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留着寸头,头顶的短茬让这人看起来有些桀骜难驯,上身穿着一件黑色T恤,宽大的领口,露出一截硬气的锁骨,一条手臂懒散地搭在旁边空椅背上,看她的眼神却格外认真。乔绵绵能从他漆黑的瞳孔里看见自己小小的两个影子,安安静静,一动不动。
烧烤店里晚上人很多,周围都坐满了,男人女人,大多都是一群人,高谈阔论。像他们这样一对男女的挺少,那晚上没有。
谈恋爱的情侣,晚上一般去有点儿小浪漫的地方,老夫老妻才一块儿来撸串。这要是换个男人约她来这儿,再跟她说这话,乔绵绵能当场把人踹了。
可是那晚,她竟然觉得这样挺好的。总会有一个人,跟他在一块儿的时候,像自己一个人时那么自在。不用刻意营造浪漫,不用费力保持着那股劲劲儿的姿态。而现在,她遇见了。
她点了下头,爽快说:“行啊。”
当晚,两人回她家。陈卓要起来戴套的时候,她歪着头,慢悠悠地说:“你过完年就三十了吧?”
陈卓都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哼笑:“嫌我老啊?也不老吧。”
乔绵绵有时候挺恼这人榆木脑袋的,踹了他一脚,又把人勾下来,在他耳边小声说:“别戴了。”
陈卓懂了,牢牢把她钉在身下,问:“你想好了?”
乔绵绵点头:“嗯。”
陈卓当即把手里那薄薄的一片塑料扔到了床下。
陈卓的结婚报告第二天就交上去了,要不也不能刚发现怀孕没多久就能办上婚礼。
陈卓被转到了岁宜军区医院,院长是陈卓父亲的老战友,看着陈卓长大的,有话也没藏着。专家会诊结果出来后,跟陈父陈母坦诚说了。
乔绵绵最近一次视频里还在哭,到机场后就再没哭过了。后来看着陈卓戴着氧气罩从飞机上被抬下来,了无生气地躺在那里,她也没哭,就是眼眶红得充血。陈家父母不敢再瞒她,院长过来的时候喊她跟着一块儿出去。
乔绵绵没去,就坐在病床前,也没回头,就看着病床上的陈卓,不知在想什么。
表彰和嘉奖很快就下来了,因为猎豹队在此次边境联合缉毒行动中的突出表现,队里一行前往边境的25人被授予集体一等功,陈卓被授予个人一等功和一级英雄模范称号。
这是至高的荣誉,陈父和乔父都是军人,儿子女婿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也不知还能不能醒来,他们心里难受是真的,骄傲荣耀也是真的。只有乔绵绵,面无表情看了一眼,淡淡道:“我只要他活着。”
周淮琛心情复杂极了。
和平年代的一等功,总是用命换来的。可是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
孟逐溪常去看陈卓,也不知是看陈卓还是陪伴乔绵绵。她最近睡得也不是很好,总是半夜就醒了。周淮琛不在的时候,她就再也睡不着,周淮琛在她身边,她就久久看着他。在不见天光的黑暗里,安静地抱着他。
陈卓重伤的低压仿佛一团阴云,久久不散,笼罩着所有人。
孟逐溪的《长安梦》拿了中国美术奖银奖,对于美术工作者而言,这在国内是至高无上的荣誉,连岁宜市政府都给她颁发了几十万的奖金。连同全国美展发的奖金,很大一笔钱。这是她人生第一次靠自己赚钱,在这之前,她以为自己会很兴奋,她甚至早早就计划好了,要把钱分成多少份,给爷爷买什么,给爸爸买什么,给孟言溪买什么,给周淮琛买什么。还有姑姑姑父和路景越……
可是当荣誉遇见不幸,快乐就像浸了水的棉花,变得沉重无比。她提不起来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跟周淮琛说,也没有跟任何人说。甚至那幅她原本准备送给周淮琛的生日礼物,在他生日时错过了,她也没有再提,一直没给他。
那天她去看乔绵绵,乔绵绵忽然问她:“你后悔吗?”
她一怔,问:“什么?”
乔绵绵却没有再说。
乔绵绵身体越来越差,她本来就瘦,怀孕后好不容易胖了点儿,如今又变本加厉地瘦了回去,瘦得都脱相了。她的父母把她接回家去照顾,医院这边有两名护工,陈母也常在,可乔绵绵还是总去医院,精神稍微好点儿就去看陈卓。
她温柔地替陈卓擦脸,半晌,说:“我一直都知道,这世上会有无数的牺牲,替我们牺牲,只是我们看不见,我们不知道。而现在,我看见了。”
乔绵绵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平静。孟逐溪忽然不知道,她刚才问那一句后悔,问的究竟是她,还是自己。
她夜里看着周淮琛,甚至不敢去想,如果受伤的是他,如果牺牲的是……她很胆小,连假设都承受不起。但她却总会做那样的梦,然后被吓醒过来。
她不知道,该如何去解决这个困境。
她自然也不会知道,其实她每一次惊醒,周淮琛立刻就跟着醒了。后来长夜里,他就闭着眼睛,清醒地感受着她眷恋不舍的拥抱。
——
每年双11的预热从10月中下旬就开始了,往年这个时候,孟逐溪已经在不停给孟言溪发链接。今年孟逐溪就没打开过购物app,倒是有天孟言溪忽然给她甩了个代付二维码过来。
孟言溪:【帮忙清个购物车,谢谢。】
孟逐溪看了眼上面的金额,沉默了。
10万块,不多不少,正是孟逐溪拿奖金以前准备分给孟言溪的那份儿。
孟言溪应该是知道她拿奖了,虽然她没说。但想想孟言溪那个不吃亏的性格也知道,他肯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么个理直气壮压榨她的机会。
好歹孟言溪也有份养她长大,投桃报李,孟逐溪扫了二维码。页面跳转,却显示账单已支付。
她给孟言溪发了个问号过去。
孟言溪给她回了两个字:【下楼。】
那几天周淮琛出差了,不是出任务。怕她想多,周淮琛临走前跟她说了好多次,这趟没有危险。手机也一直在身上,她总能随时联系上他。
但孟逐溪心里依旧空落落的,像是悬着,怎么也落不到实处,晚上总做噩梦,梦见……她不敢去想梦境。
下楼之前,孟逐溪对着镜子简单化了个妆,在两个黑眼圈的位置涂了点儿遮瑕。
孟言溪在地下停车场等她,她爬上车,垂头安静地系好安全带。孟言溪盯着她的妆看了一会儿,没说什么,打着方向盘开了出去。
孟逐溪问他:“去哪儿。”
孟言溪:“回家。”
陈卓的事情出了以后,孟逐溪就没有回过家。潜意识里,她害怕回去。她怕回去面对孟淮和孟时序,尤其是孟时序。
家里人的种种情绪,她心里其实都知道,在这方面她很敏感。
孟言溪跟耳朵上长了眼睛似的,知道她在准备找借口了,轻飘飘问了一句:“你都多久没回去了?”
孟逐溪一下子就脱了力。
孟淮和孟时序都在家等她,餐桌上摆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全是她爱吃的,还有一个三层蛋糕。
孟言溪在她身后道:“愣着做什么?快进去啊,专门给你庆祝的,庆祝你拿了银奖。”
孟淮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得到她拿奖的消息,一家人特地为她庆祝,给她惊喜。
孟逐溪猝不及防,心被狠狠揉了一下,眼睛霎时就湿了,红着眼眶喊“爷爷”,喊“爸爸”,说:“对不起,没及时跟你们说。”
保姆把刀拿上来,孟时序接过,亲手放到孟逐溪手上,看着她的眼睛,温和而不失力度道:“傻孩子,我们不打扰别人,但我们的光芒也不该被笼罩在阴影里啊。”
孟逐溪怔怔看着爸爸,眼泪刷地就掉了下来。
她其实不是怕打扰到别人,而是当英雄的颂歌遇见真正的英雄,画布上的激昂与热血在现实的沉重和惨烈面前,瞬间变得阴霾密布。
这个时候,她才猛然发现,自己那张薄薄的画布只能承载英雄的荣光,却承受不起英雄的牺牲。
第72章
毒枭和间谍分别落网、伏诛, 但边境联合缉毒这个案子还没有真正结束。冷坤后来的供词里只交代了毒品的来龙去脉,如何制毒,如何分销, 以及几个重要下家。但对于血液样本和基因数据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只字未提。公安机关多次审讯, 挖出来的全部信息就到刘薇,再之后线就彻底断了。
据冷坤交代, 他不认识刘薇,刘薇只是境外那家国际生物制药公司指定的接头人, 在那之前他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八月那三次联合缉毒行动后,冷坤元气大伤,准备偷渡出境。临行前, 境外那边跟他约定好了时间地点,安排人在上船之前把东西带来, 交到他手上, 让他到时候带出境。
只是8月29号那天晚上,那个人没有出现, 而他中了警方的埋伏。现在想来, 那个人应该就是刘薇。刘薇当时已经上山了,看见冷坤落网, 连忙藏进了民居, 把东西藏在房子里,自己进地下室伪装成被拐卖少女, 企图蒙混过关。没想到猎豹队所过之处没有盲点,把东西搜了出来, 刘薇自知无路可逃,疯狂反扑。
刘薇这个人的身份没有任何瑕疵, 她的履历清清楚楚,普普通通的家庭,一路小初高念上来,大学毕业后考了研究生。她家里人没有从事医药行业的,学的也不是相关专业,所以最后关键的问题是,那些血液样本和基因数据从哪里来的?那需要大量的受试者,规模小点儿的医院都无法获得。
刘薇背后的人是谁?
猎豹突击队只负责执行任务,不负责查案和寻找线索,他们回到岁宜的那一刻,任务就已经完成,剩下的是边境警方的工作。可是因为陈卓的变故,所有人心里都不平静,尤其是周淮琛。
他每次出任务总是第一个冲在前面,心里就一个念头:这些跟着他的兄弟,一个个斗志昂扬地跟着他出来,他就得对他们负责,把他们每一个人全须全尾地带回去。
他必须得给陈卓一个交代!
回来后,他一直在关注边境那边的进展。最近总算有了眉目,他立刻请假,亲自飞了一趟过去。
算他的私事,但他跟孟逐溪说的是出差。陈卓的事情发生后,他知道她有多恐惧,夜里噩梦醒来抱着他,身子都在发抖。那段时间乔绵绵瘦了很多,她也瘦了不少。
周阅川私下跟他说:“溪溪还小,没经历过事儿,你好好哄哄她,让她别怕。”
第一次,周淮琛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感。
从前他总觉得,没什么事是自己不能解决的。再凶狠的歹徒他都能制服,再复杂的困境他都能釜底抽薪破解。可是面对他最爱的女人,面对她的恐惧,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周阅川说哄,怎么哄呢?骗她说他不会死吗?
他不能保证,他固然舍不得她,但他真的不能保证。
如果他能保证生死,那他一定会护每一个出生入死的队员平安归来,陈卓也就不会躺在那里。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总要有人冲在前面,不是他,就是别人,就是其他人的丈夫、儿子、父亲。
他无法对她保证。
可他也不是选择,他是,贪婪。
既无法对她保证什么,又舍不得放开她,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陷在自己的困境里,惶惶不安。
他自己也不安。
当初他曾信誓旦旦对孟言溪说,小姑娘喜欢他的人,他人就给她。但她在他这儿,随时可以喊停。
周淮琛这人从来不反悔,但这次,他知道自己是反悔了。
他不会让孟逐溪喊停。
这段时间,他总怕她反悔,因为承受不住跟他在一块儿可能会遇见的风险,提前退场。可又清楚地知道,即使她喊停,他也不可能放手。
人就是这样,事情没发生的时候说起话来总是凛然,但当处境真到了如此,他才发现,自己也不过是道貌岸然。他根本就没有当初对孟言溪表态时那样放得下。
好在小姑娘到现在为止只是有些闷闷不乐,还没有要放弃他的迹象,并且更黏他了。
登机前视频,喊着要过来接他,他闷声笑,说:“不用。”
还是早上,她刚醒,趴在床上,双手撑着下巴,头发披散着,小脸雪白,眉目温软:“还是接吧,怕你忘了回家的路。”
除了在床上,他一向是不舍得折腾她的。见她娇娇美美地趴在那儿,宽松的睡裙滑下,胸前雪白的丰腴半露,他滚了下喉结:“别,怕到时候等不及回家。”
孟逐溪已经被他带坏了,秒懂。
脸顿时热热的,还下意识地扯了下裙子的领口,偏嘴巴不知死活,哼了一声,反问:“在车上不行吗?”
男人闻言,斜挑着眉,哼笑一声,说:“行啊,你来。”
两个人就这种事儿上爱口嗨,谁也不让着谁,半斤八两吧属于。当然了,大多数时候也不止是口嗨。
不过这次孟逐溪真就没去了,周淮琛落地没多久,她消息进来,问他到了没,他给她回了个视频过去,人还在家里,问他中午在哪儿吃饭。
孟逐溪那儿有孟家的阿姨定点过来做饭,他心里揣着别的心思,另有所图,说:“我家吧,我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