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于锦铭:“锦铭,你认识这位小姐?”
于锦铭咽了咽干涩的喉咙,点头道:“认识,她——”话到这里,舌头打了结,于锦铭难以形容两人之间的关系,只得对高以民说:“她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有五年没见了。”
这句话也像是给苏青瑶递了个台阶,让她虚飘飘的神思找到了立足之地。她俯身,向高以民问好。高以民也客气地低下身子,同她作了一番自我介绍,接着又问她,是不是来找魏宁的。
“算是吧……”过程太过曲折,苏青瑶一下子不晓得怎么解释才好,况且,她也不想当众诉说这一路的狼狈。思索着,她垂眸,尽可能简要地说:“我在去九江的路上,碰巧遇到了魏队长,就与他结伴来了汉口。”
苏青瑶的语气十分平淡,于锦铭却被这短短的一句话,吓得脸色发白。
他急促地问:“你一个人去九江?那谭姐呢,她不和你在一起?”
“她应该还在上海。”苏青瑶轻声答。
高以民转头望一眼安静的卧房,想着站在这里你一言我一语,实在不像样,便问道:“苏小姐,你定好旅店了没?要是没有,不如先跟我们回去,四队的宿舍楼还有几间空房。”
“好,那就麻烦高队长了。”苏青瑶弯腰道谢。
她拿起行李,跟着高以民出门。于锦铭走在最后,关了房门,而后几步追上苏青瑶。几人走到汽车旁,高以民最先坐上副驾驶座,于锦铭是负责开车的司机,苏青瑶自然坐到了后座。
到车上,依旧是谁也不说话。
于锦铭偶尔通过后视镜,看到苏青瑶湖绿色围巾的阴影,模模糊糊的,黏在他的眼角,恰如一块潮湿的苔藓。他一手稳稳地把住方向盘,一手摇下车窗,好让那湖绿的影子更清晰些。这时,一阵冷风从车窗灌入,于锦铭深深吸气,再长长地呼出,终于有了点切实的感觉。
第一百五十章 痴虫 (四)
回到四大队驻地,高以民请管理员帮忙,安排了一间僻静的单人宿舍,又让妻子拿一床被褥,给苏青瑶用。高太太点头,进储物间,刚要搬,一双胳膊突然横过来,将被褥接了过去。她仰头一瞧,原来是于锦铭。
“师娘,我来吧。”他说。
高太太看着于锦铭古怪的神情,一愣,又随即察觉出端倪。
“锦铭,那位苏小姐,与你是什么关系?”她挤着眼睛问。“女朋友?”
“称不上……”于锦铭苦笑。“五六年前的事了,说来话长,而且真讲起来,师娘您是要骂我的。”
“吁,不就是谈朋友。想当年你高队为了娶我,跟我爹、我大伯二伯在祠堂里动手,险些砸了太爷的牌位。你还能闹得比他凶?”女人推了下于锦铭的后背。“行了,赶紧送她回房间吧,我就不跟去煞风景了。”
于锦铭颔首,抱起被子走到厅堂。苏青瑶望向他身后的高太太,见她没有同去的意思,便与高氏夫妇轻声道别。
两人去到宿舍,推门,灰尘冷不然扑到脸上,迷住眼睛。苏青瑶拉起围巾一角,遮住口鼻。于锦铭放下被褥,为她打来一盆温水,往地上洒了点,压住灰尘,接着又去拿扫帚扫地。苏青瑶也不好意思闲着,浸湿抹布,去擦床板。围巾时不时往下掉,她擦几下,就要停下来拉围巾。于锦铭瞧见,问她是不是冷。苏青瑶不答,当没听见。
简单收拾完,于锦铭让苏青瑶先坐。
他出门接一壶冷水,放到屋内的小炉上烧。
旧炉子,旧水壶,随温度的升高,壶嘴呜呜咽咽地叫。
苏青瑶坐在床畔,正用毛巾擦手。于锦铭拖来一张椅子,坐到她面前。他不安地翘起腿,放下,又翘起,又放下,最终两手搁在大腿,垂首紧盯着皲裂的手背。
分明是在梦中见过千百次的人,但真到跟前,不知怎的,哑口无言了。
彼此默默无言,听愈来愈响的烧水声。
安静许久,苏青瑶率先开口:“真是——好久没见。”
“是啊,”于锦铭想看她,又怕看她,睫毛颤动。“怎么就五年了。”
“果然,你还是去参军了,”苏青瑶的目光落在他领口的金色三角。“什么时候的事?”
“民国二十二年。”于锦铭答。“因为常君那件事,我被囚禁了一年,后来经过军事法庭的裁定,被派往陕西……”讲到这里,他停住,实在说不下去。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刻,回忆那两年多屠戮同胞的飞行,简直是太痛苦、太可笑、太荒诞了!
他苦笑,尽可能轻松地同她说:“我在陕西呆了几年,到二十五年,汉爷与杨将军兵谏蒋委员长,这事儿你应该知道,当初不是闹得很大嘛,国共停战什么什么的。东北军失去汉爷,又爆发了一次内斗,慢慢也就散了。加之北平沦陷,我顺势被调职到杭州,编入空军第四大队。哎,其实没什么好说,就是跟着部队四处跑,保卫上海,保卫南京,现在保卫武汉……刚才你见到的高队长,是我们四队的大队长,也是我在航校的教员。”
“我听魏宁说,他之前也是笕桥中央航校的教员。”
于锦铭点头:“难怪师娘和魏太太那么熟。”
提及魏太太,他的心猛地一疼。
“说说是过去了五年,可仔细一想,竟然没一点儿感觉。”于锦铭抬起头,刻意地朝她扬起笑脸。“没准人就是这样,到了一个岁数,就开始稀里糊涂地过日子。况且,我本来就是不着调的人,就更……所以,真没什么好讲。”
换作五年前,于锦铭绝不会说这样丧气的话。
他也知道自己变了许多,以致于回忆起从前的自己,竟会感到陌生。
苏青瑶听后,没出声。
于锦铭放在膝上的右手缓缓攥紧,掌心满是汗。
先前喉咙里堵着的那一句句话,此时变成了一阵阵的怕。
他不奢求她爱他,关于这件事,于锦铭早就想明白,且下定决心了。他爱她,完全出于自己的情感,与她无关。不为别的,只因他这人从不欺骗自己的内心。
可他好怕自己变得惹她讨厌,怕她介怀他当年所犯下的错误,怕两人往后永远都是这样,没话可讲了……
“怎么屋里还戴围巾,是不是冷?”说着,于锦铭起身就要去烧火盆。
“没、没,不用了,我不冷。”苏青瑶急忙阻拦。
于锦铭疑惑地看向她。“怎么了?”
苏青瑶避开他的目光,心想,他已是第二次问,自己要再装傻,当没听见,未免显得太别扭,便在一阵迟疑后,摘下围巾,露出那一头凌乱不堪的短发。她垂下头,不愿接触对方的眼神。而面前的于锦铭看到她这副模样,惊诧地说不出话。
他嘴唇颤动,一眨眼,泪水盈眶:“瑶瑶你,怎么会搞成这样……”
“逃难嘛。”苏青瑶轻柔地说。“长头发太麻烦,又显眼。”
她重新系上围巾,包住头发,左右转转头,同他开玩笑:“你看,这样戴围巾,头发不容易被吹乱。”
这下于锦铭再也忍受不住,别过脸,簌簌泪下。
“对不起,瑶瑶,对不起,”他说。“是我太没用了。”
“锦铭,你别……”苏青瑶叹息,伸手想将他扶正。
不料那一声“锦铭”,倒像狠狠刺激了他。
于锦铭反握住苏青瑶递来的右手,紧紧攥在掌心。他浑身颤抖,背在抖,手在抖,连牙齿也在抖,连带着苏青瑶的手臂,亦如微风拂落夜般,微微颤动。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当初我要是能早一步,把常君送到国外,他就不会被抓住,更不会被枪决。当初我要是能成熟一点,提前给你铺好后路,你也不会进监狱,更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吃那么多苦。当初我要是、要是不去招惹你,就好了……瑶瑶,是我害了你。”
他说得又急又乱,一口气讲了太多的当初,每一次出声,都好似在验证那句古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苏青瑶端坐在于锦铭跟前,听不大清楚他所说的话,只觉他颤抖得愈发剧烈,简直要把骨头给摇散架。
她抿唇,左手搭在他深深弯曲的背脊,安慰道:“锦铭,这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的决定……”
于锦铭听闻,攥着她的手陡然一紧,又缓慢地松弛,最终伴着他长长呼出的那口热气,彻底放开。
眼角还残留着泪光,他抬手揉去,再开口,嗓音沙哑。“这些年,我因为常君的事,怕连累你们,不敢寄信,还以为你一直待在上海,和谭姐在一起。”
“我原本是和阿碧住在一起的,后来为了考大学,才去了南京。”苏青瑶说。“也是民国二十二年。”
“读的哪所大学?”
“金女大,读的中文系。”
“好,金女大好,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行。”于锦铭低声感慨着,想到了她的学费。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托兄长送给谭碧的那张支票,又觉得时间不大对得上,便问,“学费是谁出的?谭姐吗?”
“阿碧说,贺医生在被抓的前几天,带着一份自己编写的书稿去见过她。”苏青瑶解释。“书稿内夹有一张支票,里面的钱差不多够我付学费,签的是你的名字。”
于锦铭听后,眼睛不由发酸。
那是贺常君与他约法三章后,替他提前存下的钱。
“我欠常君太多……”于锦铭掩住脸,长长叹了一声,又问道。“那你是今年刚毕业?”
“嗯。毕业后当了一段时间的家教,之后就是上海开战。”
讲到这里,苏青瑶停住了。
她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对他隐瞒了南京沦陷时,自己正身处南京的事。
“上海沦陷后,国民政府组织民众撤离,我也跟着坐轮船离开南京,然后遇到了魏队长。”
“在九江碰见的?”
苏青瑶迟疑地答:“对,在九江,他逃到了九江。”先前她说在九江碰见魏宁,是顺口胡说的,眼下被他冷不丁这么一问,险些没反应过来。
她心虚地移开眼神,半真半假地继续往下说,讲她是怎么碰见了受伤的魏宁,又是怎样坐火车到的汉口。
说说叹叹,几句话,轻描淡写地掠过许多往事。
苏青瑶原本以为自己会哭,可直至讲完,她都没流一滴眼泪。兴许是这一路走来,实在太累,连流泪的力气都被耗尽。
而对面的于锦铭听完她的这一番话,面色惨白。
他动动失血的嘴唇,想说话,却觉得自己所有的话在她刚才平淡陈述的衬托下,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说什么呢?问她缺不缺钱?问她有没有地方住?需不需要他帮忙?这些可笑的言语如同刀片,来回割着他的嗓子,一开口,喉咙眼似是冒着血沫,弥漫着淡淡的甜腥。
他低头,盯着地板,又抬头,偷偷地看了眼苏青瑶。她侧着脸,望向窗外,无比阴郁的天,一根掉光了叶子的树枝自窗框的右下角斜斜地生长,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于锦铭看着她专注的神情,心慌到快要把心脏从口中呕出来,便匆匆移开目光,往自己的手背看去。下一秒,苏青瑶转头看向于锦铭,他眼帘低垂,睫毛盖住褐色的眼瞳,指尖颤动,似乎在数着手指的关节。她颦眉,挪开视线,有一种说不出的恍惚感。
好在这时,烧水壶响起。
于锦铭抓住救命稻草般,去到炉灶边熄火。
“那你接下来……有打算了吗?”他背对着苏青瑶。
“还没。”她说。
“瑶瑶,你、你要不先住在这里,”于锦铭声调突然高了好几个度,“至少能有个着落。”
苏青瑶下意识想拒绝,可想到自己当前的处境,犹豫许久,还是点头答应。得到肯定的答复,于锦铭长舒一口气。他提起水壶,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她,小声叮嘱着:“小心烫。”
待到灰白的天色泛出蓝意,于锦铭起身告辞。苏青瑶也跟着起来,说送他。他们并肩走出宿舍楼,晚风起来了,吹得她的围巾起起伏伏。于锦铭两手插着飞行员夹克的口袋,笑着叫她回去,不必再送。苏青瑶说一声好,挥挥手,转身进门。
于锦铭注视着她消瘦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鼻翼短促地喷出一股热气,独自步入碎石铺成的小道。
他走着、走着,不禁思考起自己与苏青瑶的未来,继而追忆起曾经发生在战友身上的悲剧——
小六死了,留下他新婚的妻子。
魏队长九死一生地回来,他的妻却阴差阳错地投水殉情。
这些人、这些事一个个、一件件摆在于锦铭面前。他久久徘徊,想着方方面面,任由凛冽的寒风吹乱了深褐的短发。
打到现在,于锦铭已不敢奢求活着见到日本投降,战死沙场是最好的结局,若是不幸残废,瞎眼、断腿、瘫痪,倒不如死了痛快。
那她呢?
他知道她心肠软,若是他哭着喊着逼着她留下,她没准会留。但这不公平。于锦铭自知为国家捐躯、死而无憾,驾驶飞机撞向敌机,换来轰然一声响,是他的追求。可这最不幸的代价却要让她来背负。不,不该是这样的,她理当有她的追求。
况且,假如他真的不幸残废,他是绝不愿拖累她的。可到了那个时候,哪怕他表明不要她照顾,铁了心叫她离开,她又真的能走?世人会如何看她?他已经害她去过一次监狱,绝不能叫她去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