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哭了,默默地。
苏青瑶也没说话,关了手电筒,蜷缩进船舱。舱内过于狭窄,她侧身躺在板子上,鬓角枕在甲板,两臂搂住膝盖,合眼。汽船破不开风浪,摇动着前行,似风絮飘萍。
江面鳞浪层层,映着一弯朦胧的银月,闪闪发亮,仿佛无数细小的眼睛在黑浪中开闭。
苏青瑶枕着寒冷的江水,深思随之荡漾。
恍惚间,她梦见十六岁那年的杭州,也是这般严寒的天气,罕见地落了一场大雪,一连落了三天,覆盖了山川平原。依稀记得那段时日,徐志怀凑巧回宁波看望养病的母亲,不在家。苏青瑶便窝在书屋,膝上盖一张毛毯,读徐志怀的藏书。
书柜里,一大半是徐志怀读大学时的课本与各类参考书,高等代数、解析几何、工程图画之类,另一小半的品类很杂,有虫蛀了的《新青年》,泛黄了的《彷徨》,翻翻折折太多次以致于开线的《范文正公文集》与《东坡七集》。苏青瑶读着,时不时看到徐志怀从前在书页上的批注,钢笔的字迹已经很淡,但他下笔重,留下道道横折竖钩的笔痕。
雪愈下愈大。
苏青瑶侧耳听着簌簌的落雪声,忍不住放了诗集,趴在窗台看雪。细雪沿山脉深深浅浅地积着,越积越多,直至在上面画出一条条银白的亮痕,如同泪痕冻在美人的面庞。
江南很少见到这般大的雪,苏青瑶越看越兴奋,想学张岱,拥毳衣炉火畅游西湖。可徐志怀不在家,没人能带她出去。而她口袋空空,听不懂杭州话,又没有相熟的朋友。家里的佣人也不怎么搭理她,总当她的话是耳旁风。这些佣人是徐志怀的佣人,不是她的,并不将她看作雇主。叫一群三四十岁的帮佣听一个十六岁小姑娘的号令,也确实很难为情。再者,苏青瑶算不得豪门出身,家里只雇过一个保姆,专门照顾弟弟。纵使她再如何努力地端起太太架子,也只会像小孩偷穿了大人衣裳,令自己羞愧。
所以还是不去为妙,免得底下的佣人跟徐志怀告状,说她任性,下那么大雪,还非要出去玩。
等到第三日,雪将停,别墅大门外忽而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响,是徐志怀回来了。
苏青瑶趿拉着拖鞋,摇摇晃晃地冲到一楼,喊佣人拿热毛巾。玄关隐约有说话声,男人的脚步快,一眨眼工夫就到门口。热毛巾大概来不及,她只得空手迎接。
门关发出一声短促的咯吱,男人进屋,头上肩上沾满碎雪。他侧目,瞧见苏青瑶,便微微俯下身。苏青瑶踮起脚尖,替他脱下围巾,搭在臂弯,然后去解大衣纽扣。她怕他弯腰太久,会累,便想加快动作,但越着急越乱,反而用了更多时间。
苏青瑶将大衣挂在入门处的衣架,徐志怀掸了掸发顶的碎雪。这时,女佣端着铜盆过来,苏青瑶五指荡到盆里,一试,水温比体温还低。她垂着脸,硬着头皮把毛巾拧得干干的,给徐志怀擦脸。徐志怀没说冷,只明显地蹙了下眉,苏青瑶离他那样近,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一慌。
他还有工作,换了棉拖,便去书房。九月份供给三友实业社的一笔布料单子出了点问题,急需他在年前理清账本。
苏青瑶跑去厨房,见热水瓶就摆在灶台旁。她拎了拎,里头是空的,转头找佣人,问她:“热水瓶里没水了,怎么不烧?”
女佣瞥她一眼,嗓音尖细地回:“小姐,你之前没叫烧,现在着急忙慌要,哪里来得及?凡是都要讲个理!我脾气软,却也不是任人欺负,给徐家做工这么些年,人人都说好。太太有意见,咱们就去少爷那儿评评理。”
苏青瑶不是傻子,知道对方这是摆明了是要欺负自己。当着男主人的面都敢这样糊弄,往后只会更难管。于是她鼻子深深吸了口冷气,竭力端起架子,冷冷道:“要去找志怀评理,行啊,去就去。”
说着,她甩头朝书房去。
徐志怀正看报表,听见叩门声,头也不抬地说:“进来。”
苏青瑶推门,打开半边,转头叫女佣。对方倒也不客气,侧身就进去了,苏青瑶跟着进,顺带轻轻合上门。两人一同走到徐志怀跟前,不等苏青瑶开口,女佣先叫了声“少爷”,行了个福礼。徐志怀抬头,看看女佣,又瞧瞧苏青瑶,摘下金丝框眼镜。
“有事?”他问。
女佣垂下头,不吭声,毕恭毕敬的。
苏青瑶的视线在丈夫与女佣之间走了个来回,一抿唇,说:“家里没热水了,她也不晓得烧,还故意磨蹭,端冷水过来。”她才十六,还没学会跟男人告状的技巧,讲话像学生对老师。
徐志怀听闻,撑着额头,揉了揉太阳穴,埋怨道:“这么点事……”
“唉,少爷,太太年纪小。”女佣说。她看面相是顶老实的那种妇人。“我同她讲了,今天确实没空,之前不说烧,现在着急要,哪里来得及。可她不听,非要来找您。”
“行了行了,你现在去烧一壶。”徐志怀素来受不了这类琐事,不耐烦地摆起手。“出去吧。”
女佣见状,行了个礼,有恃无恐地离开。
苏青瑶看着女佣的背影,转回头,想同徐志怀解释,事情没那么简单,她们是见她好欺负,才将她的话当耳旁风。
然而未等她开口,男人的话音就抽在脸上。
“你有时候也太小题大做。”徐志怀垂眸,看着手里的文件,同苏青瑶说。“她不烧,你烧,不就行了?顺手的事,也要过来闹脾气?”
苏青瑶赌气,拧着手,转过头嘀咕道:“哼,我不会烧。”
徐志怀听到了,轻笑一声,说:“你会做什么?你什么都做不来。”
他是觉得苏青瑶生闷气的模样很好玩,才笑。徐志怀并不讨厌她的孩子气,反倒认为这是一种撒娇,顶可爱的那种,像小奶猫玩毛线球,玩着玩着,把自己缠进去。
苏青瑶却似一个被戳破了的气球,头颈低垂,手指交缠地更紧。
“我、我以前没学过管家,家政课是教我们自己烧饭,还有做衣服……”她开口,有一点结巴。“而且她们是故意的,后厨一点也不忙,只、只是烧个水啊。我说的话,她们根本不听,一直糊弄我。我知道你很忙,但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就是很难受,所以——”
“这是你自己的问题。”徐志怀打断她,完全是在教育小孩。
“我知道,可是……”
苏青瑶张张嘴,有很多话想说,但她看着徐志怀的表情,能感觉到,他压根不在乎她的烦恼。在他看来,既然他娶了她,她就应当处理好这些事,这是她的职责。她顿时哑了声,深深垂下头,沉默地掰了会儿手指,才找回声音。
“对不起。”她低低说。
“没事,出去玩吧。”徐志怀道。
苏青瑶离开书屋,站在走廊上,不知道去哪里。他不在家,她可以躲在书房里读书消遣,现在他回来了,书房就是他的专属地盘,思来想去,能去的好像只有卧室。于是她回卧室。
六点的时候,徐志怀接了个电话,又出门,大抵是同行有约。他不在,苏青瑶的晚饭也就糊弄。吃完,搬来一张椅子,坐在窗边痴痴望着雪。昏黄天幕的包围中,雪不定地飞,隐有见停的架势。苏青瑶看着,心想,雪一停,她就要求徐志怀带她去断桥看残雪。
徐志怀天黑了才回来。彼时苏青瑶已经睡下,她恍惚听到房门响,猜到是他回来,便揉着眼睛爬起。徐志怀拧亮床头灯,见她睡眼惺忪地坐在被褥上,小腿和脚掌并在大腿外侧,唯独两只小脚露在睡裙外。他淡淡笑了笑,俯身亲她的脸蛋,又吻她的上唇。
男人的脸冷冰冰的,贴过来,苏青瑶被冻醒了。
“下雪还出去。”她说,口齿不清。
“吴先生约我吃饭。”徐志怀道,吐气带着清冽的酒香。“有笔单子在。”
苏青瑶点头,四肢并用地爬下床,给他拿拖鞋、浴巾、睡袍,去卫生间给浴缸放水,怕他受寒,又跪在瓷砖,弯腰从最下头的橱柜里摸出装了艾草的药包。她弄完,他换了浴袍去洗漱。
折腾了约莫半个钟头,他也上床。
熄了灯,徐志怀很快睡去,苏青瑶被半途吵醒,如何也睡不着。
她背过身,脑袋不由自主地回忆起白天的事,雪落的声音渐渐止息,万籁俱寂的黑夜,似是爬出了一个不可名状的怪物,钻进她的心扉。
那一瞬,十六岁的苏青瑶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独属于妇人的恐惧。
她想起从前在学校,几个同学的兄长都是娶亲之后讨了小,要是她再这样没用,管不好家,他会不会也讨个姨娘回家?苏青瑶不知道。毕竟他不是因为多喜爱她,才娶的她;毕竟这种事永远不是她说了算……
苏青瑶害怕地翻身,在黑暗中辨认着徐志怀的面孔。鼻息离得那样近,温热的,带着些许烟草的香气,扑在眸子里。
徐志怀似是被她折腾醒了,含糊地问:“又怎么了?”
苏青瑶不敢说心里话,胡乱找了个借口说:“有点冷。”
他不答话,被窝里的手臂搂住她的腰,揣小猫似的,将她圈在怀里,接着掌心往下摸,托起大腿根,让她的那对冰冷的小脚紧贴在自己腿上。
苏青瑶闭眼,脸贴在他的心口,确实暖和很多。
“还冷吗?”徐志怀问,嗓音低沉。
苏青瑶晃晃脑袋。
头顶的发丝不停搔着下颚,弄得他心里发痒。
“明年我把吴妈叫过来,”徐志怀开口,掌心落在她的后背,温柔地拍打着,一下又一下。“她是我家的老佣人,也算看着我长大,你以后就听她的话。”
苏青瑶想要拒绝,却又没理由。她一个人来杭州,连个陪房的女佣也没,父亲一早将彩礼钱收去,说弟弟还小、家里要用,小徐会对她好,她嫁过去没有用钱的地方……她要是口袋里有钱,她就把这群人全赶走,自己出钱雇帮佣。或是干脆不用她们伺候,她从前也是自己照顾自己,未来也能自己照顾自己,谁的眼色也用不着看……但现在什么也没有。假如丈夫不支持她,那她在这个家就什么都不是。
短暂的沉默后,苏青瑶轻声说好,也只能说好。
第一百四十四章 西湖梦寻 (二)
翌日,雪初霁,处处是淡薄的流蔼。
徐志怀一清早起床,说要去灵隐寺,替母亲还愿。他母亲还在杭州的西医医院治病时,曾去灵隐寺替儿子求过姻缘,好让自己走得安心。如今徐志怀顺利成婚,是时候回去给菩萨们送点好处。苏青瑶还困,听了他的话,窝在被褥里含糊地说化雪最冷,不想去。徐志怀没把她小小的抗议放在心上,径自洗漱后,下楼去吃早点。
过不久,苏青瑶睡醒。她翻了个身,没听到楼下有动静,以为徐志怀已经出门,便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发呆,食指一圈圈绕着乌发。不曾想,徐志怀凑巧在此时折回,抓她个正着。这下没法抵赖,苏青瑶只好起床,陪他出门。洗完澡,佣人送来早餐,摆在起居室的矮桌。几个笋丁香菇馅的素烧麦,一小碗白米粥,一碟酱瓜,半碟雪菜和两块绍兴的红腐乳。
徐志怀坐在桌边一把包豪斯风格的扶手椅上,喝着热咖啡看早报。他见苏青瑶出来,指一指早点,说:“随便吃点,先垫垫肚子,等从灵隐寺回来,我带你去楼外楼吃饭。”
苏青瑶听他的话,拾起筷子。礼佛前不能沾荤腥,素烧麦缺乏猪油,干硬得过分。她就着甜口的红腐乳,勉强喝了半碗米粥,起身去梳妆台。少顷,徐志怀看完报,端着咖啡凑过来,看妻子梳妆。
只见她熟练地将长发分成四份,用手指绕着、掌心拖着,卷成花骨朵儿似的形状,用卡子分别堆在耳边,然后慢悠悠地转到衣橱前,换上一件废领的白色倒大袖与淡青的衬裤,再穿一件内里缝有皮草的连身倒大袖旗袍,外层是杭绸,织出近似江波海浪的纹路。接着穿一双针织的白袜子,戴一个挂在衣襟上的翡翠佛手佩,最后添一件羊绒披肩。
好容易穿戴齐整,她又跑回梳妆台,往脸蛋、耳垂和脖子上涂雪花霜,嘴巴则用唇膏涂过,随后又抿了点淡红的胭脂。
徐志怀等得有些不耐烦,皱着眉头,再三催促她动作快点。
苏青瑶被他催得心慌,拿起一瓶新买的法国香水,泄愤似的使劲去捏上头的橡皮球,心想:熏死你,熏死你。
徐志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人小脾气大。”他像在数落她。
临出门,已是十点整,天与地依旧是浅淡的灰白。两人坐进狭窄的福特汽车,向灵隐寺驶去。徐志怀靠左边坐,望着窗外的雪景,一言不发。苏青瑶想同他聊点闲话,缓解一下车内沉闷的气氛,可见他板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也就瘪瘪嘴,靠着车窗,专心欣赏起玻璃外的雪景。
江南的冬景不同于北方,再冷也带着绿意。莹白的瘦雪下,漆黑的光秃秃的树干,苍绿与鹅黄交错的阔叶,枯黄的忧愁的垂柳,随飞驰的汽车交错生长,层层叠叠。直至开到西湖旁,眼前豁然开朗。如镜的湖面,烟波浩淼,远望,天、雾、雪、湖,皆是一白,又白得各不相同,似用淡墨在湿润的宣纸上点染,墨慢慢的漾开,才成了眼前的景色。
苏青瑶靠着玻璃窗,痴痴望着,去看断桥残雪的想法又冒了出来。她犹豫了会儿,同徐志怀轻声说:“从灵隐寺,我们去西湖玩,好不好?”
徐志怀淡淡道:“我随便。”
“那就去?”苏青瑶试探。
“你想去就去。”
苏青瑶听闻,面庞低垂,不说话。
她想听的其实就是很简单的一句:行,我带你去。
汽车停在灵隐寺的山门前,门上悬挂匾额,写有“灵隐古刹”四字。
两人下车,走石阶上山。
徐志怀走在前,苏青瑶跟在后,一个不说话,一个不敢说。
雪后初晴的山寺,万分幽寂,林间偶有几声清亮的鸟啼。起初,苏青瑶还有闲情逸致赏雪,但南方的雪易化,轻轻踩过便成了冰水,不一会儿,鞋袜便湿透,冷意顺小腿爬到后颈,两只手也冻得通红。她强忍着难受,跟在徐志怀的身后。可男人的脚步越来越快,苏青瑶竭力追了一段路后,渐渐跟不上他的步伐,被甩在后头。她那只畸形的小脚被冻得麻木,更走不动道,最终咚得一声,扑倒在台阶上。
徐志怀没听见她滑倒的声响,继续往前走。
苏青瑶扶着上一级的台阶,缓缓坐起,抬头一看,徐志怀已然走远,她慌忙喊:“志怀!志怀!等等我。”
徐志怀驻足,看向身后。
“怎么了?”他两手插在大衣口袋,边问,边下了几级台阶。
“我走不动了。”苏青瑶道。
“叫你穿那么多。”徐志怀叹了口气,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所以我才不爱带你出来。”
苏青瑶垂眸,心冷冷地暗自嘀咕:“又不是我要出来。”
徐志怀见她坐在台阶上不答话,又问:“还能不能走?不能走就自己回去。”
苏青瑶望望下山的台阶,被踩过的地方大多结了冰,一眼望不到头,再看看不远处的飞来峰,想着进了寺院,能问僧人讨一口热水,便爬起来,朝徐志怀伸长了胳膊,无声地央求着他牵一牵自己,手实在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