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卓其实一直都知道, 同胞不代表不是坏人, 和平盛世未必没有汉奸。可是就因为一时对弱者悲惨遭遇的恻隐,他放松了警惕, 忽视了当一个偶然真实到无懈可击时, 除却本身确实是真实以外,她还有可能是间谍。
而这一时片刻的松懈, 已足以致命。
毒品从颈部静脉扎入,注射器的压力泵被一瞬推到底。身体的寒意猛地席卷, 像脱闸的猛兽,紧紧扼住他的咽喉、攥住他的心脏, 他的呼吸被死死抑制,心率瞬息之间被无限放慢,浑身的肌肉收缩、僵冷。他微微仰起头,瞳孔无限缩小。
“陈队!”
后半夜的山村,在经历过殊死的枪战过后,原本已趋于宁静。此时又被一声呼喊搅乱,如油入沸水,硝烟炸开。
“不许动!”
“医生!医生呢!快来!”
现场所有的特警队员和缉毒警察立刻将他们包围,随行的救援医生还在远处,拎着药箱就跑来。
“不准过来!”
此时的刘薇已彻底扯掉她弱小无助的面具,她的眼神变得狠辣,脸上的表情阴狠到扭曲,她飞快从陈卓腰间拔出他的配枪。
她甚至会开枪。
“砰——”
“砰——”
她一只手拽着陈卓往后退到河边,另一只手举着陈卓的枪,用他的枪朝着他的战友开枪。
混乱之中,对面的两名队员迅速在地上翻滚一圈,险险避开。
刘薇又将枪抵住陈卓的脑袋,大喊道:“把房子里的东西给我,再给我一条船!”
对面的猎豹队员自然知道她说的“房子里的东西”是什么,如果他们没有对那间民居进行搜查,没有搜到那东西,刘薇应该还会继续伪装下去。 毕竟她有天然人民的身份,弱小无助遭遇悲惨,是他们保护的对象。可是因为藏在里面那一箱血液样本和基因数据被搜查了出来,她间谍的身份已经暴露,她知道无处可逃,于是狗急跳墙,鱼死网破,给陈卓注射了高浓度□□。
高浓度的毒品从血液进入,瞬间摧毁陈卓的中枢神经,使他的肌肉失去力量,意识却没有完全丧失,他呼吸困难,对自己的队友哑声喊:“不准给!”
“闭嘴!”刘薇手里的枪用力抵住陈卓的脑袋,更大声地喊,“快!”
队友们眼见陈卓露在外面的皮肤已经青紫,如果不能立刻解毒他会死,当即有人转身飞快跑进房子里,有人拿着对讲机,高声呼喊:“快!快把船开上来!”
指挥中心里,赵常平站在大屏幕前,紧紧盯着上面的执法画面。
陈卓快不行了。
他双拳攥紧,手背上都是青筋,拿起对讲机,冷道:“狙击手,就地击毙犯罪分子!立即击毙!”
赵常平一贯是冷静的,此时多少也有些急了。和他一同指挥的边境警方李局长提醒道:“罪犯躲在陈卓身后,用陈卓的身体做掩护,她的背后是澜沧江,再过去是缅甸,现在所处的位置无法狙击。”
现场的猎豹队员都是跟陈卓经历过生死的战友,用百米冲刺的速度把血液样本取了出来。与此同时,停在暗处待命的船也开了过来。轮船引擎轰鸣,像在黑暗里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
刘薇拽着陈卓谨慎地后退,同时高喊:“扔过来!扔到我脚下!”
赵常平死死盯着屏幕上装了国人血液样本和基因数据的黑色手提箱,额角的青筋绷紧了,一言不发。
李局长为难地提醒:“不能交出去啊。”
赵常平闭了闭眼。
现场,黑乎乎的枪口全部对准了他们。但刘薇利用自己娇小的身材优势,完全藏在陈卓身后。她甚至躲着船只开来的方向,将自己完全藏在狙击死角,狙击手束手无策。
提着手提箱的队员早已憋红了一张脸,仿佛中毒的是他。他将手提箱高高举起,肢体语言早已做好了将手提箱扔出去的准备,耳线里却迟迟没有命令,他着急地大喊:“先让医生过去解毒!”
刘薇冷笑:“你没有资格跟我谈条——”
刘薇的话没有说完,浑身猛地僵直,永远卡在了最后一个字。
“砰——”
“砰——”
两发子弹,两道枪声,不约而同,同时响起。
一枪从刘薇的右侧太阳穴射入,来自从江上追缉逃犯赶回的周淮琛,千米之外。一千米不是周淮琛的极限,只是85式狙击步枪的极限。
一枪从刘薇的咽喉射入,子弹穿过她的身体,从她的后脖颈射出。来自陈卓。
他身中剧毒,意识涣散,呼吸频率慢到几乎没有,瞳孔极度缩小,已经成了针尖样。却凭借着最后仅存的意志,用尽这一生全部的力量,从刘薇手中强势夺回了自己的配枪。以他这种状态下绝对不可能存在的速度,迅雷不及掩耳对准刘薇的咽喉,扣下扳机。
一枪,毙命。
一刹那,生与死。
刘薇的头上和咽喉就这么生多出两个血窟窿,鲜血顺着她的皮肤涌下。她瞳孔放大,直直盯着面前被她注入了高浓度□□的男人,至死,眼睛里都是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可是像她这样的人,怎么会懂得配枪对一名军人意味着什么?
对陈卓这样的军人而言,配枪被夺是莫大的耻辱。尊严远胜于生死,他即使挫骨扬灰,也要亲手夺回自己的尊严。
刘薇的身体直挺挺朝后倒去,至死,眼睛都大睁着。
陈卓也终于倒下,筋疲力尽地闭上眼,手却死死握着自己的配枪。
“陈队——”
“陈卓!”
“快!医生!快给他解毒!”
有人接住了他倒下的身体,呼喊声同时从四面传来,近处、远处、耳线里……纷乱急切,他还听到了铁骨男儿的哭腔。
医生跪在地上给陈卓注射解毒剂,后面有人抬着担架上来等待。
周淮琛的船终于开到了,他等不了靠岸,直接从船上跳下来,大步大步地涉过水,狼狈地朝着陈卓奔回。
“陈卓!”
虽然注射了解毒剂,可是和罪犯的纠缠耽误了不少时间,他更在临界状态下夺枪杀敌,此时陈卓的意识已经彻底涣散。
他的眼睛没有完全闭上,留着一条缝,望着天上的月亮,唇角竟然弯出一抹笑。
他此时的样子,释然,满足。
这样的状态更加让人心惊。
周淮琛眼眶通红,小心地要将他转移到支架上。陈卓那涣散的目光却又仿佛忽然间有了焦点,猛地睁开眼睛,用力按住他的手。
“陈卓……”周淮琛哑声喊。
陈卓的手里一直紧紧握着自己的枪。
拆卸、组装、上膛、开枪……他今年二十九岁,自他十八岁入军校,整整十一年的时间,他无数次重复这些动作。他对不同枪支的构造、触感、线条、纹理,烂熟于心。他曾经开玩笑,他对枪比对自己的身体还要熟悉。他没有说大话,他确实,闭着眼睛都能将枪支拆解、组装。
不论构造多么复杂。
然而这一次,他看着周淮琛,完成了自己十一年来最简单却耗尽了一生力气的最后操作——将配枪关上保险,完好地交到周淮琛手上。
*
还在路上,陈卓就陷入了休克,一度心脏骤停。随行的救护医生及时开展心肺复苏,使用自动体外除颤器,生死关头,总算用外力帮助他恢复了心跳。
然而心脏骤停期间,大脑缺氧,对神经细胞的损伤终究是不可逆的。边境医院连夜抢救,陈卓的命最后万幸救了回来,却也自此陷入了昏迷。
猎豹队的队员们在重症监护室外看着陈卓全身上下插满管子,曾经那么热血刚毅的一个英雄,此刻却浑身无力地躺在那里,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醒来,再回想他最后一刻给枪拉上保险,郑重交到队长手上的画面……有人借着出去抽支烟的工夫,悄悄抹眼泪。
赵常平第一时间通知了陈卓的父亲,老爷子第二天一早的飞机赶过来,同行的还有陈卓的母亲。两老两鬓花白,相互扶持着走在空洞洞的医院走廊里,像是瞬间衰老了十岁。
唯一瞒着的人是乔绵绵。
乔绵绵最近胎不是很稳。
也不知道是祸不单行还是女人的第六感。陈卓出来这趟,她似乎早有预感要出事。陈卓走的头天晚上,她就不让他来。可是她有什么立场呢?这是他的工作,是他宣誓要效忠的祖国和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所以连闹都是收着的,显得那么没底气,自然也就拦不住陈卓。
陈卓走这一个多月,乔绵绵状态一直不好,夜里总是失眠,前几天还见了血,险些流产。所幸发现得及时,一家人赶紧将她送到医院,孩子惊险保住,现在还在打针保胎。
后来两天,陈卓的状态稍微稳定了,只是苏醒看起来还是遥遥无期。陈卓的父母请医生做了全面的评估,决定将他带回岁宜治疗。
飞机是9月2号下午飞回岁宜的,机上有医护人员随行。机场那边,岁宜的医护人员也到位了,等着飞机一落地就将陈卓接回医院治疗。
然而这事却让乔绵绵知道了。
她本来情绪就非常不稳定,一听说自己的公公婆婆已经过去,就以为陈卓已经牺牲了,当场崩溃大哭。
乔绵绵是多么骄傲要强的人啊,她这辈子除了不懂事的孩提时代,压根就没哭过。那样撕心裂肺地大哭,将她的父母也吓坏了,着急忙慌给周淮琛打视频。
周淮琛这几天一直守在医院,没合眼,嘴角的胡茬明显,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颓。
乔绵绵哭得嘴唇都紫了,周淮琛看着她,一时竟失神。反应过来连忙给她看重症监护室里的陈卓,乔绵绵不信,非说是骗她的,她就要自己去看,她现在谁都不信。
但乔绵绵还没来得及飞,陈卓的父母就要带他回来了。
乔绵绵等在机场那半天,天上的雨没有停过。阴雨缠绵,遮蔽了天光。
所有人都跟她说陈卓活着,只有她被困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她不知道自己即将等来的真的是自己的丈夫,还是只是他的遗体。
第71章
乔绵绵最初跟陈卓在一块儿的时候, 两人其实都没想着能走多远。乔绵绵把这段感情归结为,纯荷尔蒙的驱使。她知道,自己之于陈卓其实也是。陈卓也就是看着纯情, 一身制服穿身上,凛凛正气, 正经禁欲,其实从初中就开始追女孩儿, 高中就开始谈恋爱,前任反正是不少。他那模样、那家世, 也确实招女孩子喜欢。
可是在一块儿以后,两人才发现彼此有趣的灵魂,那么巧, 就是自己寻寻觅觅一直想要的那颗,像磁铁一样, 深深吸引着自己。
乔绵绵以前一直觉得诗词什么的怪矫情, 可是陈卓的的确确让她想起了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她不觉得矫情了, 她觉得直击灵魂。
朋友们甚至长辈都以为她跟陈卓是先怀孕了才不得不结的婚,其实不是。当然陈卓在那之前也并没有正经跟她求过婚, 就他有次出任务回来, 也没回家,就来到她家楼下, 也没跟她说,自己在那儿坐着, 到天黑了,给她发消息, 问她要不要出去吃烤串。
也是巧了,乔绵绵那天刚好在家。说行啊,这就下楼,两人一块儿去撸串。
陈卓那会儿衣服都没换,下飞机就回队里上交装备,离开队里就径直开车来了她这儿,一身的风尘。乔绵绵笑说:“你可真没把我当外人,也不知道回家先打扮打扮再来见我。”
陈卓两三口啃完手里的羊肉串,签子扔桶里,往椅背上一靠,看着她说:“想先看看你。”
乔绵绵没说什么,低头啃了一口玉米,再抬头时,明知故问:“没约别人?”
陈卓没说话,安静地瞧着她。
乔绵绵嗔他没打扮,她自己其实也没打扮。别看她每次在外面,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尖都打扮得劲劲儿的,其实在家穿的衣服都是舒适为主,看到陈卓消息后挺突然的,也没化妆,胡乱划拉了两下口红就飞奔下去,头发都没扎,就散着。低头吃烤串上的玉米粒,一缕头发滑了下来,她秀气地别到耳后,露出白皙修长的一截脖颈,在烧烤店里暖黄色的灯光下,莹润发光。
陈卓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说:“你要不嫌弃,以后就都咱俩一块儿过。就你跟我,没别人。”
乔绵绵猛地抬头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