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徐志怀讲完话,便转回身,不声不响地继续往山上走。在他看来,等苏青瑶这样不紧不慢地爬到寺院,天都该黑了,倒不如自己先上山,问僧人要来热水,再借一间有火炉的房间,等她到了就能用。
苏青瑶面对徐志怀的背影,悻悻然放下手。
她面庞低垂,一级一级地爬着落雪的阶梯,不由地心想:他肯定又在嫌我多事……这样一个念头扎在了心里,悲观的情绪便如潮水般涌来。她真想明天就跑回上海,回启明女学的校舍!但这些都不可能,她不再是小孩、也不是女学生,而是徐志怀的妻子,妻子就要做妻子该做的事,首要的便是体贴丈夫。
这些道理她都懂,出嫁前,周围人已反复和她说过——十六岁结婚不早,跟你这样读完女中的,就更少。那些乡下姑娘,十三四岁就结婚,十六七岁的时候,孩子都两三个。那些贫苦人家,没饭吃,没衣服穿,更别提读书识字、学什么英文法文。人活在世,不可能事事圆满,要学会知足。徐先生是个好男人,这是一桩好亲事,大家都很满意,你也该懂事了,不能总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事。
他们说了很多,唯独没说万一她过得不好该怎么办。
彩礼钱已经收了,姑娘也已经嫁了,除非徐志怀铁了心休妻,否则绝不会离。
不知走了多久,在一段回旋的石阶,苏青瑶遇到一位扫雪的僧人。她问他灵隐寺还有多远。对方说不远,再走几炷香的工夫。苏青瑶又问他有没有看见一位先生,高个子,穿着羊绒大衣,很英俊,但板着脸,不好亲近。那名僧人点头,说有看见。苏青瑶问,他在哪里。僧人答,早走过去了。
听了他的话,苏青瑶也不再抱希望,同僧人温声道谢后,独自进了灵隐寺。
她在寺内随意找了一处青石凳坐下,脱去鞋袜,用红的略有些发痒的手指拧去棉袜里的雪水。面前是一段姜黄色的墙垣,被雪光映照着,更显明亮。积雪的瓦片上,停着几只麻雀,苏青瑶边穿袜子,边听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心情好了些,同时也可惜手头没有稻米。
恰在这时,一位沙弥跑来,询问她是不是徐夫人。苏青瑶还没习惯“徐夫人”这个称呼,本能地要摇头,她被叫了十几年的苏青瑶,突然改了姓,非常怪异。还好,她及时地反应过来,点头称是。
沙弥说:“徐先生在大雄宝殿,叫您过去。”
苏青瑶叹了口气,起身,回望一眼瓦片,停歇的麻雀不知何时飞去,不留半点痕迹。
徐志怀已替母亲还愿,布施了一大笔钱财。他等在门口,见苏青瑶面色惨白,皱一下眉,拉着她的胳膊到大殿后头的寮房,里头烧着火炉,炉上烧着热水。
苏青瑶烤着炉火,又喝了几杯热茶,身子逐渐回暖,脚却依旧没有知觉,怕是冻伤。
徐志怀沉声问她:“不冷了?”
“不冷了。”苏青瑶深深低着头,不让他瞧见自己的脸。
徐志怀又道:“来都来了,等下一起去求个签,看看明年的运气。”
苏青瑶应一声“嗯”。
就这样,他们无言地小坐片刻,之后去天王殿求签。徐志怀摇出来的签文不好不坏,苏青瑶的却是下下签,签诗曰:蛩吟唧唧守孤帏,千里悬悬望信归;等得荣华公子到,秋冬括括雨霏霏。解签的师傅说,她命里有生死劫,在二十五岁之后,三十五岁之前,需要想办法化劫。
徐志怀听闻,顿觉没趣,便对苏青瑶说:“时候不早了,下山去吃饭。”
苏青瑶点点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
下山,依旧是徐志怀走在前头,苏青瑶跟在后头。
积雪被扫去大半,石阶结着一层薄薄的碎冰,更要警惕滑倒。苏青瑶的双脚还是没有知觉,勉强走了一段路,抬头看向前方男人的背影,又要消失在眼前。她想赌气放慢脚步,故意与他拉开距离,或是干脆躲起来,叫他来找自己,可转念想起上山时的情形,便知道他这人,绝不会回头瞧她,走慢了,也只会嫌她碍事。
那一瞬,苏青瑶忽而想起昨日的事,心头涌上一种很深的无力感。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这个男人走,是为了回家吗?可那不是她的家,他也完全不在乎她。
只因这一个念头,苏青瑶没了下山的力气。
她停下脚步,坐在石阶,喉咙管像漏了风,“呜”得一声,流下泪来。
徐志怀原是走出了一段路,转头发现她没跟上,便停在原地。他左等右等,不见她来,才往回走,看见了正坐在石阶上擦眼泪的苏青瑶。
“又摔倒了?”他问。
苏青瑶撇过脸,抽噎着说:“没有。”
“那你哭什么?”徐志怀道。“有什么好哭的?”
苏青瑶不理,坐在石阶拭泪,手背冻得通红,抹得小脸也通红。
徐志怀站在一旁,觉得很尴尬,心里也有点急,就蹲下来对她说:“你差不多可以了,丢不丢人,万一被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
苏青瑶听他这话,觉得他是嫌她在外头丢他的脸,心一酸,眼泪掉得更厉害。
她边哭,边想着要去哪里找个棍子揍他一顿,好叫他哭,叫他伤心,叫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但眼前的这个男人太强大了,似乎坚不可摧,世上没什么能打败他。
徐志怀看着她泪盈盈的模样,思来想去,想不出有什么地方惹她不高兴了。非要说,就是她抽到了下下签,那和尚还胡扯了一番生死劫。思及此,徐志怀无奈地啧了声,手摸到她的披肩里头,摘下挂在衣襟的翡翠佛手佩。
“你坐在这里,不要乱跑。”说罢,他转身往山上走。
苏青瑶坐在原处,暗自啜泣一阵,逐渐止住了抽噎。早餐吃的那点米粥全转化为了热量,她搂着胳膊坐在台阶,一时饥寒交迫。好在没过多久,徐志怀拿着佛手佩回来,扔到她怀里。
“找师傅开了个光,”徐志怀双手插兜,说。“求签都是骗人的,你以后不要听那些和尚的话。”
苏青瑶两手合拢,手心捧着佛手佩,不好意思告诉他,自己不是因为求签才哭,便顺势说:“知道了。”
徐志怀笑了笑,单膝跪在她面前,虎口撑在苏青瑶的下巴,食指与拇指搭在她有些哭肿了的脸蛋,轻轻地掐。
“哭包,脸都肿了。”他说。“也不觉得丢脸。”
“徐志怀,你好烦人,”苏青瑶轻轻打他的手背,站起来,也不顾台阶湿滑,闷头往下走。“我最讨厌你了!”
这次她没走太远,他便从背后叫住了她。
“苏青瑶。”
苏青瑶回望,心中有小小的期盼,也恐惧他会因她的小脾气而冷脸。
“我有时候真受不你。”徐志怀说着,漫步到她身旁,俯下身。“上来,我背你。”
苏青瑶眼神溜到一侧,扭捏了下,继而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她还没发育完全,又因裹脚、束胸和家中父母有意的节食,体重很轻。徐志怀背着她,掌心就像托着一朵云。
“还去不去断桥玩?”他问。
“去。”苏青瑶说。
“但先去楼外楼吃饭。”
“好。”她闷闷地应了一声,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非常暖和。未干的泪水全蹭在毛衣,领口有淡淡的,晒干了的橡木与龙涎香混杂的气息。
在那一刻,她……又很爱他,又特别恨他……
模糊的,耳畔传来几声鸥鹭的啼鸣。
苏青瑶枕着甲板醒来,覆了满头霜雪,恰似一夜白头。
第一百四十五章 西湖梦寻 (三)
江面簌簌落着雪,雪粒夹杂在发丝,随梳理长发的手指,融化成水。苏青瑶抬头,一阵寒风吹来,飞雪扑到了脸上,沾满睫毛。应是驶离了南京城,两岸的青山夹着江流,山川之间,万籁俱寂,唯有一两声鹭鸟的鸣叫。
一夜似睡未睡,醒后仍像身处梦中。苏青瑶扶着甲板坐起,倚在船舱。她望着灰白色的江面,止不住地回想起昨夜所见的地狱绘卷。被强压下的恐惧刹时涌上心头,与那场久远的梦汇到一处,剜着心口。
回不去的杭州,早已沦亡的上海,尸横遍野的南京,她的爱人、朋友、故乡与故国……完了,完了,都完了,繁华的江南付之一炬,而她顺长江水漂流,不知明日是生还是死。
苏青瑶垂下脸,左臂环抱身子,整个人蜷缩着,肩膀一耸一耸,近乎要把心肝脾肺都呕出来那般,失声痛哭。滚热的泪水将双颊的雪花融化,分不清哪些是雪,哪些是泪,只见一颗颗豆大的水珠沿着通红的脸,不停地往下流,渗入棉袍的衣领,害她整个人都湿透了。
魏宁被她的哭声惊动,翻身坐起,望向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
他这才意识到,她昨晚不是不怕,而是竭力压抑住自己的恐惧,直到现在离开南京,才敢发泄出来。
就这样,苏青瑶哭了很久很久,哭到虚脱。
她侧躺在船舱,听雪淹没江面。
汽艇马力小,舱内又只有一桶柴油,开不到武汉。
苏青瑶决定先乘船去铜陵,那是个小地方,就算有日军,也不会太多。他们在船上,蘸着江水,吃了一个干硬的馒头。苏青瑶替魏宁上药、更换纱布,两人聊了几句闲话,魏宁又对苏青瑶说,希望抵达铜陵县后,苏青瑶能帮他寄一封信去汉口。
苏青瑶问他,是寄给谁的。魏宁说,给他的妻子,她就住在汉口的空军家属院,他得第一时间告诉她,他还活着。苏青瑶点点头,没说话。
魏宁见状,迟疑地发问:“你呢,不写信给家里人?”
“已经很多年不联系了,”苏青瑶苦笑,下意识躲开他的目光。“我是逃家出来的。”
“为什么?”魏宁挑眉,似是想起什么。“逃婚?”
苏青瑶诧异地瞧他一眼。
魏宁看出自己猜中,笑一笑说:“我家小妹也是逃婚去读书的,跟你差不多岁数,爹娘是抓了又逃、抓了又逃,最后闹得实在没办法,才给她退了亲,放去美国读医。”
“也不算是因为逃婚……有很多原因。”苏青瑶转过头,面对一望无际的江面,嗓音很轻。“只是现在想想,那时的我的确很幼稚,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敢做,瞻前顾后,犹犹豫豫,因此伤害了很多人。”讲到这里,她抽抽鼻子,又有想流泪的感觉。
魏宁不想自己戳中了她的痛处,连忙安慰起来,说事情都过去了,不必再想,父女哪有隔夜仇。她愿舍命带他逃离南京,这等胆魄,称得上当世奇女子!爹娘要是知道,为她高兴来不及,怎么可能怪她……
苏青瑶听着魏宁笨拙的安慰,无奈地笑了一笑,表示自己没事。
接着,她又轻微地晃了晃头,喃喃道:“不,他不会原谅我的。”
汽船从早开到晚,终于抵达铜陵。
魏宁太显眼,不能上岸,便留下照看汽船。苏青瑶脸上抹泥,乔装成难民,独自进城。她也留了个心眼,将零钱袋与几瓶抗生素裹进棉袍,最贵重的支票则塞在内衣里,紧贴心口。万一魏宁背信弃义,带着干粮乘船逃跑,她身上也留有最重要的钱与药。
万幸,战火尚未烧到此处。
苏青瑶确认城内安全后,去到城内的一间客栈,用假名定下一个房间,并向旅舍的老板娘打听到有民船将要去九江后,悄悄折返回江岸,叫魏宁藏起汽艇,随后带上他们所有的行李,随自己进城。路上,他们约定,余下的旅途中,彼此互称兄妹,从无锡逃难来。
当夜歇在旅舍,简单的洗漱后,苏青瑶搬来一把椅子,坐到窗边守夜。她负责守上半夜,灯火未熄,安全些,等十二点过去,便轮班给魏宁。
落雪的寒夜唯有凄清二字可以形容。黑沉沉的云暮伴着影子晃动一般的雪片,笼罩了江面。苏青瑶痴痴望着窗外,看见一个拳头大小的光亮在远处起落,大抵是渔灯。
那一盏明亮的渔灯倒映在波动的江面,在船上人看来,更像是一轮橙黄的圆月映入了有情人的眼波。
徐志怀屈膝坐在舱篷的最外侧,沉默地注视着层层水波中的假月亮。
同船的旅客皆已睡熟,昏暗的船舱内,偶尔传出几声呓语。他却清醒地过分,听着他人均匀的呼吸,回想自己一路隐姓埋名,躲避空袭、日军与匪徒,从杭州逃到宁波,路途所见之处,皆是残垣断壁、尸横遍野。
到老宅,短暂停留一日,徐志怀仓促地给父母上香磕头,又分出不少钱财给宗族内的叔伯后,改坐汽车往九江赶。然而路上的桥梁大多被撤离的国军炸毁,汽车停在半途。无奈,他只好坐上一艘摇橹的木船,往九江去。
细雪逐渐覆盖了乌发,冬夜愈发安静。徐志怀独坐着,不知为何,一种寂寥而幽远的茫然从心头升起。他想起五年前,那次日军攻打上海,形势同样危机,但他丝毫没有茫然……或许是因为有她。她在身边,他凡事都有个方向、有个目的……现在没有了。
思及此,徐志怀不由地合上眼眸,想借睡意逃避那份愈发强烈的情感。不知过去多久,渔船在江潮的颠弄下悄然驶过铜陵,梦境也如潮水般,逐步将他淹没。
半梦半醒之间,徐志怀回忆起自己二十五岁那年的隆冬,江南大雪,雪停之后,是漫天匝地的银白。而他踩着结冰的台阶,背着她从灵隐寺下来,彼此默默无言,显得周遭的一切都是那样疏远,唯一可亲的是少女紧贴着颈窝的面颊,散发着孱弱的花香。
这般走回到那辆略显陈旧的福特汽车,司机开车,往楼外楼去。苏青瑶倚靠车窗,歪斜地坐在右侧,头低垂,仍是眼泪汪汪。徐志怀怕她冷,侧过身,右臂一捞,将她的腿放到自己的膝盖上。苏青瑶不愿他在白天看她的脚,本能地朝内缩,不料他手指一拢,握住脚踝,叫她挣脱不开。
徐志怀默默替她脱去鞋袜,露出两只冷冰冰的小脚,苍白又纤瘦,捧在掌心,恰似两只留在枝头的玉兰花,只不过其中一只快要凋谢,花瓣有所残缺。
苏青瑶见状,眼眶红红的,看着又要落泪。
“你放开,烦人。”
“你鞋穿太薄了,带跟的皮鞋容易进水。” 徐志怀并不懂苏青瑶敏感的小心思,两只手捂着左脚,问她。“怎么不穿棉鞋?”
“没有棉鞋。”
“你鞋柜里几十双鞋子,没一双棉鞋?”
苏青瑶嘴巴里含了口水那般,含混地嘀咕:“不好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