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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情_分节阅读_第125节
小说作者:木鬼衣   小说类别:言情小说   内容大小:749 KB   上传时间:2025-01-02 12:46:24

  他再度产生了将要被她毁灭的痛感——另一种方式的毁灭。

  “算了,都算了吧,现在再谈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从我背叛他的那一刻起,我与他此生便再无可能。”

  不是的!

  “他永远不会明白我的情感。”

  不是的。

  “在他看来,我不过是潘金莲之流,世人眼中或许亦是。”

  不是的……

  他连连否认,霎时冷汗如泉涌,呼吸也一下急过一下。止不住的促喘令痛苦压缩到极点,彻底压垮了他。他侧过涣散的身躯,右臂伏在座椅上,颤抖着,挤出一丝声音——干哑而粗糙的声音。

  “那你呢?苏青瑶,你爱我吗……你爱过我吗?”

  话音方落,霜色的身影微微一动,转过来,面向徐志怀。而倒映在她身上的秀丽小楷,随之变幻了模样,信中的一个个“他”字,变成了“你”。

  “我怎么可能没有爱过你!”虚影说着,走近。

  她的面目逐渐变得清晰,泪水是雨水,从梨花瓣里滑出来。

  “从十六到二十一,从二十一到二十六,志怀,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五年?”那虚影发起抖,带雨梨花飘落在他的面颊,分不出是谁的泪。“可是,可是……除了爱,我的人生总要有些别的东西吧!”

  话音极远又极近,徐志怀伸手想去抓住她,可白光一闪,消失在眼前。

  他着了慌,举目四望,在玻璃窗外,看到莽莽苍苍的春夜浮出一轮圆月,月下有一截白绢似的身影,彷如是她。

  徐志怀见了,狮子似的奔出吊楼,却误入一片荒园。

  雨后的月亮极冷,精铁一般的寒光,照出了这荒芜的废墟。

  而她的身影似近似远,在他面前。

  徐志怀追着她,沿杂草丛生的小径向前,跑过绿暗长亭,目之所及,是金粉剥落的凤阁龙楼,朱漆斑驳的木门墙柱,是已成断肢残骸的百年楷木,是积满浮萍的池塘旁,一叠叠乱堆的太湖石。竹冷翠微,杨柳堆烟,试问唐明皇追杨贵妃,柳梦梅追杜丽娘,是否都经过这片废园?

  “青瑶……青瑶……”他呼唤那幽影,“你会回来见我的,对吗?青瑶……总有那么一天!”

  她垂泪:“不会再有奇迹发生了,我已经不相信奇迹了。”

  “不,青瑶,不要抛下我。”他说,眼里有了泪花。

  “太迟了。”

  ……这段感情里,所有的一切。

  说罢,那幽影转身离去,将要消散在月下。

  徐志怀浑身战栗,快步追去,想抓住她,可胳膊一动,竟惊醒。

  微弱的晨光挤满了信纸,涂满了桌前的他的面庞,完全是惨白的一张脸。

  直至此时,他才意识到,这六年来,他从没有一刻真正地走出过与苏青瑶的关系。

  从她出轨的那一刻起,两人就站到了平衡木上,开始周旋。谁也不能离开谁,谁也无法靠近谁,又在潜意识里觉得对方会永远待在那一头,站在彼此的对立面,去恨、去爱、去计较,去诅咒。这是两个人的博弈,两个人的战争,两个人的爱和恨,永远无法停止,永远不能抽身……可现在……一切都毁了。

  毁了就是毁了——虚空,一个可怖的黑洞,长满霉菌的灰青色的心。

  徐志怀恍如雷峰塔刹时倒塌,只剩一片灰白的砖块,哀鸣滚动在他的喉间,嘶哑地翻滚。又听亮黑红眼的噪鹃跳上枝头,叫:“呜哇哦——呜哇哦,呜哇哦——”。它压弯树枝,昨夜的雨珠纷纷落地,长短不一的叫声,听起来真像是在喊“苦啊——苦啊!”在泣血杜鹃的催逼下,他发出微弱的悲声,涕泗纵横。



第一百七十章 离歌

  徐志怀记不清自己那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但总归是一天天、一月月,慢慢地熬到了头。因为不管怎样,仗是要打的,日子也是要过的,天亮与天黑就像涨潮与退潮,不断侵蚀着人的躯体,反复冲刷,将一切淘洗干净。

  而等他终于在浪潮声中回过神,已是寒冷的冬季。

  这天,是农历十一月中旬,几轮轰炸结束,重庆迎来了连绵的阴雨。张文景的秘书接连被炸死了两个,他自觉运势不顺,待到冬雨初停,便急切地说要去华岩寺烧香。

  徐志怀与他同行。

  两人结伴上山,点了三根佛香,在佛堂前拜过菩萨。张文景打算给各路菩萨佛陀送点好处,帮忙给自己转转运,至少保住下一个秘书的性命。徐志怀对这些不感兴趣,就说想四处看看。他与张文景约好时间,到点了在大殿外的廊下会面。

  此时日过中天,渐渐往西跌落,然而他独自走了一会儿,忽而刮起寒风,被吹乱了的浓云完全遮蔽了日光,眨眼功夫,雨又下来了。大雾一般的细雨,将他笼罩,分不清前路,也瞧不见归途……

  徐志怀只得随着心意乱走,不知不觉,走到寺院一处似是荒废的偏殿。枯草深处,隐有琵琶声传来,凄凄切切复铮铮。

  徐志怀寻着琵琶声,走近一个房门半开的庙宇,昏暗的屋内点着油灯,油灯旁坐着一个瞎眼的老者,就是他在弹琵琶。油灯是为身旁膝盖高的男童点的,他伏在油腻腻的桌面,玩一只发黄的草编蚂蚱。

  徐志怀快走到门前,那盲老者兴许是辨听出脚步声,停下琴音。

  男孩也瞧见了男人,直起腰,大声问:“先生来算命吗?”

  徐志怀驻足,停在屋外,一时哑然失笑。

  原来是专替香客算命的相士。

  徐志怀不信命。在他看来,如若凡尘的一切,都由老天爷决定,未免太过悲惨。自然而然的,他也不信鬼神,不信地府,笃信死了就是死了,烂肉一团,迟早被鸟兽虫鱼吃干净。

  所以周率典在世时,常说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兴许是见他不回话,那瞎眼老者头一歪,又弹起琵琶。那声音在闪烁着银光的迷蒙云雾穿行,一下一下,极猛烈,银刀那般剖人心肝。徐志怀听着,似是被捅了一刀,背微微弓着,向前两步,站到了木屋的檐下。

  “我问别人的,”他鬼使神差地开了口,“行不行?”

  琴声再一次断了,干哑的嗓音冒出来:“是男娃女娃。”

  “女的。”

  “多大了。”

  “壬子年出生,”他说,“今年 26 岁。”

  老者又问:“有生辰八字没?”

  “有,我可以背给你听。”徐志怀答。

  这东西还是在正式结婚之前,通过苏家媒人送来的庚帖知道的。

  一市尺多长的红帖,装裱精美,封面用工楷写“百年好合”之类的吉祥话,翻开第一面,就写着新娘岁数和生辰八字,再翻一页,签着她父亲的名字。

  徐志怀记得当时看到了,还在想,一个小姑娘,长得那样漂亮,却是个跛脚,又是在隆冬的子夜出生,总感觉很可怜。

  这本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他记到了现在。

  瞎子将琵琶横放在膝盖上,转动琴轴,给琴弦调音。徐志怀俯身,将八字报给他听。瞎子点头,摸出三枚铜钱,掷六次,又掐几下手指。他重新竖起琵琶,一面弹奏一面咏唱起八字主人的身世,说她福薄,说她体弱,说她心气儿高,说她思虑重……这算命的瞎子扶着琵琶,在板凳上左右摇晃,真像是通了灵,能看破什么天机。

  鼻音嗡嗡作响,萦绕在徐志怀耳边。

  一曲唱完,他问徐志怀,想问什么。

  徐志怀后背发凉,右手紧了又松。

  良久,他嘴唇动了一动,问:“我想知道……她……还活着吗?”

  瞎子听闻,指尖在琴弦上拨出几声呕哑嘲哳的曲调,又使劲压住。

  “很难啊,先生,现在这个世道,这样一个世道……”那瞎子喃喃着,话锋一转,又含糊道。“但这位小姐是苦尽甘来的命……我想,她应当还活着……吃了很多苦,但活下来了。”

  只因这一句,徐志怀心弦骤然拉紧,又缓缓地松弛。

  他并不信眼前的瞎子能看破什么天机,但他愿意相信她没死。

  “多谢,”徐志怀说着,掏出几张钞票递给瞎子,又额外给了旁边的男孩几块零钱,叫他明早去集市买零嘴吃。

  再看一眼腕表,张文景差不多该出来了,他转身欲走。

  临行,身后的算命瞎子冷不然叫住他。

  这时,徐志怀已步入雨中。

  他侧身回望,见雨丝织成的密网后,那盲老者端坐油灯旁,怀抱琵琶,眼眸低垂,宛若一尊泥金的佛像。

  对方问:“先生,那位小姐是您的什么人?”

  徐志怀语塞。

  是啊,她是我的什么人?

  一个离婚六年的前妻。

  一个背叛了我的贱人。

  一个我唯一爱的女人。

  一个……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的……苏青瑶。

  漫长的沉默后,徐志怀微笑着开口:“她是我的妻子。”

  说罢,转身离开。

  走出昏暗的庙宇,站在廊下,他见漫天细雨被凝成了更小的雪花,漫无目的地随风飘舞,恍如尘埃。

  不多时,张文景也出来,手腕多了一串开过光的佛珠。

  “你做什么去了?”

  “算命。”徐志怀说着,走到廊道的瓦檐下,半边身子曝露在外,又转头问他。“忙完了没?走不走。”

  “走,”张文景点了下头,又问。“你算的什么?平安,事业,财运,姻缘?——姻缘。”

  “算是吧。”徐志怀说着,朝下山的路走去。

  张文景哈哈笑两声,快步跟了上去。

  雪细,两人并肩而行,如同穿行在尘埃飞扬的古都,那里经历了一场只在炼狱中才能见到的大火,于是万物燃尽,留下曾经记载着文明的纸屑,纷纷扬扬,积满肩头。

  张文景耐不住寂寞,一面走一面说:“财政部公债司的陶司长,有个女儿,今年才二十四岁,人长得漂亮,金女大毕业的。缺点嘛……就是有点娇气,但再娇蛮,也不可能比你之前那个更恶毒,所以说——这位绝对是你理想中的女人。怎么样!要不去见见?我打包票,这次你一定会满意。”

  “不用了。”徐志怀断然拒绝。

  张文景挑眉,以夸张的口吻去问:“你该不会还在想你那个前妻吧!徐霜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

  徐志怀没回答,继续向前走。

  轻薄的雪灰在眼睑融化,流下来,湿了他的面庞。

  “你这样有什么意义。”张文景长吁一声,放低了声音。“她早就已经死了。”

  话音刚落,徐志怀转头静静地看着张文景,并不说什么。

  张文景接着说:“就算她还活着,又怎样?她背叛了你,你喊巡捕房把她扔到看守所,你们两个是撕破脸了的。破镜难圆、覆水难收,你难道还想着和她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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