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主食,温知禾仍能塞下诸多甜品,其中最深得她喜爱的是双皮奶。
贺徵朝看她吃了两杯仍然意犹未尽:“喜欢吃这个?”
温知禾没有搭腔,放下银质勺,故意发出声响。
贺徵朝轻笑:“脾气这么大。”
温知禾瞪眼他,哼了下:“如果换做是你被关在这里,你不会来气?”
他起身绕到她身边,拿了张手帕,从后侧方慢条斯理地替她擦拭唇侧:“那得看是和谁。”
温知禾躲开他的手帕从座位上起身,自己抽了两张纸擦拭:“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她回了一句模棱两可的残忍话。是不想和他关在一起,还是拒绝求婚,亦或两者都是,无从考究。
贺徵朝的手顿在半空,只一刻,又笑了笑:“想出去?”
温知禾看向他。
贺徵朝俯首,撩了撩她耳边的发丝,压低声腔:“你得让我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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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上最后一箱柜子,温知禾瘫坐在地,蓦然意识到,贺徵朝真的把她的证件手机给没收了。
他没有消气,只是不会发脾气,他要她去求他,她偏不愿,但能把手机收起来……真的太不做人了。
温知禾磨了磨牙,眼望窗外夜幕降临,一天又要结束,心里开始不断给贺徵朝扎小人。蜗居在起居室没有任何用处,她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做。
她起身要离开,余光却瞥见一道火光升到天际。金穗绽开,扑簌簌地落下光点,让人有一瞬分不清是星光还是火光。
隔了几秒钟不见再有烟花,她下了楼,在更宽阔的两层挑高落地窗,能更清晰地看见一枚又一枚烟火自平地拔起飞向空际,绽开银扇般的光彩。
很美。
别墅宽阔没什么人气,一个人孤零零赏烟花未免太落寞。
温知禾心底郁结着一团闷热,破罐破摔地穿好鞋,往门外走去。
岛屿路灯不少,唯独从别墅到码头的这条路径灯火通明,靠岸的海边,有一艘泛着灯光的游艇,登船梯口站了位侍者,明显是做足准备在那守株待兔。
她不是兔子,而是爱丽丝,没头没脑地以身试险上了这艘贼船。
她料想到会遇见谁,但当她在甲板上看见穿着西服,一派斯文斐然的男人,心头还是免不得敲了下胸腔。
他就站在那里看着她,目光好烫人,像在对她笑。
温知禾知道自己上当,可她心里有谱,怎么算是入圈套?
她与他保持几米远的距离,让海风把声音带过去:“我的手机什么时候还给我?”
“找我是想要手机?”
贺徵朝也站定在原地,没有贸然靠近。
海浪轻涌,烟火未灭,他浑厚磁性的嗓音被掩了层纱,叫人听不太清。
温知禾将被风吹散的碎发别在耳后,不得已向他走近,一步又两步。
止步于一米远,她扬起音量:“那不然呢?没有手机我怎么活。”
贺徵朝看她气鼓鼓的模样,想去抚脸,按捺了下来,只说:“我也没带。”
“你不一样……”温知禾负气,幽怨道:“你是老年人。”
她存心气他,尤其知道他开始在意年龄。
贺徵朝情绪不明地嗯了声,将侍者送来的毛毯披到她身上:“小朋友吹风容易感冒发烧,披着。”
毛毯盖肩,厚实但不沉重,贺徵朝却趁这个时候,揽了她的腰入怀。
左脚挪了一寸,温知禾抬头望他,鼻尖碰到下颌,有点痒。
“我不是很喜欢在海岛度假,如果不是你在这里,我可能不会来。”
他声线低缓,与风声同频,让她挣脱的手松了松。
还有,“你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我,我没和你讲,是因为我原本以为你对我的事不感兴趣。”
“我当然……”落入他的视线里,温知禾声音渐弱,把头低了低,“我当然不感兴趣。”
贺徵朝倒也配合:“嗯,那我不说。”
温知禾:“……”
烟火秀只有二十分钟,最后一株银花落幕,浩瀚漆黑的天际只剩遥不可及的星斑,没什么意思,连风声都敛入大海,悄然无息。
贺徵朝不说是真不说,很能沉得住气。
温知禾是没这个耐心。她满脑子都在想,啊,他居然真的不说?不是吧,居然真的会有人能在这种氛围感很好的时候愿意闭嘴不分享的吗?
他搂她搂得不紧,只是把她虚缚在臂弯里。
温知禾松开攥着毛毯的手,任由它落到地上沾染尘埃。
贺徵朝俯身替她捡起。
趁这个时候,她转过身面向他,手指绞了绞:“你说,我现在想知道。”
她不擅长表达,总遮掩心底话,却又因为年纪轻,把控不住情绪。
她也许只是出于好奇心作祟,才对他有了窥探欲。足够了,对他来说,足够了。
贺徵朝攥了攥毛毯,让人拿走清洗,把自己的西服脱了下来,重新给她披上,目光微垂:“想知道什么?”
他问得轻柔,连肩上都渡了层盈盈的月光。
温知禾想说自己不冷,也想说自己不知道,可他的外套味道很好闻,穿着好舒服;想知道的事情其实很多,只是一时间不知道问什么。
她心里有一朵永远摘不完花瓣的花,之前是念叨喜欢,不喜欢,喜欢,不喜欢……这次换成问或不问。
拧巴矫情的作态让她作呕,一见他就忍不住动心的没骨气让她自厌,她变成一摊淤泥,在他面前一览无余。
温知禾想躲闪他的目光,却是无路可退,只好仰头问:“你的爸爸妈妈是谁?”
说出的话让她差点咬到舌头,怎么会这么幼稚……
温知禾的面颊一下子抵达沸点,烫得不行。
贺徵朝笑了下,让她眼冒星光,哆哆嗦嗦地解释:“你别笑啊……我真的想知道,而且我搜都搜不到,问一下不是很正常吗?”
没错,就是这样,这个理由好充分。
贺徵朝眼底笑意不减,凑得更近:“你还搜过谁?”
“我……”
完蛋,被发现了。
“就一些人,很早的时候了,和你去老家吃饭那会儿。”
“所以你好奇到现在?”
“……”
闭嘴。
温知禾双嘴抿成线,又转过身,攀着栏杆。
见状,贺徵朝眉梢轻扬:“生气了?”
“……”
他伸手碰了碰她的面颊,像在戳河豚。
温知禾被他扰烦了,嗔瞪:“你总问我,分明应该你回答我……”
贺徵朝失笑:“是,我本来也想说,但你一说你搜过,我也开始好奇。”
他的手贴上面颊,寸寸逼近,呼吸都快捱到唇侧:“脸这么红,不会又要发烧。”
温知禾目光躲闪,眼睫轻颤:“你别靠这么近啊……”
“海风的声音太大,我要说的不会重复第二次,所以靠近些。”贺徵朝寻了一个很恰当的缘由,在她耳畔低语,“我现在告诉你。”
他卖起关子,令她不自觉松懈防备,木讷顿然地看他。
贺徵朝说起另一个小岛的故事。在那座小岛,他曾与他母亲共同生活整整三年都从未与外界联系,由七岁到十岁,由他记事起。
温知禾感到震悚又荒谬,可哪怕荒诞,她也不认为贺徵朝在欺骗,所以脱口而出的是:“为什么?”
她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疑惑不解,是那样的专注。
贺徵朝抚了抚她的头,心里无可救药地感到慰藉,嗓音放缓,认真回应:“因为她想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想建立一段永不分离的关系,只可惜用错的办法。”
温知禾欲言又止,意识到自己即将触碰至深的秘密,开始小心翼翼,只问浅薄又令她在意的事:“她叫什么名字?”
贺徵朝眸色淡了淡,嗓音也轻:“宁棠。”
宁棠。
很好听的名字,即便贺徵朝没有着重说明是哪两个字,温知禾脑海里也很快做出反应。
宁棠父亲与贺鸿忠兄弟感情至深,在父亲离世后,就寄住在贺家。认识贺承则时她还年幼,同住一屋檐下成长十余年,完全可以说是青梅竹马。贺鸿忠没少认她当儿媳,在所有人的牵线起哄下,宁棠成为贺承则的妻子,喜欢贺承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没有娘家可依仗,她的世界里只有贺承则,她爱贺承则,但贺承则不爱她。从相敬如宾再到婚内出轨,从私下暧昧再到把女友牵回家,贺承则只用了两年的时间。
宁棠脾气软,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时她已经怀有身孕,期盼用孩子束缚贺承则让他收心。在现在看来是愚昧无用的手段,宁棠却奉为圭臬。
贺徵朝出生第一年,贺承则没有回来;贺徵朝出生第二年,贺承则也依旧没回来;直至第三年,贺承则死在情人的床上,宁棠才终于在墓地看见贺承则的照片,她的丈夫直至死后,也没对她笑过。
宁棠心里出了问题,谁也不知道,因为她总是温柔平和,即便出了这样的丑闻,贺家对她抱愧,她也从未有过怨言,只是提出要把孩子带在身边一起出国移居。
在贺徵朝的记忆里,自己就没有父亲,唯有一个温婉又坚毅的母亲。她颇有文采,家中的藏书都有她阅览的痕迹,即便三年不再创作,再度发稿刊行也仍有一批死忠书迷;她外柔中刚,不再依靠他人,一边亲力亲为把孩子抚养长大,一边重拾学业深造研修。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个不爱她的男人的孩子也茁壮成长,宁棠开始变得古怪。
贺徵朝只知,有时候宁棠会不愿看见他,会把他关到卧室、厨房、阁楼,甚至是衣柜、储物间,任何一处绝对密闭的空间,但大部分时候,宁棠对他依旧慈祥温柔。
直至把他关禁闭的地方越来越狭窄黑暗,时间越来越长,贺徵朝才知道,宁棠也许是讨厌他的。那时他不知宁棠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他在封闭的衣柜里等待,在潮湿的浴室里睡着,然后在七岁那年被宁棠带到一座孤岛。
孤岛只有他和宁棠,他看着宁棠对着一张照片夜夜抱怨哭诉,才从只言片语里了解到,一个与他有着紧密联系却绝对陌生的男人,那个男人伤害了他的妈妈。
宁棠清醒的时间逐渐变少,也不会照顾自己,所以换成他来照料。九岁起,他便拿起锅碗瓢盆,为他和宁棠料理一日三餐,其余时间便是在书房读书自学。
宁棠无法与他交流,陪伴他的,与他共同吟诵书中内容的只有蟋蟀知了。偶尔,贺徵朝也会背着包到岛上探险,那里并非完全安全,但他有十足的魄力和自保意识,总能把一些有意思的小动物装在瓶里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