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她最会演戏了。
“吵架了?”
耳侧是梁亦桢的问询,他并不遮盖自己的视线,看着千岱兰的眼睛:“年轻真好。”
有时候,直视并不礼貌,奇怪的是,千岱兰并不觉得梁亦桢的直视失礼——或许因为他的确身患重病,而且听闻寿命不多,仅剩几年。
那句“年轻真好”中,是切实又真诚的艳羡。
她总会因为这种事情心软,然后暂时原谅梁亦桢偶尔言语中的冒犯。
譬如他认定了千岱兰是叶洗砚的“小女朋友”,什么都不用做,只美美打扮好在家里等着男主人归来的那种。
千岱兰笑:“一点小矛盾而已啦。”
梁亦桢没有追问,笑着继续聊下去,直到千岱兰提到近一年,JW的衣服品控变差。
坐在梁亦桢左手边的,是JW的副总裁,听到千岱兰这么讲,她放下酒杯,侧身,扬眉:“喔?”
“是这样的。”千岱兰一早认出了她,不动声色。
员工培训手册上,有高层大部分高管的照片和详细介绍,她不仅认识,还知道对方最近注意到JW的“盗版”正在二三线城市泛滥,还从田嘉回处探听到对方主张整治盗版和高仿——
千岱兰早就打听好了,她什么都知道,还是假装不认识的样子,微微蹙着眉,失望地说,“之前我在JW工作时,每件衣服都像是艺术品;无论是做工、布料还是剪裁,都那么漂亮……可是,近年我买了两条JW的裙子,都很失望。”
梁亦桢不说话,只喝酒。
女副总裁单手托下巴,手指上的一只矢车菊蓝宝石的戒指璀璨夺目:“具体哪里失望?”
“多的不讲,”千岱兰将手臂伸在她面前,抱怨,“看,这件是我在沈阳一买手店买的,袖子处的缝线车工差了不少,居然还有跳针和断针;还有里面的内衬——抱歉,我不太方便掀给您看,但我记得,以往这个系列的内衬都是真丝,可这件水洗标上写的是桑蚕丝,我却觉得里面掺了棉来混纺,摸起来要粗糙很多,无论是光泽度还是舒适度,都比不上之前。”
女副总裁什么都没说,招手,让助理俯身贴耳,她低声说了几句,助理说好,匆匆离开。
没多时,助理回来,另一个大卷发面容凌厉的女人风风火火走了进来,她说声抱歉,握住千岱兰的手臂,仔细看了千岱兰这件裙子的袖口,检查完毕后,松口气,直接对女副总裁说:“这件不是我——”
一只大手轻轻将千岱兰的手臂挪回,千岱兰嗅到了稳重成熟的微涩木质香。
她抬头,看到叶洗砚。
“抱歉,”他微笑着打断那卷发女性的话,“岱兰这几天有些皮肤过敏,不适合被这样抓握。”
卷发女性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说了声抱歉,松开手。
千岱兰恼他打断自己计划,以至于接下来的话都不好再说;
谁知道叶洗砚站在她身侧,调侃:“赵姨,我朋友穿你们的衣服,穿到皮肤过敏,是不是该给些赔偿呢?”
千岱兰意识到他在帮自己递话,不作声了。
被叫做赵姨的,是JW的女副总裁,她笑着示意旁边卷发女性记下:“这是应当,不单要给赔偿,还得追究下去——岱兰小姐,能否把您买衣服的店铺名称和地址告诉我呢?我去看看,怎么能把这样品控不合格的衣服卖出去呢。”
千岱兰笑眯眯,若无其事地说出了紫姐店铺的地址。
观看全程的梁亦桢喝了一口酒。
刚才那人险些当众说千岱兰穿高仿时,他没阻拦;现在叶洗砚配合千岱兰说出售假店的位置,他也什么都没说。
见目的达成,顺理成章地,千岱兰起身,挽着叶洗砚手臂离开。
但对方显然不遂她的意愿,并没有将她送回雷琳的身边,而是径直带她离开宴会厅,去了另一侧的休息区——这里也有茶点和饮料,落地玻窗外是半个北京城的璀璨夜景,内里是棕色长沙发和蓊蓊郁郁的鹤望兰。
千岱兰心砰砰砰。
她发现自己没办法控制它不去跳。
“刚才的事情,”千岱兰客气地说,“多谢你。”
她的指甲一直狠狠地掐着手掌心,但不疼,也不麻,好奇怪,就是这样一直掐啊掐啊掐,怎么掐都没感觉,也无法缓解沉闷的呼吸。
叶洗砚带来的影响比千岱兰想象中还要大,她现在甚至无法若无其事地抬头看他的脸。
不刻意抬眼的时候,千岱兰只能看到叶洗砚的衬衫,这种不那么正式的场合,他从来不会将纽扣扣紧,也不会打领带,微开的领口间,千岱兰看到他那几乎毫无瑕疵的皮肤。
当初她被狠弄到痛的时候,留下抓痕早就愈合了;时间会让她们留在彼此身上的痕迹消退,但那种几乎被甘蓝贡景蔻的感觉记忆犹新。
“为什么不找我?”叶洗砚平和地问,“生意上遇到麻烦了?”
他还是那样敏锐。
还是一如即往地说话好听。
她的那个小店,他居然会用“生意”这样正式的词语。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什么“沈阳商界巨鳄”呢,实际上,现在的千岱兰只能是“巨饿”。
“干什么遇不到麻烦,”千岱兰说,“小问题而已。”
叶洗砚看透她心中所想:“是那个店的老板?”
他说得隐晦,但彼此心知肚明。
“对,”千岱兰点头,“是有人给我使绊子,不过这挺正常,要是没人给我使绊子,证明我不让人眼红——那我的店离倒闭也不远了。”
生意红火才招人恨。
她宁可被嫉恨,也不要默默无闻。
叶洗砚什么都没说,那些劝她回去好好上学读书、暂时放弃店面的话,他一个字都不提,只是沉静地看她手腕处隐隐显现的红色。
正品的JW内衬仍旧是真丝,但外面的编制布料做得更柔软;千岱兰故意穿的这件仿版,虽有其形,布料材质不可能一模一样,隔着内衬仍旧扎红了她的皮肤。
“我让杨全去取新裙子,”叶洗砚说,“等会儿去换下来,现在目的达成,别穿这件了。”
他的声音还是和先前同样,温和平静,滴水不漏,客客气气。
千岱兰还是很客气地说:“谢谢。”
两个人始终保持着距离相站,衣冠楚楚的两个人,任谁看,都觉是郎才女貌,彬彬有礼。只有千岱兰知道叶洗砚如野兽般按住她的情形,也只有叶洗砚听过千岱兰那些大胆银乱的神吟声。
叶洗砚垂眼看千岱兰卷发上别着的那只小小水钻发夹,是绣球花的造型,一朵朵,一簇簇,每一个拼凑成花瓣的水钻都闪烁着亮而透的光。乍看漂亮可爱,细看,每一颗水钻都有着尖锐的锋芒。
千岱兰在盯叶洗砚的衬衫纽扣,海贝扣,纯正的素白,乍看冰冷拒人千里之外,实则打磨得光滑,粒粒润泽。
“你一直有自己的主意,但锋芒太过了也不好,尤其是酒——”叶洗砚提醒,又缓声,“等会儿和雷琳去我那边吃吧。”
千岱兰说:“不用了,谢谢叶先生。”
叶洗砚停了一下,说:“现在连哥哥也不喊了。”
话音未落,一声打断他们——
“哥!哎!哥!岱兰!!!”
一身运动装的叶熙京惊喜地走来,笑起来牙齿雪白:“我哥还说怕我耽误你高考,不让我去沈阳找你——你怎么来北京也不告诉我一声?”
千岱兰笑,彻底放下后,看到叶熙京也非常惊喜:“呀,熙京哥!两年多没见,你怎么晒黑了?”
“没办法,老爷子就是事情多,”叶熙京耸耸肩,问,“你呢?吃饭了没?要不要出去吃?”
千岱兰余光瞥见,叶洗砚离开了。
从她惊喜地喊出熙京哥三个字后,叶洗砚就转身而走。
他也没回吃饭的地方,不知道要去哪里。
千岱兰尽力不去想叶洗砚的事情,她和叶熙京说说笑笑回到餐厅,将他介绍给雷琳;雷琳看看她,又看看叶熙京,再扭头去看叶洗砚,脸上浮现出迷茫,最终,这种迷茫变成了“可能有钱人就是这样”。
叶洗砚的“预言”成真,很快,梁亦桢桌上的人微笑着邀请千岱兰过去。
梁亦桢不在,和他的轮椅、助理一起离开了,桌上只剩下几个人来刺探千岱兰虚实;千岱兰说谎像呼吸一样自然,聪明地称呼梁亦桢为“亦桢哥”,精明地不露深浅——
但这酒,千岱兰是不好推辞了。
也不算敬酒,刚才她小小冒了个风头,现在就有人故意端各种各样的酒请她评鉴;千岱兰有心要同这些人结交,熟悉,加了微信,也就豁出去了,一杯接一杯地品——直到全都品鉴一遍,获得不少刮目相看。
JW的女副总裁也很爱酒,还特意加了千岱兰的微信;最后,看向她的眼光中,满是欣赏。
千岱兰知道自己也快醉了。
她的酒量有限。
晚餐时吃的东西很少,现在饮用过多酒精的胃也开始不适;起身去卫生间,千岱兰想吐又吐不出,只是觉得胃里还是痛,烧,不知道是喝了什么,一直滚热得她难受,衣服上的刺绣也隔着内衬扎她的肉,又痛又难受,千岱兰想快些把衣服换下,匆匆上电梯,往房间中走。
酒劲一点点地上来,她拿着房卡,反复刷了两遍都没刷开,正疑惑着,门从内打开了。
只穿白衬衫的叶洗砚皱眉看她。
千岱兰看向旁侧房间的灯牌,意识到自己刷错了门。
但这种随票附赠的房间,居然和叶洗砚一样是顶层的套房。
“对不起,”千岱兰说,“我刷错房间了。”
叶洗砚嗯一声,并没有将门关上,而是凝重地看她一张明显喝了很多酒的脸。
他问:“喝酒了?”
千岱兰嗯一声,胃部那种翻箱倒柜的感觉袭来,她推开套房门,顾不得再关,甩掉脚上的高跟鞋,急急奔向卫生间,脸朝下,对着马桶尝试呕吐。
但什么都呕不出来。
什么都呕不出来。
叶洗砚跟在她身后进了房间,他弯腰,将千岱兰甩飞的两只高跟鞋端端正正地摆在一起,和他的鞋相比较,她的鞋子要窄小许多,精致漂亮,叶洗砚的注意力,又集中在卫生间中、正发出难受声音的千岱兰身上。
卫生间玻璃门没关,千岱兰尝试让自己呕吐,她拼命地让自己想象那些讨厌的家伙,往她鞋子里放碎玻璃的Luna,和本地黑恶势力勾结的紫姐……
还不够,还不够。
她只能起身,擦干净眼泪,打开水龙头,哗哗啦啦,洗干净双手和脸,毫无在意地,在叶洗砚面前,抽出卸妆巾狠狠地擦拭着脸上的妆容。
千岱兰觉得没必要在叶洗砚面前继续保持光鲜亮丽了,他见过她那么多狼狈不堪的样子,也不止一次地见过她的素颜。
叶洗砚站在外面,他说:“胃痛的话,还是现在一次性吐出来比较好;我让服务生送来蜂蜜水,高糖可以解酒。”
他早期应酬多,在这方面颇有经验。
“谢谢叶先生,”千岱兰小心地摘下来假睫毛,这是一整个长条,扯下来的时候,眼皮有轻微的撕扯感,只是不知怎么,心脏也有着同样细微的撕扯——像同时拉扯住她的心,她尽量做到若无其事,“等会儿我自己会打电话给服务生。”
叶洗砚说:“别叫叶先生。”
“那叫什么?”千岱兰转身,“叫哥哥吗?”
“不行么?”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