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想边走,一直走到沙滩尽头,面前是一块漆黑的礁石,她回望,见惶惶不安的落日被海水吞入腹中,天与海湮灭了分界线,连带她自己,也因身上的薄纱旗袍,被迫融入了这苍茫的世界,云霞、日色、游人,全部消散了,唯有满眼的回青色。
徐志怀曲起右腿,坐在礁石上,静静遥望着圆日被海潮吞噬。
同是一片海,赤柱涨潮的景象显然要更壮观。
“今天麻烦你了。”谢诗韵走近,斜靠礁石。“还特意带我们出来玩。”
谁能想到,在重庆纸醉金迷地过了这么多年,她的丈夫竟会在胜利前夕,炒金子炒到破产,还背了一身债务。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家里的古董变卖了好几轮。谢诗韵自觉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便找律师想办法离婚,并带走两个孩子。离完婚,自然要想办法找下家,她抓紧时间,在社交界抓住一位美国富商,潦草地做了公证。
从大陆去美国,香港是中转站。于是,她趁着等飞机的间隙,去拜访徐志怀,本打算单纯的见一面,坐着聊会儿天,没料到他会主动提出,带她的孩子们去沙滩玩。如此亲切的徐霜月,比她死一百个老公还要惊悚。
“你什么时候去美国?”徐志怀问。
“后天晚上的飞机。”
“这么赶。”徐志怀挑眉。“要不要我送?”
谢诗韵摇头。
“其实你可以留在香港,”徐志怀缓缓道,“你父亲留下的遗产足够养两个孩子,而且我也会帮你。”
“嫁人好比做买卖,第一笔不成做第二笔,第二笔不成就赶紧做第三笔,”谢诗韵轻笑。“他的年纪是有些大了,但我也没有多年轻……他有庄园,有酒厂,也愿意养我的两个孩子,没有更好的选择。”
徐志怀没有再劝。
他沉默片刻,顶严肃地叮嘱:“行,那你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和孩子们。”
谢诗韵听闻,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扬起唇角。
她强忍着笑意,戏谑道:“徐霜月,你——变了很多啊。怕不是鬼上身。”
“人总是会变的。”他说着,走下礁石,然后转头去牵谢诗韵。
谈话间,海水逼得更近,落日压下,天似是塌了一角。可戏水的两个男孩浑然不觉,依旧欢快地追逐着小狗,跑上沙滩,大叫着:“妈妈!妈妈!”
谢诗韵望了他们一眼,不由叹气。
她紧握住徐志怀的手,爬下礁石,低声问:“所以,你还在等吗?”
徐志怀不答话,掸一掸裤子上的灰尘。
“她大概率已经死了。”谢诗韵说。
“我知道。”徐志怀淡淡道。“张文景已经说过很多次。”
“那你还——”
“但万一呢,她活着回来了。”徐志怀依旧是淡淡的口吻。“而且现在的生活,也很不错,没有重庆那些弯弯绕绕。”
“你这是被宋、孔两家搞出心理阴影了。”
徐志怀耸肩:“民族实业死路一条,早死早超生,晚死倒大霉。”
谢诗韵噗嗤一笑。
“真不像你。”她轻声重复。
徐志怀笑了一笑,不言。
太阳落山之前,徐志怀开车,送谢诗韵和她的两个儿子回浅水湾饭店,然后驱车回家。天还未彻底黑透,发着奇异的暗蓝,徐志怀打开车灯,沿着盘山公路,从辽阔的海岸走向深邃的山涧。
经过一段碎石路,车身颠簸,近似海浪推拉船舱。
徐志怀打转方向盘,震颤中,回忆起自己抛去重庆的工厂,仓惶从上海逃往香港的路上,曾遭遇了一场激烈的暴风雨。飓风吹得客舱左摇右晃,他独自躺在窄床,也觉得神思涣散,不禁去想,若是像这般葬身海底,亦是不错的归宿。
彼时,忽闻船中有歌声,唱的是: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满船的江南人听罢,无不泪流。
家、国、故乡纷纷溃散,他还能去哪里?不过是在孤岛彷徨的幽魂。无亲无故,孑然一身。
迈进家门,女佣便迎上来,说今天有一位小姐上门来找。徐志怀猜是香港的商帮又给他送请柬了,便微微蹙眉问:“哪位小姐?”女佣答:“她说她姓苏。”
徐志怀一惊。
但下一秒,他就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因为“姓苏”并不能代表什么,对方有可能是苏荣明的妻子,可能是苏荣明派了他家的某个亲戚来,也可能凑巧是同姓。毕竟这样的失望,在漫长的离别中,他经历过无数次。
“那位小姐长什么样?”徐志怀牙关紧紧地问。
女佣回忆着,向他形容: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头发,很瘦,个子不高,脸也小小的,话音轻柔。
讲完,她又道:“那位小姐给您留了东西。”
徐志怀连忙从她手中接过纸包,打开,是一张汇票,末尾清晰地签着他的姓名。
是她,一定是她,这下不可能再有错了,绝对是她!
狂喜与震惊龙卷风那般涌来,近乎将他掀翻。徐志怀胸口闷热,一时喘不过气。他攥紧汇票,眼眶骤然湿了,腮部也微微发着抖。他走向沙发,手心扶着靠背,缓缓坐下,握有汇票的手臂竖在靠手,头埋进臂弯,后背打着铃一般,震颤。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看见,她突然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但他伸手去碰,摸到的却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而那尸体嘴里喃喃着:“太迟了,志怀,都太迟了。”无数次惊醒,无数次彷徨,直到今天,他终于等到了答案,她还活着,苏青瑶还活着……
他伏在沙发,促喘许久,好容易平稳了心情后,抬头,再度看向上头褪色了的签名。
冷不然的,一丝隐痛涌上心头。
苏青瑶,你究竟在想什么?徐志怀心道。
那么多年过去了,期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了!她却像出门看了场电影那般轻巧,留下汇票,转头就走,没有半点留恋!
她有什么不能等的?他又不是死外面永远不会来了,她等不及,好歹留下旅店住址,或是电话号码给他,好让他去找她,非要这样折磨他?思及此,徐志怀的心里又涌出一种极深的悲观。是啊,她为什么不留地址?提问的那刻,他脑海内冒出第一个的想法是她已经结婚生子了,这是最合理的猜测。但紧接着,他想到女佣说她是一个人来的。上山路陡峭,她的脚又不好,如果已经结婚,她的丈夫应当会陪同吧,徐志怀暗自猜度着。可依照这样的推论,她没留,只能说明……她是单纯的,放下了。
因为从前那些他狠狠伤害了她的错事,她对他一点多余感情也没有的——
放下了。
指尖的汇票飘向茶几,徐志怀靠在沙发,久久沉默。
第一百七十八章 爱人再见 (二)
兴许是被海水冻着,翌日醒来,苏青瑶头痛欲裂。
她平躺在窄床,大口喘息。潮湿的空气挤入口腔,进到肺部。肺却像个漏气的轮胎,一口冷气进去,半口从破损的缺口出来,怎么都不爽快。正当这时,被窝里突然钻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是拿破仑。它饿得不行,委屈地在她耳边喵喵叫唤。
“啊呀,拿破仑不要叫,”她侧身,手指虚软地挠挠它的下巴,“妈妈难受。”
拿破仑才不管这些,一屁股坐到她黏腻的长发,爪子吧嗒吧嗒地刨枕面。
苏青瑶没辙,只得强打起精神,下床穿衣。
她去最近的市场买了些鸡杂和猪肝,又在小摊买了一份萝卜糕,胡乱对付吃了。
归来时,凑巧遇上疾雨。
滚圆的雨珠在沥青路上弹动,激起一阵白雾。苏青瑶紧挨着临街的店铺,往回走,几近看不清前路。走过一段路,雨势越发大了,滔滔雨水汇集溪流,冲下山坡。苏青瑶连忙踮起脚躲避。然而一不留神,狂风袭来,商铺檐下悬挂的雨帘被吹断了线,噼里啪啦地砸了她一身。
狼狈地赶回旅舍,衣衫与鞋袜统统湿透。
路过柜台,店主喊住苏青瑶,说有一份她的电报。苏青瑶接过一看,居然是留在昆明执教的同学寄来的。她谢过店主,夹着抄电纸回房。
拿破仑正趴在玄关,一听门响,立刻跳起来,两个爪子搭着她滴水的旗袍,扒啊扒。
“好了好了,乖宝宝,妈妈带饭回来了。”苏青瑶随手将抄电纸放到餐桌,弯腰,一只手搂着它的肚皮抱起,带去饭碗前。
喂饱拿破仑,又洗过澡。苏青瑶穿着谭碧送给她的睡袍,坐到餐桌边。
此时天已经黑透,一盏巨型的霓虹灯广告牌,在她面前亮起。
红光照亮挂满雨点的玻璃窗,反射出一场血海。
苏青瑶划亮火柴,点燃煤油灯的灯芯。
“嗤”一声,细长的火苗窜起,划破了映照在她面庞的血光。
苏青瑶罩上玻璃罩,旋拧灯芯,继而在血红与橙黄的缠绵中,展开抄电纸,只见上头写着:
闻先生遭特务刺杀,于联大教职员宿舍门前身亡。
忽得,窗外闪过一道白光,匕首那般,插入她的眼眸,周围倒影的红光则是自伤口涌出的泊泊鲜血。
苏青瑶面对着电报纸,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她前倾,将那一行字凑近昏黄的油灯,一字一字地读,依旧是:“闻先生……特务刺杀,身亡……”
一位良师,一位诗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离别前,对方勤奋学习的劝告犹在耳畔,转眼功夫,说话人就成了一具尸体。苏青瑶混乱地想着,后背刺骨的冷。她抬头,看到眼前的红光寸寸褪去,乌云来袭,催动了风雨。刀一般的风,箭一般的雨,挤入门窗缝隙。灯火受惊,扑通扑通地跳,使颤动的眉眼也是一会儿姜黄,一会儿纸白。万般思绪的挤压中,她茫然地抽出信纸,想给那位同学回信,问清楚细节。
钢笔在稿纸上凌乱地狂舞,她写“节哀”,写“先生的妻小如何”,写“你也千万小心,保护好自己,政治的动荡……”,写着后句,同时用密集的横线涂抹前句,字字句句不成篇章。
写到“抗战的胜利,是千万同胞用血泪所换”时,忽得,楼上传来一声脆响,“啪!”,兴许是摔碎了暖水壶。苏青瑶受惊,两肩瑟缩着,望向天花板。只见一只米粒大的黑背蜘蛛,倒挂在蛛网,顺一缕细长的蛛丝滑落,无力地被风推搡着,左摇右摆。
时代是如此巨大,她无处可躲。
只因这个念头,下一秒,苏青瑶的耳畔冷不然响起刺耳的防空警报声。
她清楚,上一场战争已经结束,这些不过是她的幻听。
可警报声拉扯着记忆,拖拽着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爆炸、鲜血与哀嚎,一齐挥拳击倒了她!
她滑落板凳,跌跌撞撞地爬到角落,捂住耳朵,头埋进膝盖,蜷缩起来。
数不清多少头颅,排成队,随着警报声,蹦出来,大笑着,在她的脑海中狂舞。是被埋葬的学生,是躲藏在金女大的难民,是仓皇逃窜的男女老少,是从她嘴里翻译出的那句——天皇是仁爱的,请相信日军的人道。
不!不!她想尖叫,但嗓子哑了,完全叫不出声。
嘶吼扯碎了气管,灯火动摇的愈发激烈。她剧烈地发抖,抖出一身冷汗,冷汗透湿后背,乱发也如藤蔓,黏在汗涔涔的肌肤。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战争已经过去了,苏青瑶不断地安抚自己,都说苦尽甘来,付出了如此惨痛代价的我们,往后一定会迎来和平。
可是……可是……
苏青瑶闭紧双眼,脑海中却浮现出离开上海前,尘埃中的那一抹血迹。
心底那份最坏的预感成了真。
战争之后,出走之后……这一切的之后……她的未来,民众的未来……
“噗!”似一声轻笑,火光熄灭,青烟袅袅升起。
彻底陷入黑暗。
苏青瑶浑身震了一震,紧跟着,一滴、两滴、三滴……猩红的血珠渗出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