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准呢?”徐志怀笑了笑,哀伤的。“没准能等到一个奇迹。”
“别说笑了,”张文景停下脚步,俯视着他,“等?你打算等多久?一辈子吗?”
面前就是下山的石阶,徐志怀快他几步,此时已走下几级。
他站在下面,仰视着张文景,声音很轻。“可以是一辈子。”
“还是算了吧,”张文景耸肩,夸张的西服垫肩像一个被举起的杠铃。“你的人生还长着呢。”
徐志怀摇摇头,笑了。
“文景,人这一生其实也是很短暂的。”他说着,脚步轻快地走下石阶,背影转眼湮灭于这场没道理的细雪。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古月今人 (上)
过冬,又是一年的春和。这一年,苏青瑶提前修满学分,开始做毕业论文。同时,她受闻先生推荐,去到云南省立第一中学当教员,教国文。学校距离联大宿舍太远,苏青瑶就住到了那边的教员宿舍。
课程大多安排在上午的第一、二堂,苏青瑶上完课,会在办公室做教案和准备毕业论文。
一间办公室里有四五名教师,大多已婚。其中一位教英文的教员,姓郭,是单身,知道苏青瑶也是独自一人后,总要坐到她对面吃午饭。苏青瑶不想闹僵同事间的关系,只得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他问她的父母,苏青瑶含糊地说在上海。他又问苏青瑶是一个人来昆明求学。苏青瑶干涩地“嗯”了一声。
郭教员叹息,带了点怜惜的口吻说:“你这样一个独身的女人。”
苏青瑶抿唇,礼貌地微笑道:“你也是一个独身的男人。”
“这不一样。”
“我在努力让它变得一样。”
郭教员听闻,哈哈笑,或许是觉得她很幽默。
这样教了几个月,苏青瑶逐渐跟学生们混熟,常给他们带鸡蛋果、软糖之类的零嘴作为奖励,授课之余,会为他们读一些通俗小说解闷。学生之中,有一位女学生,叫王欢,同学都管她叫阿欢。她是极用功的学生,笔记一丝不苟,班里的同学也很服气她。
苏青瑶每次讲故事,她都会腰杆笔直地听,有时,没能讲完,她便会在放课后蹑手蹑脚地凑到苏青瑶跟前,问能不能把书借给她,让她能继续看后面的故事。苏青瑶自然答应,便让她每日放学后,到教员办公室继续读。
自此,每到黄昏,学子们拎着书袋,跑跳着冲出学校。阿欢就会怯怯地敲响房门,走进办公室。苏青瑶会泡一壶淡到尝不出味道的凉茶,看一旁的阿欢读书。
她有时忍不住想,就这样在昆明呆一辈子,教书到老,也不错。可有时,她看看阿欢认真的模样,又会怀疑自己真的能为人师表吗?我的能力、我的性格、我不堪的过往……但随着阿欢的读书笔记越写越多,苏青瑶的心渐渐静下来。她想,不管怎么样,只要她认真仔细地教,踏踏实实地教,就可以了。
然而,有一日,阿欢合上书本,如往常一般,同苏青瑶道别。苏青瑶送她出校门,她却告诉她,她以后不来了。苏青瑶很诧异,问她为什么。阿欢说:“我要成亲了。”
“怎么会?”苏青瑶心口疼胀。“你还小……”
阿欢摇摇头,长辫子在身后来回甩。“苏老师,我已经十六岁了。”
苏青瑶眼前一花,恍惚间,她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浮现在阿欢身后,也是十六岁,也扎着长辫子,只不过她更矮小、更瘦弱。苏青瑶眉头抖动着蹙起,仔细看向虚影,她看清了,那分明是自己的脸。苏青瑶打了个冷颤,一时间,许多年前的声音再度逼到了耳畔,在责怪她:“你已经十六岁了,家里供你读完了中学,还不知足吗?徐先生人品好,也会对你很好,你现在太小,你不懂,你长大以后就明白了,人不能什么都要……”
“铛——铛——铛——”
学校打起晚钟,叫回苏青瑶的神思。
她定睛一看,阿欢拎着书袋,已经在黄昏下走远。
苏青瑶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室,彻夜未眠。
翌日上班,她将这件事告诉校长。校长怀揣教书育人的理想,从戊戌变法一路走来。他得知后,将教员们叫到办公室,一起开会讨论。教员们各执一词。这个学生成绩好,读书刻苦,他们都清楚,也很惋惜。但女学生结婚与否,是她们家里的私事,教员贸然出面劝阻,会激起家长的反感,也会影响学校的声誉。
各方乱音之中,苏青瑶起身,说:“这样吧,这周末,我去做个家访。”
散会,校长将她单独留下谈话。他其实很犹豫,如果是父母打着、骂着,不许她读书,大家十有八九会想办法帮忙劝说,但成婚——成婚——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毕竟按乡下人的习惯,那孩子也确实到了成婚的年纪,学校出面插手,总感觉没理。
苏青瑶听着,不断地点头。
他的每句话,她都认可,很切实,很符合实际。
但是——
“校长,她难道是一条狗吗?”她轻轻地说。
老校长蹙眉,困惑地看向她。
“她还在读书,没关系;刚满十六岁,没关系;被父母包办婚姻,没关系;不了解未来的丈夫,也没关系;尽管她还是个孩子,以她的年龄、见识,不可能明白什么是家庭、什么是爱情、什么是责任,但这些都没关系。只要未来的丈夫给她饭吃,给她钱花,宠她、爱她,大家就可以当作无事发生,笑盈盈地在婚宴上说恭喜、恭喜!……难道她不是未来的新青年吗?难道她没有思想和自尊吗?难道——她是一条狗吗?”
“他们也许能过得很好,”老校长缓缓地说。“我们作为外人,贸然阻止,反而破坏了一桩姻缘。”
“正是因为他们可能相爱,才更不应该是这样的开头……”苏青瑶似是想到什么,眼里闪动着些许的泪光。她咬牙,深深吸了口气,遏制住那微妙而苦涩的心情,诚恳地低下头:“校长,您放心,我只打算去问问学生的想法,她若是不愿,我们作为教员,可以试着和学生家长沟通。但如果……这确实是她想要的,我也希望她能过得幸福。”
有了这句话,老校长安心不少,点头同意了。
周六日一早,苏青瑶去东城采购。自从美国宣战,飞虎队来到中国,昆明东城就多出了许多美国货。苏青瑶在地摊买了一大筒黄油、两个午餐肉罐头和一袋橘子,带着它们去阿欢家。
开门的是阿欢的母亲,兴许是涂了胭脂,脸蛋红扑扑的。苏青瑶将礼物递给她,说自己是阿欢的国文教师,来看看她。女人很兴奋,连声道谢,而后道:“丫头在试嫁衣,”她说着,领苏青瑶进到卧室。
昏暗的房间,已经系上红纱。阿欢坐在床边,鲜红的袍子,纤细的手指,红盖头蒙住了肉嘟嘟的脸,活像一个瓷偶,摆在床头。
她像是怕她,蒙着盖头,始终不肯摘。她娘叫她喊先生,她也不叫。阿欢母亲嗔怒地推了下女儿的肩,又对苏青瑶说:“这孩子,要出嫁,会害羞了。”苏青瑶也笑笑,摆手说没关系,又说,想和阿欢单独聊聊。她母亲同意了。
吱呀——卧房门合拢。
苏青瑶扶着床沿,蹲在她跟前,唤:“阿欢。”
阿欢咬着嘴唇,侧过身,嗫嚅地应:“苏老师……”
“阿欢,你要成亲了。”
“嗯,啊,是啊……”
“你想嫁人吗?”她柔声问她。
红盖头下的阿欢沉默许久,轻轻地答:“我不知道。”
苏青瑶接着问:“要是不想嫁,我们就不嫁了,好不好?老师帮你去说。”
又是一阵沉默过去,阿欢磕磕绊绊地说:“但那样的话,阿妈会很伤心,她在村子里会抬不起头……而且阿爸说,那户人家里有五十头牛,那个人也勤快老实,他喜欢我,他会对我很好很好,我嫁过去是享福的。”
“所以你是想嫁人吗?”苏青瑶眼眸发涩,问她。
听了这话,阿欢突然发起抖,带着哭腔说:“苏老师,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苏青瑶的五脏六腑霎时间酸透了,险些流泪。
但她眼睛瞪大,强忍住眼眶里的泪花,右手紧紧握住少女膝上的双手说:“没关系,不知道也没关系,你还小,不可能什么事都知道……但答应老师,嫁了人,也不要忘记读书,没有老师,你要学会自己给自己当老师。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你一定能做到的……然后,如果有一天你想离开,不知道要去哪里,就来找苏老师,不要怕,老师会帮你的。”话音似玻璃弹珠,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阿欢皱皱鼻子,泪水陆陆续续地从盖头里落下来,滴在她的手背。
“嗯。”她点头。“我答应你。”
苏青瑶从旗袍的衣襟里掏出棉手帕,默默地擦干她的泪。
婉拒了阿欢母亲的留饭,苏青瑶离开。
她推门,见天幕高悬着一轮亘古的明月,照出一百年前,也照出了一百年后。
沉思着,她慢慢地走回学校,竟巧遇了外出散步的郭教员。他问苏青瑶家访怎么样?苏青瑶一五一十地说了。郭教员摇摇头,叹惋道,看!他们果然什么都做不了,苏青瑶是白去一趟,白费力气!苏青瑶点点头,说:“但去了总比没去好,至少尽了教员的责任。”郭教员讪笑:“是的是的,”而后他又以玩笑的口吻说:“乡下从来都是这样的,很正常,只怪苏先生是上海人,还没入乡随俗。”
苏青瑶唇角一紧,陷入沉默。
这般默默地走到十字路口,两人的住处各在一边,到了分路而行的时候。
此时,苏青瑶才开口。
“郭先生,”她声音那么近,又那么远,像云像梦,像是一个不存在的理想。“倘若一百年后……我们脚下的这泥土地……还有不足月的女儿被扔山间弃婴塔,还有新埋的女尸被结阴曹地府的婚,还有想结婚的接不了,想离婚的离不掉,有良家女被卖作高官妓,有女学生被骗作富人娼。那从前,为变一变这华夏而断头的志士的命,如今,天上地下凡拿枪杆子打日本人的命,从古至今无数可怜女子的命,全都——白死了……”
说罢,她微微俯身,没有客气地道别,径直转身离开。
昆明的旷野一望无际,她孤身一人在其中跋涉。
不多时,风起来了,呼啸着,吹得她乌发乱舞,草、树、云,也全在颤抖。
而她顶住狂风,迎着月亮走,泪水从眼角流进了喉咙。
第一百七十二章 古月今人 (下)
它太苦、太涩,堵住了咽喉。
她像是哑了,发不出声音,舌尖颤动,是一下下急促而细微的喘息。
苏青瑶白枕鹤似的在旷野穿行,眼前是被狂风搅碎了的铁一般的月光,月的碎屑中,又闪现出许多人影,小巧的身形,稚嫩的脸庞,在她眼前乱舞。
苏青瑶一阵眩晕,不由地放缓脚步。她促喘着,垂首拭泪。杂乱的人影也随泪水,渐渐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形——是她。尽管面目溶解在了月下,但她知道那是她,十六岁的她,因为太害怕去杭州,太害怕要脱光衣服睡在一个陌生男人身旁,而离家出走。她带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两件换洗衣服,一本她最喜欢的杂志,以及从七岁起就陪着她睡觉的布偶绒绒。钱袋子塞在筒裙的口袋,是她帮邻居照顾小孩得来的。
她带着这些东西,跑上电车,听着清脆的叮铃铃声,坐到汽车站。她茫然地站在售票窗口前,不知道能去哪里。她没有可以收留她的亲戚,没有一个愿意保护她的大人,她已经毕业了,回不去女学,而她的朋友,和她一样,也只是十五六岁的孩子……于是,她胡乱买了一张去松江县的汽车票。等发车,颓日沉红,她靠在车窗,看自己驶入霞光中,一如步入血海。
车停,天幕漆黑,商铺大多已经闭门。她跳下车,所面对的是一个与南市完全不同的世界……凄清、荒芜,简直是一片废墟。彼时的苏青瑶走在荒草萋萋的土路,脑海发了疯似的同她复述起那些关于流氓、小偷和强盗的故事,有被肢解的舞女,有被拐卖的女童,她们被砍断了、剁碎了,抛入黄浦江的波涛,最终化为小报上的一个惊悚奇闻。
她紧紧抱着布包,环顾四周,这漆黑的、恐怖的世界,唯一熟悉的,是冰冷的月光,永远高高地悬在夜幕中央。密林暧昧地摩擦起树叶,沙沙作响。忽的,满树乌鸦惊叫,“嘎——嘎——”,一声高过一声。十六岁的苏青瑶转身看去,隐约瞧见一个庞大的身影朝自己走来,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一瞬,她吓坏了,搂着布包,孤零零地蹲在荒野上,放声大哭……
苏青瑶走近,垂眸,沉默地凝望着那哭泣的虚影——蝴蝶一样的肩膀震颤,简直要哭到把胃吐出来。
泪水再度涌上她的眼眶,回忆袭来。
她记得,那晚来的是一位拾荒的婆婆。她把她交给警厅。苏青瑶在那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她父亲与继母赶来。苏荣明大发雷霆,说他费尽心思为她觅得良婿,她却不知感恩。苏青瑶深深地低着头,不敢说话。
回家,几次睁眼与闭眼,日子很快要到启程去杭州的那天。苏青瑶的继母替她检查行李。她拿出了她上学穿的蓝布衫,她漂亮的蝴蝶结发夹,和她的玩偶绒绒。苏青瑶坐在床上,动了动嘴唇,没出声。因为继母是对的,把绒绒带去杭州,能放在哪里呢?难道放在她和她丈夫赤裸的身体之间吗?太荒唐了。
苏青瑶默默地看着皮箱,就像看着自己广告单一样的人生,正面是父亲的女儿,翻页是徐霜月之妻,这两个字已经占满了页面,没有其他文字可供在上头书写。她突然好恨她的那个“丈夫”,恨他是如此的庞大和强势,竟蛮不讲理地挤走了她曾经所拥有的一切,而在他们可怜的三次会面里,他甚至都没说过他喜欢她……
然而往者不可谏,此时的苏青瑶,只得对着大哭的幻影,喃喃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不要害怕,都会过去……”
似乎是听到苏青瑶的声音,少女抬起头,回望她。
万古如一的明月消弥了岁月。
少女站在十三年前,哽咽地问十三年后的女人。
“真的吗?真的都会过去吗?”
“会的。”苏青瑶轻声答。“都会过去。”
她用袖子擦擦眼泪,站起。
“那结婚……结婚是什么感觉。”
“像做梦。”
“噩梦还是美梦?”
“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