想亲她,他的眼神要命。
季知涟颤了颤,心口像被蚂蚁狠狠咬了一口,又疼又酸,她下意识别过头,回避他,又推开他,独自裹了被子睡到一旁,平静道:“你别这样。”
他于是也躺了下来,凝视着她瘦削的肩胛骨,和倔强的后脑勺,低哑道:“怎样?”
她低声道:“我们说好了的。只有现在,不谈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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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入年不明白。
为什么她明明对他有情,为什么愿意为他付出那么多,却始终拒绝接受他?
日复一日,他将自己沉浸在《夜覆今舟》中,掰开了揉碎了翻破了去懂,他体会着她当年写下这些文字时的所思所想,却越来越迷惑。
他想到她看向自己时,目光里的另一层深意——
那是悲哀。
她为什么一定要拒绝自己?
她为什么不希望他懂?
她为什么这么痛苦?
江入年想知道答案。
但她不会告诉他。
第50章 知知
江入年在冬日的一个午后借口遛狗,提着礼物去见了心理医生周暮。
周暮正在客厅包饺子,手上沾满面粉,看到江入年,乐道:“她昨天来,你今天来,你们是约好了避着对方吗?还有,每次来必带东西的习惯也如出一辙。”
江入年正弯腰给元宝松绳,看它扭着蓬松饱满的屁股和兄弟姐妹团成一团,闻言,诧异抬头:“她昨天来了?”
“来了,这肉馅就是她昨晚和我一起和的。”
季知涟与周暮投缘,她会在周暮闲暇时带着元宝上门探亲,大部分时间她陪着她在园子里劳作,少部分时间她们在交谈。
周暮已经五十多岁了,早在年轻时,她就发现自己人生的乐趣是助人,照顾和帮助他人会让她得到成就感和愉悦,因此她选择潜心攻读心理专业,她也从不把患者当患者,而把他们视作朋友。
每一个患者都依赖她、离不开她,但实际上她也同样需要他们、依赖他们。
江入年净了手,坐到周暮对面,帮她一起包饺子。
竹制的饺子盘,一个个整齐漂亮的饺子好似鸡冠,肉馅的香味夹杂着生面的涩,直往鼻子里窜。周暮与江入年闲聊几句,又问到他与她的近况。
江入年如实答:“她接受了元宝,却拒绝了我。”
周暮并不意外:“我大概知道两年前她为何会离开了。”
江入年动作顿了一瞬,他又拿了个新的饺子皮摊在掌心:“为什么?”
周暮端起一盘满满当当的盖垫放进厨房,又拿了个新的出来放好,坐下:“你知道“阿克琉斯之踵”这个概念吗?”
见他点头,她继续道:“荷马史诗中的英雄阿克琉斯,从一出生就被母亲提着脚踝浸入冥河浸泡,练就固若金汤的防御。但唯一的弱点是没有浸泡到的脚后跟,是致命的缺陷也是要害。”
“阿克琉斯刀枪不入,但只是一枚小小的毒箭射入脚踝,他就已无法战斗,甚至死亡。”
“你们小时候分别后……应该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和你相反的是,她的成长环境应该更复杂和冷酷,她的痛苦不被理解,更不允许诉说,因为会被视为不合时宜和矫揉造作。我猜她那样要强的性格,幼年时期为了能正常生活,在心里挖了个大坑,把这些积攒的痛苦记忆通通扔了进去,并在上面压了铜墙铁壁,以此来屏蔽隔绝。但……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江入年没回答,饺子皮却被攥成指缝里溢出的白泥。
周暮:“人是非常顽强的动物,物竞天择。她给自己建立了强大的心里保护机制,并用理性和惯性去生存,但内心深处,那个大坑并不会因此消失,所有被深埋的痛苦,一旦被外来物穿透触发,势必会激发更大的创痛。”
江入年颤道:“所以当年,是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时说不清是痛还是自责更多,却几乎已经肯定:“就是我。”
是他当年的出现击溃了她不愿面对的过往,所以她离开他,离开北城。
周暮眼角余光捕捉到他的颤抖:“你不用自责。从心理学上讲,我反而觉得你的出现是个契机。”
“什么意思?”
“如果没有你的出现,她会继续生活,却也因此不会有任何改变。她并不在乎自己,也许哪一天就……但因为你的出现,她拥有了一次直面的契机。”
江入年在旁人眼中一向静笃自持,此刻他的情绪在激烈变化。
周暮将男孩翻涌复杂的情绪尽收眼底。
他爱那个女孩,所以在身体力行地理解她。
周暮想了想,迟疑开口:“但我直觉,你们年少分别后,她一定还经历过什么,这东西再一次摧毁过她。和她的几次交谈中,她曾问过我一些很艰涩的问题……我隐约感觉,她心里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一直让她备受折磨。但她非常警惕,不曾吐露过一字。所以我得到的信息也很有限,无法帮助她。”
“当然,我的判断也不一定准确。”
江入年已从沉思中挣出,他神清目明,清醒地请教:“我该如何做?”
我该如何实际有用的帮到她?
我该如何让她更快乐的活着?
周暮赞许地笑了,这就是她欣赏这个年轻人的地方,这个男孩永远在往前看,他不执著于过去不是因为不痛,而是正因为痛,反倒提醒着已发生的无可挽回,那么现在和未来才更要全力投入。
周暮思索良久,回答他:“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你一直在“看见”她。你看到了她的痛苦,也理解她的痛苦,这于她已是很大的慰藉了。”
江入年道:“不够。”
饺子皮已经全部包完,波西米亚风的陶瓷大碗里,剩余着少许肉馅,周暮开始搓肉丸子。
她拿过湿巾,抽了几张递给江入年:“人是非常复杂的动物,我们的力量是有限的,季知涟的执拗不亚于你,她太聪明,所谓慧极必伤就是这个道理,她只信她悟到的。”
“但所幸的是……她昨天过来,我感觉她的心境已经有了变化。”
江入年抬头,在屏息等她继续说。
周暮:“她曾经是麻木的求生,如今是主动的求生,这两者的意味截然不同,后者显然更有力量。
周暮又说:“精神上讲,她在试着将自己灾后重建。而行动上论,她再一次捡起了地上的火把,去继续往前走。”
江入年缓缓道:“我还能为她做什么?”
周暮包完了最后一个丸子,闻言,几乎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给她时间,给她空间。”
“——并尊重她的一切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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