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起早睡,三餐固定,拥有充裕的整块时间,用来恢复身体和整理大量的素材、手稿。
房东是一对年迈的华侨夫妻。他们让她挑选房间,她选择了推开窗户能看到湖泊和绿色草坡那间,小雨淅沥过后,细小的白色蘑菇隐于窗下翠绿枝叶间,清新干净。
小镇生活舒缓宁静,七十岁的白头翁也能脚踩红色匡威玩滑板,湖边公园里的乐队主唱也可以是白发苍苍的墨镜老太,年轻人不是一只只的遛狗,而是一群群地遛。身穿粉色裙子的长发猛男,酷到天际拥着女友的朋克帅女孩,人们大胆地表达个性并将之视为理所当然。
随处可见的果树,饱满果子熟坠堆积,被鸟儿啄食。苹果、毛栗、核桃,完全可以拎着袋子自取。
街道两侧的树干上,被年轻人用彩色毛线缠绕,像是穿上了耀武扬威的战衣。
季知涟第一次真正认识房东老太太,是某天下午她从超市回来,意外发现老太太在花园里拿着iPad看数码宝贝,看到激动处,手舞足蹈掉着金豆豆。那一刻,她的童心无比闪耀,令季知涟相见恨晚。
谁不喜欢看一群被选召的小可爱踏上冒险之旅呢?
共同喜欢的动漫,让两个年龄跨度长达六十岁的一老一少迅速贴近了彼此的心灵,兴致勃勃开始探讨最喜欢哪个数码兽。
老太太八十六,坚持不让她叫奶奶,而是要称呼自己为阿婉。她的伴侣阿华与她同龄,老爷爷喜爱收集各式各样的背带裤和马克杯,是个幽默的帅气老头。两个老人活到这个岁数,反而更像天真孩童,对一切都好奇,会拌嘴,会斗气,也会拉手在夕阳下哼着小调遛狗。
季知涟听过老太太的故事,阿婉给她看自己年轻时的相册,自小便是聪慧伶俐众星捧月的美人,在那个对女性还很苛刻的年代,阿婉已经谈过数次轰轰烈烈的恋爱,最后选择了阿华相伴一生。
“看来爷爷痴心一片。”季知涟的指尖停在泛黄的相片上,笑道。
阿婉撇撇小嘴,这个少女时的动作她老了做也依然可爱,矜持地用满是皱纹的手别了别耳后的银发:“你以为他年轻时就是个省油的灯哦?”
于是又拿来阿华年轻时的相册。
季知涟翻了几页,忍不住笑出了声,是被老太太毫不客气的揭短逗的。
看得出,两人在少时都是叱咤情海的风云人物,风趣耀眼,身边从不缺优秀的异性,但他们却坚定地选择了彼此共度余生。
在爱里长大的孩子,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
没有被爱过的孩子,一生都在困境中求索。
季知涟笑着笑着,心头涌上淡淡的迷惘。
阿婉拍了拍她的手,笑眯眯道:“丫头,你心里头住着个人。”
季知涟脱口而出:“没有。”
阿婉剪着花枝,插入水晶瓶内:“那隔壁的帅小伙三天两头牵着狗在我门口溜达,还有……”她将家门口拜访的年轻人回忆了遍:“也从来没见你谈个恋爱。”
季知涟一脸淡定:“他们不是我的菜。”
阿婉抽了抽嘴角。
天还是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那你为什么在那么多人中,独独青睐阿华?”
阿婉将比格犬泡泡抱上膝头,眯眼回答:“我的妈妈告诉我,你和谁在一起是最平静喜悦,谁就是最爱你的人。所以我选择了他,事实上,我的选择很正确。”
记忆的闸门颤了一下。
季知涟默了一瞬。
她沉声道:“但人为什么一定要有情感关系的羁绊呢?一生与另一个人紧紧捆绑,这真的是幸福而不是束缚?现在的我是绝对自由的,我可以随时随地去往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
阿婉没有回答她,而是扶着腰慢慢站起,拿起拐杖问她:“要不要跟我去散步?”
-
夜晚的湖泊银光簌簌。
她们走了很久,季知涟配合着阿婉的速度,一路走走停停。最后两人一起坐在长椅上。
阿婉撕着面包,扔给河里的小鸭子们。
不一会儿,阿华给她打来电话,她“嗯嗯啊啊”回应着他的关心,挂断电话后,轻快道:“现在可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了。我当时接受情感关系的深度羁绊,是因为我发现……”
老太太看向湖泊,夜晚的湖泊与山峦深不可测,影影绰绰:“——再远的路,一个人走久了也会累的。”
““当你赚到钱了,实现人生抱负了,却找不到分享喜悦的人,那会很孤单。”
“人生嘛,总是各种滋味变换着上阵,年轻时还有父母朋友,后来各有各的生活,陪不了你多久。而身边能一直有个人一起陪着你感同身受,和独自一个人走完漫漫长路,是不一样的。”
老太太与她相处数月,知道她内心的困惑,想了想,又道:“我觉得,接受一种深刻的联结与羁绊,更像是与一个可靠的人结盟,共同抵抗生活的无常呀、荒芜呀……就像两颗小小的星星,在茫茫夜色中彼此照亮。”
晚上的风有些冷,阿婉打了个喷嚏。
季知涟打开随身带着的披肩,将老太太包裹进去:“风大了,回去吧。”
阿婉摇摇头:“再坐一会儿。这样的夜景,现在看一眼少一眼。”
季知涟猛地看向她。
她笑的狡黠:“我活到这么大岁数才生病,之前什么福都享过了,这一辈子不亏啊!现在每一天,我都要活得比之前更尽兴、更期待才行呢。”
季知涟猛地别开头,眼角红了。
生命是一次次的离别和重聚。
渺小个体该怎么去对抗无常?
一位生命倒计时的年老女性给出了她的答案。
——生命本身是无意义的,是无数的刹组成了它的意义。
而东方的辩证法有言,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死中有生,生中有死。
也就是说,当你接受死亡的那一刻,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
阿婉逝世于十一月。
南半球生机盎然的春季。
万物都在怒放,而一个生命已经悄然逝去。
季知涟参加了她的葬礼,在她的墓碑前长久驻足,放下了一簇簇新鲜采摘的白兰。
阿华将比格犬泡泡暂时寄养在邻居家,他在近九十岁高龄的年纪,做了一个决定,要带着妻子的骨灰踏上人生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一个人的旅途,再去看看他和阿婉走过的那些地方、那些美景。
他们道别前,阿华递给了季知涟一封信,是阿婉生前交代的。
“我妻子非常喜欢你。”爱穿背带裤的老头红着眼圈,用力拍着她的肩膀,“丫头,要好好的啊,好好的过完这一生啊。”
……
季知涟在新西兰的机场里打开了那封信。
老太太有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因为我们一直在失去昨天,所以我们只拥有现在,也只能拥抱明天。”
“孩子,你只需一次次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飞机上的舷窗映出一轮昏黄的月亮。
而人的一生何尝不像月亮?
偶尔圆满,时常残缺。
仰望星空的时候,应接受圆满,拥抱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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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起飞前断网的二十分钟。
季知涟验证了很多信息,终于艰难地登上了三年未登入的微信。
手机一瞬间被铺天盖地的红点消息涌入,连连卡顿。
她看到了江入年的消息。
他发的很克制。
除了新年问候外,每年的11月11日,他都会发来一张他和元宝端着蛋糕的照片。
没有文字,只是照片。
他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给她增添烦恼,所以每年都控制联系次数,只发来寥寥数语和照片。
他用这样的方式温柔地告诉她:我们很好。
如此克制,却点点滴滴间灌注情深。
飞机即将起飞,空姐用英文小声提醒她要关闭手机。
季知涟将手机关机,戴上耳塞,静静看向窗外。
-
她踏上迟到三年的旅途终点。
这一次,飞往复活节岛的过程没有再出任何岔子,一切都很顺利。
这是一片真正的孤岛。
周围两千多公里都没有岛屿,也没有同类。
传说中的世界尽头、与世隔绝之地。
巨大的摩艾石像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被雕刻运输到这里,迄今为止成谜。
只能将之归于“神迹”。
十二月,目之所及遍地金黄,与黄昏时洋洋洒洒的醉人金色连成一片。海边伫立的15座石像,背后是熠熠生辉的大海,他们高低不一,神态各异,庄严沉默。
周暮说过的萦绕耳侧:
——传说,黄昏时刻是超自然的时段,也是巨人们所朝拜的方向,如果你运气好,找到它们并顺着它们的目光看去,或许,你也能在那一刻得到自己生命的答案。
季知涟站在山坡上,与石像一同迎着金子般的落日余晖——
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风还是那样的风,太阳还是那一个太阳。
季知涟却热泪盈眶。
三年前的周暮,给了女孩一个关于传说的希望。
传说是假的,但希望是真的。
而她在漫长的求索之路上,已经找到了命运的答案。
此时此刻,希望如小小火焰在她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