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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情_分节阅读_第100节
小说作者:木鬼衣   小说类别:言情小说   内容大小:749 KB   上传时间:2025-01-02 12:46:24

  徐志怀瞧见机票,先是错愕,没料到他会送上这样一份大礼。紧跟着,一种闷热的感觉,涌上心头。尽管他已将绝大部分机械运到汉口,员工也悉数坐上渡轮,但在紧盯机票的那一刻,徐志怀还是犹豫了。

  对政治,他早已失望透顶,没有信心去赌这场战争的输赢。战事一开,谁知道要打多少年?乐观些,三年、五年;悲观些,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辈子。倘若打到最后,流进了全中国千千万同胞的血与泪,换来的依旧亡国灭种,该怎么办?中国不是第一次打败仗了。它已经失败了快一个世纪,未来也将继续失败下去。

  或许,他应该买下这张机票,抛弃父母的坟墓,曾经的爱人,苦心经营的事业,永恒的故土,远走高飞,去美国,至少能保全自己的性命。

  那才是符合理智的行为。

  正沉默,咖啡厅的无线电收音机陡然变了声调,整个上海的电台都突然终止正在播放的节目,转而播报起同一条要闻。

  “亲爱的上海同胞们……”

  滋啦的电流中,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是现任上海市长俞鸿钧。逐渐的,四周静下来,没有人再说话,连呼吸也放轻了。一时间,上海的天与地之间,只回荡着男人念文稿的声响。

  徐志怀垂头,默默听完,眉头轻微的蹙起,又松开,然后微微地摇了摇头,眼睛泛起一点点的血红。

  “多谢您的好意,”他低哑着喉咙。“但我不会走,我的家在这里。”

  1937 年 11 月 11 日,上海市长俞鸿钧发表《告上海同胞书》,沉痛宣告上海沦陷

  11 月 12 日,淞沪会战结束

  沪宁铁路线被日军占领,上海与南京之间几乎彻底断联。

  11 月 18 日,古城苏州失陷。

  11 月 19 日,嘉兴沦陷

  11 月 20 日,国民政府发表《国民政府移驻重庆宣言》

  11 月 24 日,湖州吴兴沦陷

  11 月 27 日,重要工业城市无锡被攻陷

  11 月 29 日,常州沦陷



第一百三十四章 昨日世界 (上)

  乘渔船从长江入秦淮,夜幕低低垂落,一声沉闷的击楫将于锦铭敲醒。他钻出船舱,目光放远,望见疏疏的月色下,秦淮河水分外稠密,荡也荡不开。两岸草木翳翳,树叶交缠间,闪着两三点微弱的火光,照出晃动的人影,是一些妓女,一些小贩,一些乞丐,身后的房屋高高低低,大半是坍圮了的。

  渔夫将船泊进雪亮的汽油灯丛中,系了麻绳。于锦铭掏出余下的钞票,约五十元,尽数塞给渔夫。那老伯不肯收,但拗不过于锦铭坚持,勉为其难地抽了二十元,又挥手叫妻子拿来一条风干的咸鱼,送给于锦铭。他热切道:“你是上阵打鬼子的,不能饿肚子。”于锦铭深深弯腰,谢了又谢,方才与他道别。

  他一个健步跃上岸,目送小船摇着木浆远去,不知这对夫妻未来将要去往何方。

  此时的南京城内,处处是修筑防线的守兵。

  于锦铭向他们出示自己的军官证,然后经过陆军营漫长的上报、上报时找不到人、打电话来回确认,总算坐上归队的卡车。空军驻扎在中山陵图书馆后。四大队的队友得知于锦铭大难不死,今夜便要归队,纷纷围聚在一起,边打纸牌,边等着迎接他。

  伴随几下刺耳的鸣笛划破夜幕,纸窗忽得映上一层姜黄色的光晕。战友们猜是于锦铭到了,连忙放下牌,套上飞行员夹克跑出去。他们见一辆大卡车横在门前,于锦铭高举着鱼干,从车上一跃而下,张开双臂,飞奔而来。

  “好小子,算你命硬!有没有受伤?让我给你两拳看看!”高声叫嚷着,七八个小伙子搂成一团。

  于锦铭好容易从中挣脱,大笑着将他们挨个儿抱过去。抱到最后,没瞧见小六,他咧着嘴问:“小六呢?该不会睡了吧!太不是兄弟!”

  大家朝彼此望了一眼,没说话。

  于锦铭心弦一紧,正要开口问,抬头,见队长高以民背着手站在门口。他急忙跑到队长跟前,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立正道:“空军第四大队飞行员——于锦铭,归队!”

  高以民唇角微扬,算是欣慰地笑了下,同他道:“回来就好……吃饭没?我叫炊事员把剩菜热一热,晚上有炖猪肉。”说着,转身朝内走,

  于锦铭冲队友们挥挥手,紧跟上去,路上不忘举着咸鱼说:“我这一坠机,还白得了条咸鱼,刚好明儿午饭给队里加餐。”

  两人走到在图书馆临时搭的饭堂,里头架着几个桶。炊事兵知道高以民和于锦铭都是东北人,算为了庆祝归队,大晚上去仓库摸来两把酸菜,下到带皮的炖猪肉里,咕噜咕噜煮到滚烫,一开锅,满屋的热气。

  “对了,小六呢?”于锦铭吃着,问。

  “牺牲了。”高以民平淡地说。

  于锦铭嗓子眼一噎,酸菜卡在嗓子眼,下不去。

  “试飞的时候,机件失灵,一起掉下来,人机俱焚。”高队继续说。他点上一根烟,又朝于锦铭抛去一根。“引擎烂到这地步,叫飞行员因飞机死,真他娘的窝囊。”

  于锦铭不响,搓搓鼻子。

  他低下头,继续吃,滚热的水汽熏着眼珠,微微发湿。

  半晌后,他再度开口,问:“小六老婆呢?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高以民道。“上周你师娘陪着她来领了小六的铭牌和几件衣裳,哭得瘫坐在地上拉不走,劝了好一阵才送上车……可怜,小丫头结婚才不到半月,父母都不在身边,往后还不晓得怎么过。”

  于锦铭嘴里发苦,连忙转了话头。“师娘怎么样?”

  “她蛮好的……”高以民顿一顿,指尖弹走烟灰。“我已与她说好,倘若哪天我死了,她拿我的抚恤金照顾女儿、照顾自己,改嫁找个好男人,能安安稳稳过日子的,一定要对我们女儿好。若是残废,就一定自杀,与其拖累她,还不如一手枪死了,痛痛快快地走。”

  “这成什么话!师娘不会同意的。”

  “锦铭,军人不宜有家室。”他说着,微微点几下脑袋,又仰头发笑。“后悔了,早知道跟你一样,单着。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多杀几个鬼子就值回本了。”

  “多杀几个哪能够本,起码打下一百架飞机,带炸弹把富士山踏为平地。”于锦铭拾起桌面上的香烟,勉强哈哈笑着,问对方借火。“咱们还剩多少架飞机?”

  “二十架,差不多。都在图书馆后的树林里。”

  于锦铭险些没拿稳烟。

  “天杀的。”他喃喃。

  “上海一战,投入过大,如今一群残兵败将困守金陵城……守不住的,不过是拿命来拖延时间。加之南京是个绝地,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撤都不好撤。日军大部队一旦杀到,关上城门,便是瓮中捉鳖。”高以民说。“但委员长的意思是,南京毕竟是首都,是孙先生安寝之地,断不能不战而退,至少也要守上两周,向国际社会表明中国抗战到底的决心。”

  “留下指挥南京的司令员是谁?”

  “唐孟潇。”

  于锦铭是奉系出身,地方军阀的儿子,对各地军阀以及中央内部派系斗争多有耳闻,听到司令员的名字,心里咯噔一声,不由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问:“高队,你觉得唐司令能指挥得了……”

  “我不知道。”高以民摇头。“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听取号令,等到最后的关头,以身殉国。”

  他们已经不谈守得住或守不住,只能谈死或不死。

  “但假如老天有眼,给四大队一线生机,我希望你能活下去,担起我的责任,照顾好弟兄们。”高以民吸一口烟,补充。“在航校的时候,我当你的教练,就觉得你是个好材料。自己技术够硬,也能团结战友,就是少爷气太重,做事冲动。要再给你两三年磨练磨练,没准未来能当个中将,可眼下这情形,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万一我死,你要担起责任,以国家大义为先。”

  于锦铭听后,没再像从前那样说要死一起死的大话。

  他沉默片刻,继而郑重地点头,低声道:“我明白。”

  高以民站起身,嘴唇里含着香烟,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吃完饭,于锦铭回宿舍。推门进去,见队友们抽着烟,正围在一起打扑克,吵得要命。烟草能很好的提神、止痛,因而一些参军前烟酒不沾的士兵,进了部队,也纷纷成了吞云吐雾的高手。赌桌则是从图书馆偷偷搬来的,上头摆满枯黄的小草当筹码。

  于锦铭侧身,挤进去,其中一位战友给他指了个空床位,他就走过去,呆坐着。说是床,不过是在几根木条临时钉起来的架子中央绷了一张网,然后一排又一排地列在那儿,整齐的如同山坡上的墓碑。

  床底放着一双锃亮的黑皮靴,于锦铭拿起来,放在膝上反复看,小牛皮鞣制的,做工很精细,像德国货,想他六年前在上海,这样的鞋有十几双呢。

  于锦铭拎起皮靴,高举着胳膊晃一晃,冲打牌的那帮人笑着问:“这谁的鞋?不赶快领走我就私吞了。”

  打牌的少年们头也不回,只听烟草焚烧出的迷雾里,不知冒出了谁人的声音,轻柔且平淡地说:“小六留给你的,他说这双皮靴你穿着比他帅。”



第一百三十五章 昨日世界 (下)

  苏青瑶是被汽车喇叭声吵醒的。

  警报声一般的鸣笛,令她本能地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披上蓝布袍,匆匆跑到屋外。初冬的寒风猛烈地吹拂着,长发随风摆动,在眼前乱作一团。她连忙拨开及腰的乌发,拢在手心,终于,视线明晰,她远远望见阴沉的天幕下,一辆军用卡车驶来,停在门口。

  跑到大门口,发现金女大的舍监程瑞芳女士正在那儿和韩湘琳韩先生交谈。

  “怎么起来了?”程女士望向苏青瑶,温声道。“再多睡会儿,昨晚忙了一宿。”

  苏青瑶摆摆手,笑道:“没事,我不累。”说着,又向韩先生问好。

  韩先生是西门子洋行代理人的助手,一个山东大汉,标准的国字脸,人生得很厚实。

  他此番来,是给金女大送大米和面粉,还有十几罐汽油,要送往鼓楼医院。

  鼓楼医院背靠金陵大学,医护人员大多已经离开,只留下二十来人,由威尔逊医生与特里默医生主管。苏青瑶大三的家政课要学护理,就是去鼓楼医院实习的,负责带她们的是护理员海因兹小姐,她已经六十多岁,也选择留在鼓楼医院。

  韩先生说,开车来的路上遇到守军,把他硬赶下来,说要征用卡车。他费了好一番劲才脱身,但也损失两罐汽油。“他们也是闹急眼了,见到物资就要强征。”

  程女士长吁一声,问他,负责管理上海南市难民区的饶神父有没有回电报?韩先生答,回了,但日本人否决了建立安全区的申请,不过拉贝先生很乐观,觉得还有斡旋的余地,他已经给德国发去电报,希特勒保佑。程女士重复道,好吧,希特勒保佑。

  苏青瑶接着问,唐生智那边给答复了没?还要多久军人才会撤出安全区?韩先生想了会儿,说,大概要两周。程女士摇头,当兵的不撤离,日本人绝不会承认安全区。苏青瑶笑着安慰道,程老师,换个思路,这样说明至少还有两周的时间,南京才会沦陷。

  韩先生笑了,道,小苏应该跟他去国际委员会帮忙。程女士也跟着笑。她慈爱地摸摸苏青瑶的后背,像抚摸小猫那样,说:“这是我们金女大的优秀毕业生,可不能被你们拐走。”

  正说着,一个女人走过来,怀中抱着一个熟睡的男孩。是韩夫人,她姓邹。苏青瑶迎上前,带两人去校舍小坐。

  这几天,金女大余下的这十几人,一层一层、一间一间地收拾屋子,整理出六栋楼房,用来收容难民,预估能住下两千人后来由于难民剧增,收容人数大大超过预期,6 栋楼房就收容了 1 万余人。可华女士担心不够,让他们再收拾出两栋。

  苏青瑶让韩夫人把儿子放到铺好的床上,又给她搬来一张椅子坐。自己则在一旁,边与她闲聊,边抓紧时间清空屋舍。

  “天越来越冷,”韩夫人说着,解下绒线围巾,盖在儿子的肚皮。

  “是啊,南京的冬天可比上海冷多了,我待了四五年,都没习惯。”苏青瑶说。

  “小苏的家里人在上海,是吧。”她说。“早知道你应该回上海,和家里人在一起。”

  苏青瑶点点头,垂下眼。

  “韩先生也没去济南。”她抖着毛毯说。

  男孩似是被灰尘呛到,肚皮卷着妈妈的围巾,翻了个身,改为侧躺。

  “老韩跟我讲,要走可以走,但走了,良心上总过不去。拉贝先生需要他。先前他让我带孩子去济南,可我放不下他,不如一家人在一起。”女人低头,边拍着儿子的背,边轻声说。“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苏青瑶唇角紧一紧,说:“九一八东北开战后,上海有许多学生举行抗日游行,人多到把大马路都堵死。我很伤心,却好像什么也做不了。家里人也说,这种游行啊、示威啊,是无用功,政府不在乎。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他一直都很对,后来那些南下北上去请命的学生,其中有许多白白丧了命。”

  “可……我们的情感呢?对一件事的质疑、犹豫、愤怒和怜悯。这些情感,就只是愚蠢吗?”苏青瑶接着说,嗓音平静且轻柔。“不是的。总有人会在乎。我在乎,你在乎,韩先生和程女士在乎,华老师、拉贝先生,威尔逊医生,他们作为洋人,也在乎。啊呀,留下来大概是错误,但吴校长告诉我,人的意义不光是为自己活着。”

  韩夫人低头,抚摸起儿子的脸蛋,再抬头,问苏青瑶:“小苏以后有什么打算?等打完仗,局势稳定下来。”

  “我想去暖和一点的地方住,再南方一点,最好能住在依山傍水的半山腰,有许多树、许多花。整日吟诗作对,赏玩古籍,就像竹林七贤。有可能的话,再养一只小猫。”苏青瑶说。“总归就是很平静的生活。”

  “不考虑结婚生子吗?你这么漂亮,孩子也会很漂亮。”

  “如果我能生得出。”苏青瑶歪着头说。“我从前很怕生小孩,不知道为什么生。为传宗接代?可孩子不是工具呀。但现在,我觉得如果我能有一个孩子,我会知道要怎样爱他、尊重他。孩子是很好的,充满了希望,能让未来越来越好。”

  “你会是个很好的母亲。”

  话音未落,床榻上的男孩忽而发出几下嘤咛,呜呜要哭。

  韩夫人无奈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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