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女式的靴子还没流行,她出门,一般穿得还是皮鞋和绣花布鞋,棉鞋、毡鞋都太村气,和旗袍、皮草搭在一起,简直不成体统。
“棉鞋不肯穿,受冻了又要叫,真搞不懂你怎么想的。”徐志怀柔声埋怨着。“走累了要哭,摔跤了要哭,佣人忘记烧水你也哭……嗯?怎么这么爱哭?”
他从小到大,鲜少与异性接触,自读私塾至上交大,身边都只有男人,没有女人。交大倒是跟有女学生的私立大学搞过几次联谊会,但徐志怀当时认为这纯粹是浪费时间,那些女学生大多头脑空空,干不了实事,只会给他添麻烦。
要命的是,他说这话时压根没避着人,不幸被其它学校的女生听了去,很快一传十、十传百,人人知道交通大学机械工程系的徐志怀成绩很好、脾气奇差,十分地厌恶女性,决不能与之交往。
加上他年幼丧父,又天性好强,自己能做到的事,往往要求身边人必须做到和他一样。所以对于苏青瑶的一些行为,徐志怀只觉得奇怪。
苏青瑶听着丈夫的埋怨,不应话,只晃荡着右脚踢他的小腿。徐志怀由着她踢了好几下,才腾挪出左手,一把包住她的脚尖,放在膝头。
这下,他一手握住了她的一只脚。苏青瑶整个人横过来,几乎要躺在车座上。她连忙屈膝,一条胳膊搂着皮质的靠背,一条朝后,手肘撑着车门,生怕司机急刹车,害自己滚下去。徐志怀倒不怕,他知道他能在司机急刹车前,将她抱到怀里。
“说你是哭包,你还不服气,一天哭八回,水库都没有你能放水。”说着,他自顾自笑起来。“受不了。”
苏青瑶红着脸反驳:“受不了就别受,你回你的家,我回我的家,我们各回各家。”
“那不行,你已经嫁给我了,”徐志怀说着,解开一粒大衣纽扣,将她的两只脚塞进毛衣。
滚热的腹部与受冻的小脚紧紧依偎,体温烧着脚心,令她忍不住蜷缩起脚趾。脚在毛衣里乱动,足尖搔着肌肤,弄得他心口发痒。徐志怀握住脚踝,坐过去,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苏青瑶枕着他宽厚的肩,鬓角靠在适才被她用来吸泪的衣领,还湿湿的,仿佛一块柔软的苔藓。
有了他的供暖,她冰透了的双脚很快暖和起来,又是蜷缩,一手靠在他的胸口,一手垂在自己的腹部,猫儿般的睡姿,呆久了着实惹人发困。
苏青瑶不禁打了个哈欠。
“困了就睡,”徐志怀淡淡道,“等到了我再叫你。”
苏青瑶应一声“嗯”,带着鼻音。
为防止她从座椅滑落,徐志怀轻声叮嘱司机开得慢些,同时,手臂不自觉收紧。
他垂眸,仔细地观察起苏青瑶,看着她耳畔卷成花骨朵的长发,莹白的耳垂,柔软的脸蛋和透明的绒毛,修长的脖子,还有粉红色的手指头……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还是个孩子。但他隐约感觉到,他所想的这种孩子,不同于真正的孩子,而是集合了他所有亲昵的可爱称呼。
徐志怀抬起头,下巴靠在她的发顶,蹭了两下。目光正对车窗,不知何时,云雾散去,雪后初晴的午后,远山、西湖、白雪,交相辉映,渺渺茫茫,吞没了一切杂音。而他搂着妻子,出神地望着明亮的雪光,忽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柔情涌上心头。
民国十七年,恋爱还是个颇为新鲜的词汇。但在那一刹那,徐志怀人生中头一次萌生了这样的想法——很麻烦也没关系,毕竟是她。
“苏青瑶?”他开口,那时还比较习惯连名带姓地叫她。
苏青瑶迷迷糊糊地应:“嗯?”
“没什么……没什么。”徐志怀淡淡地笑了一笑,深深地低下头,要去吻她。一个个孤零零的轻吻从面庞落到了唇瓣,他嗅着她的鼻息,好似在暗道里摸索的动物,只顾向前,却分不清这样走下去,是会离得还近还是更远。
第一百四十六章 西湖梦寻 (四)
到楼外楼,徐志怀开了个二层的雅座,房间不大,两人相对而坐,彼此距离不过是他伸长了右臂。苏青瑶低头看菜单,因是靠着他睡觉,额头被压出一道红痕,徐志怀看着她,想起古时女子所画的额黄妆,不由地笑一下。
一本手写的菜单从前往后又从后往前,翻了半天,苏青瑶觉得自己口袋里没钱,全靠徐志怀养活,而他也不是大手大脚的人,怕点多了,他会说“点那么多,你吃得下么?”之类的话,便只要了一盘清炒菜心和一碗鱼头豆腐。她点完,徐志怀抽过菜单,又加上一盘霉干菜焖肉,一盘炸鳝丝,一盘白灼虾,一盘西湖醋鱼,一碟酱鸭舌,两碗白米饭,一大碗绍兴黄酒,再拿点黄泥螺来下酒。
黄酒与泥螺最先上,酒冒着热气,然后是酱鸭舌。徐志怀端着酒碗呷上一口,继而熟稔地吃起泥螺,将软壳吐到餐盘。苏青瑶两只手拿起一双筷子,对齐,小心翼翼地夹住一个酱鸭舌,要在软骨上雕花那般啃食,嘎吱嘎吱,直至咬到筷子头。
雅间内一时沉闷无比。
苏青瑶吮着筷子头残留的酱汁,想要跟徐志怀说说话,就和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夫妻那样。但她不知道能说什么,更不想自己一开口,就被他嫌弃幼稚,说像小孩。他比她大九岁,苏青瑶嫁给他,不免地会希望他能多照顾自己。可惜,事与愿违。
正想着,堂倌进来布菜。餐盘排满了一桌,到处冒着热气,苏青瑶险些看不清他的脸。模糊的热气中,徐志怀夹起一筷子的炸鳝丝——是用油炸过的鳝丝与冬笋、金华火腿同炒,撒上发丝粗细的葱丝,黑白红绿四色叠在盘中,冒着油光——左手同堂倌指一下鱼头豆腐,又指一下苏青瑶,示意舀一碗热汤给她。
苏青瑶拿汤匙喝了一口,下一秒,她飞快地吐出舌尖,连连呼着热气说:“好烫,好烫!”
“猫舌头。”徐志怀弯起唇角,笑话她。“今天怎么了?格外的笨。”
“只是被烫到了。”苏青瑶嗔怒地瞪着他,说。“你讲得好像你这辈子永远不会被烫到一样。”
“我说的是实话,”徐志怀道,“你这人又笨,又很爱哭,脸上跟装了两个水龙头似的……所以我才说叫吴妈过来。有她在,我放心些。”
起先是开玩笑,当不得真,苏青瑶也不在意,但他说着说着,话题转到家务事上,听着总感觉有些变味。她拿着竹筷,尖头来回拨弄着惨白的鱼眼睛,嗓音低微地说:“志怀,你不能这样讲我……”
“这有什么?”徐志怀漫不经心地反问。“我们是一家人。”
苏青瑶不吱声,筷子一用力,插进鱼的腮部。
“那也不行……”她嗫嚅,小脸简直要垂到面前那碗乳白的汤里。“你对别人都不这样。”
的确,徐志怀对外面的女人要客气许多,称得上是彬彬有礼。
“我不是说了?我们是一家人。”徐志怀笑了,觉得她提了个傻问题。“外人是外人,家里人是家里人。”
他这样讲,苏青瑶也就无话可说。她低头,小口呷着鱼汤。徐志怀见她只喝汤,不吃饭,便替她剥了七八只河虾,虾仁放进一个巴掌大的白瓷小碗,淋上玫瑰醋与淡口的酱油,递到她手边。
“鱼就不要吃了,你怕腥。”徐志怀说。“杭州的鱼不新鲜,远不如宁波的好,”
吃完饭,两人驱车往断桥走,此时日色淡去,余晖向远山倾斜,雪光恍如湖泊银白色的涟漪,止不住的闪动。等下车,天更暗,远处的孤山几乎要辨不出轮廓。他们远远瞧见一道平缓的弧线横跨在鷃蓝的湖面,那便是断桥。桥面积雪斑驳,一笔有,一笔无,断断续续,清寒而静寂,似是宋明文人画才有的景象。
徐志怀走在前,苏青瑶跟在后,两人慢悠悠地上了断桥。
湖风夹着细雪迎面吹来,从脖子灌进了胸口。徐志怀竖起衣领,看向苏青瑶。她正掸着桥上的积雪,将它们都拢到一处,捏成小小的雪球。
不知为何,徐志怀望着少女柔软的面颊,忽而想起年幼时,母亲给他讲白蛇传,讲到白娘子许仙断桥初会,总会添上一句:“一日夫妻,百世姻缘。百世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眼下想来,竟有一种命中注定的滋味。
思及此,徐志怀两手插兜,跟在她身边,问她知不知道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故事。苏青瑶朝被冻红的手指头呼呼吹着热气,说,怎么不知道,我又不是不识字。徐志怀淡淡一笑,说,小时候,母亲总给他讲这个故事,还有梁祝,也常讲。
苏青瑶听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知道他是个孝子,若不是他母亲病入膏肓,非要在生前看到他成家,好给他九泉之下的亡父一个交代,他也不会想着来娶她。
也因为这个缘故,苏青瑶时不时会想,要是他那天去上海谈生意,没去拜见她的父亲,而是去宁波帮内某个叔伯开的钱庄贷款,见了他们的女儿,是不是也就那样定下了呢?
“妈妈的病怎么样了?”苏青瑶问。
“也就那样……天不由人,谁也没办法。”徐志怀长舒一口气,说。“我能做的,也只有让她走得舒服些。”
苏青瑶点头,轻轻地应他一声“嗯”,继而松开正在捏的雪人,转身靠在他胸口,脸蛋埋在柔软的毛衣,小手也顺势钻进大衣口袋,握住他的手。
“会没事的,志怀,你别太担心。”她说。
这话在徐志怀听来,是完全的废话,解决不了任何实事。但他此刻垂下眼眸,看着苏青瑶头顶小小的发旋,心突得一软,搂住她的肩,抱入怀中。肌肤相贴,十分的温暖,徐志怀俯身,吻她的眼角,身影交叠,好似绀色的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两个彼此依偎……
一觉睡醒,渔船停靠岸边。不定的湖波轻抚船舱,忽上忽下,悠悠然地摇晃,徐志怀靠着舱壁,似是还身处梦中。
这般呆了半晌,天色逐渐变白,各种零碎也跟着响起,婴孩的哭闹声,夫妻间的交谈声,男人咳嗽吐痰的声音,女人唉声叹气的声音,在这狭窄的空间内紧密地织造。不一会儿,越来越多人睡醒,陆续有旅客起身,去到岸上散步。
徐志怀也跟着起来,上了岸,询问船夫他们现在到了什么地方。船夫说,在安徽池州。徐志怀又问他,什么时候能到九江。船夫答,还要两天才能到,前方河道狭窄,多礁石,只敢在白天开。徐志怀点头,道一声谢。
他记得池州有个国民政府派的专员公署,不晓得跑了没,若是没跑,还能向那边借个电报机,发一封电报问问已经撤到武汉的张文景,他厂子里的那些个大型设备运没运到。
正盘算,恰巧,同船有一对夫妻,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那男婴今早睡醒后突然开始发烧,躺在妈妈怀里哇哇大哭。成人携带的阿司匹林药片,婴孩吃不进,作丈夫的想进城买药,便想请渔夫明日再发船。
船夫不答应:“开什么玩笑,现在到处都打仗,说不准明天鬼子就打过来了,那飞机,那大炮,轰轰轰炸下来,我这船跑得过它们?早就已经讲了,前面不好走,一天最多走半天。再不快点,全船的人都不活了,就等你一个?
“师傅您想想办法,我们也实在……”男人道。“您看看这孩子,您看看,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病死。”
“不成不成。”船夫背过身。
徐志怀见状,将男人拉到一边,提议说,他也有事想进一趟城,可以帮忙买药,但现在这样肯定来不及,得要他拿点值钱的东西出来,送给船夫,叫渔船多停两个钟头。他能来得及回来最好,赶不上,他们一家也不至于分离。
那男人像见了救星,对徐志怀千恩万谢。徐志怀摆摆手,说不必,径自上路。他运气不错,刚好遇上贵池县的赶集日,没走出几里地,就碰到一个骑着毛驴的农家,要进城赶集。
徐志怀坐他的车,进了城,跑到专员驻扎的办公处一看,空空如也,只剩破损的告示在门上飘摇。来不及沮丧,他马不停蹄地赶去药房,抓了药,然后在集市花重金雇了一辆马车,赶回口岸。
万幸,船没开,那男人见徐志怀回来,近乎喜极而泣。不多时,他冲好药,给孩子服下。婴孩的哭闹声逐渐停止,船夫也举起撑杆,开了船。男人松了口气,走到徐志怀身边再次道谢。
徐志怀抬眸瞥他一眼,拿出香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对方。男人弯腰接过,又问他借火。两人各自点上,站在甲板,边抽烟,边闲谈。徐志怀得知,这一家是从扬州逃难出来的,便顺口问了句南京战况如何。
“南京?南京十三号就沦陷了,你不知道。”
徐志怀一呆,唇角随之一紧,香烟在唇间上下抖了抖。
他从上海到宁波,又从宁波到池州,一路狼狈逃窜,南京沦陷的消息并未传到他的耳中。
徐志怀含着香烟,嗓音嘶哑而含糊。“我离开上海的时候,听广播说,政府打算死守南京……毕竟是首都。”
“广播哪里有个准,广播当初还说中央死守上海。”
“那南京……南京的租界。”
“不晓得,”男人摇头,使劲吸了一口烟。“唉,还能怎么样,反正就是杀人、抢劫,鬼子没有人性的。”说着,他咳嗽两声,再开口,说的也无非是掳掠奸淫杀……徐志怀听着听着,出了神,脑袋嗡嗡地响,分不清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是梦是真。
男人见他脸色不佳,叹了声气,问他是不是有熟人在南京。
徐志怀连忙夹住香烟,积着的长长的烟灰猛地一抖,落在手背。
“不,没,没有的,”他不断地摇头否认,“我就问问,我没什么认识的人在南京。”说罢,逃一般,躲进船舱。
他坐到最里的一个漆黑角落,后背靠在舱壁,手脚倏忽软了,跌在地上,像有几十斤重。紧跟着,喉咙嘶嘶作响,一时竟有些喘不过气。徐志怀使劲咳嗽,兴许是太用力,咳出了血,嘴里弥漫着淡淡的甜腥。他含着口中的血味,心乱如麻,一下想着他们在南京的分别,一下想着梦中的西湖……
大片日光挤入木板缝,惨白的,随航行的小船,时明时灭,太像夜晚的炮火。徐志怀心慌,手掌蒙住双眼,他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眼见为实,没看到报纸,绝不听信道听途说的流言。
渔船开了两日,按时抵达九江,庐山近在眼前,天空微微飘着雪。
可惜现在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游览名胜古迹的心思,徐志怀一下船,便跑去庐山站定第二日的火车票。九江与汉口之间没有直达铁路,坐火车,得先坐南浔铁路从九江去南昌,再经过长沙绕去汉口,但算起来,花费的时间少一些,火车的头等座也比坐船舒服。
车站有不少衣衫褴褛的卖报童,兼任扒手。他们在站台内兜圈,稚嫩的嗓音喊着:“卖报——卖报——”,声声黯黮。
徐志怀盯着他们看了许久,盯到一名报童主动走过来,挤着满面的笑容,同他推销手里的报纸。
“先生,发发善心,买一份报吧。”
徐志怀问他:“最近有什么新消息?”话音慢且低沉。
“有的有的,”报童说着,低头翻找出一张报纸,递到徐志怀跟前。
徐志怀垂眸,看向眼前那张发皱的报纸,头版头条的标题赫然写着——日军杀人盈万。顷刻间,脑内轰然一声巨响,仿佛万物都被焚毁,只余下灰烬一般的雪片将他笼罩。
“先生,买一份报吧,就买一份也好,您发发善心,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报童见他不答话,苦苦哀求。
徐志怀木然地抬眼,看向报童,看向他背后呜呜驶过的火车,看着雪片跌入火车烟囱喷出的大团大团的浓烟,看向眼前这一切。
而他也仿佛要淹没在漫天飞扬的细雪中。
“好,我要一份。”男人说,嗓音干哑。
第一百四十七章 痴虫 (一)
苏青瑶睡醒,天光大亮。她吃力地坐起,见魏宁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拿笔,一手压纸,低头写信。
她刚想叫,不等开口,魏宁便转头问她:“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