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怀见了,相当自觉地俯首。
苏青瑶笑了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撩他的额发,接着问:“是因为沈先生吗?”
徐志怀被猜中心思,稍稍沉默一会,才埋怨:“沈从之个蠢货,当初让他跟我一起来香港,船票都给他订了,不肯,非拖到现在……早几个月来,他女儿还能赶得上开学,哪像现在,又要白白浪费半年。”
“沈先生有他自己的考量。”苏青瑶说。“你担心就直说,别总是数落别人。”五指在发间穿行,弹奏钢琴般拨弄着,似乎要从中编出个小辫。
“担心什么?是他自己的问题。”徐志怀挑眉。“我说得是实话。”
苏青瑶忍不住笑道:“头发好硬,长长了也硬——但没你的嘴巴硬,徐志怀,你全身上下最硬的就是嘴。”
徐志怀不言,托住她的后颈去吻她。唇齿相依,舌头卷进来,好吧,好吧,他的嘴是软的,硬的是其它地方。软缎的睡衣踢到地板,雪青的底上开着小小的合欢花。她再度熟睡,偎依在他怀里,呼吸喷在耳垂。徐志怀环着她,手臂绕到身前,中指的指腹恰巧碰到她的肚脐,没来由的,他一圈圈地抚,似是能从她身上捏出一条脐带。夜静极了,偶有一缕晚风钻入,似有若无地吹到人身上,凉浸浸的。徐志怀闻着她均匀的鼻息,也静悄悄地睡去。
转眼到一周后。
渡轮抵达维多利亚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晴日。
苏青瑶与徐志怀一同去接。
沈从之与她还能认出彼此,倒是他的女儿小玉,出乎苏青瑶的意料。少女今年刚满十六,那算算,沈从之应当是二十七岁左右有的孩子。这样看,生得也不算早,是他们太迟了。思及此,苏青瑶对着那张青春洋溢的面庞,略有些惆怅。
寒暄过后,几人乘车到浅水湾饭店,放了行李,又去楼下吃饭。饭厅经西斜的太阳一照,似麦芽糖吹的糖塔。席间,沈从之拜托苏青瑶辅导小玉功课。上香港的学校,英文得过关,然而自家女儿最差劲的就是英文。苏青瑶欣然应允,并主动请缨,要帮她挑选心仪的大学和准备入学考试。
酒阑人散,沈从之和女儿先回屋休息,约好明日再见。翌日是休息日,苏青瑶与徐志怀作导游,开车带他们去赤柱游玩。这里是监狱,也是渔村,但海景比浅水湾洁净,少了花花绿绿的巨型广告牌,放眼望去,天、云、海,连成一片,不分彼此。
苏青瑶租了一艘小型帆船,停泊在港湾。
交接的海员领众人登船,看过徐志怀的帆船驾照后,重新上岸。他在岸边用力一推船尾,叫帆船晃悠悠离岸。海风迎面,一阵阵吹鼓了风帆,雪白的小船在徐志怀的掌舵下,仿佛一块从小刀滑到铸铁锅的黄油,“滋溜”一声,在浑厚的大海中疾驰,眨眼功夫,便行至海中央。往后看,隐约能认出赤柱的礁石;向前眺望,有一抹岛屿的轮廓,山势颇高,望之如蓬莱,是最南端的蒲台岛。
徐志怀见状,指使沈从之收风帆。苏青瑶听了,连忙起身,帮着一起拉帆绳。不能叫客人起来忙,而她这个东家无所事事地坐着。
收起主帆,帆船自在漂泊。
几人坐在甲板,背靠软垫谈天。
日光垂落,千万条流苏,逗弄着镜一般的大海。不知过去多久,海面逐渐漾起薄薄的金雾,波浪起伏,引得船体摇动。
徐志怀感觉要变天,又看腕表,快到四点。他估摸玩得差不多,便说回去。小玉刚出海,还挺兴奋,跟成年人待一起久了,不自觉垮了脸。苏青瑶瞧见,就招呼她一起去放帆。她们合力解开控帆索,正顺风,主帆垂落,船如离弦之箭,朝前方驶去。徐志怀随即打转船舵,海面被划破,激起一道等肩高的白沫。
小玉是山城中人,人生头一次见海,是从上海登船来香港。不过堵在呜呜怪叫的汽轮里,闷得慌,哪有在帆船上来得刺激!她一手紧握绳索,一手张开,发出高亮的笑声。苏青瑶注视着少女的笑颜,也禁不住微笑。
帆船靠岸,沈从之第一个下船,跟等候已久的海员一同将船系在岸边。浪打湿了船头,苏青瑶生怕小玉跌跤,在身后小心护着她上岸。然而轮到她时,冷不防一道海浪扑来,船朝左倒,苏青瑶人朝后倾,幸而徐志怀眼疾手快地抱住她,才避免了人仰马翻的惨状。
“小心点,别光顾着扶别人。”徐志怀抱起她,一跃上了岸。
因为要乘帆船出海,苏青瑶穿得很轻便,一件绸制的白衬衫,领口系一条花色丝巾,下身是卡其色的长裤和平底鞋。所以徐志怀抱她的姿势也很随便,双手搂住腰,朝上一送,右臂趁机托住她的臀部,就扛起来。
苏青瑶搂着他的脖子,一阵脸热心跳。
她低头,目光落在他的鼻,嗔怪道:他也太不拿沈先生当外人!又想,还有孩子在呢,他这样,小玉见了像什么话。
想着,身子往下一坠,她飘忽忽落地。
不知是因为徐志怀这一抱,还是因为确实天色尚早,沈从之建议在沙滩散会儿步。小玉丝毫不感兴趣,耸起肩,发出一声长长的“唉呀”。苏青瑶这时也有点羞窘,想躲开沈从之,便说她带了排球,在车上,问小玉想不想打。小玉听后,立刻跑跳着搂住苏青瑶,吵着要与她一同去拿排球。
徐志怀与沈从之被留在海岸边。
日色西斜,赤金的暮色穿透二人的胸膛,在砂石上撕扯出两道瘦长的黑影。
那影一直延伸到海岸,到了涨潮的时刻,海浪一层比一层高,打来,顷刻间便浸湿了沙滩,也吞食了他们狭长的头颅。
“走走吧,”沈从之说。
徐志怀颔首,沿着海岸线,与沈从之并肩在沙滩漫步。
“来香港还习惯吗?”他开口,难得的主动问候。
难得到沈从之愣了几秒,才敢确认这不是幻听。
“习惯,”他回复,“苏小姐安排得很周到。”
“那就好。”
“你呢,霜月?”沈从之反问,“你怎么样?”
“刚开始还有点不习惯,现在好多了。”徐志怀想到什么似的,露出淡淡地微笑。“过的再差,也比重庆好,至少不必隔三差五逃警报,担心哪天炸弹落下来,丢了性命。”
“这倒是。”
沙滩尽头是断断续续的礁石,沈从之点着头,走到一块被海浪打磨光亮的礁石上。海风迎面,丈青的长衫被风卷着翻飞,露出内里灰黑的绸裤。他背手,深深吸气,尝到了一阵苦咸。
经过漫长战争的人,容易有白驹过隙的苍凉之感。
他长叹:“真不能细想……跟梦一样,好似昨日我们还在谈论抗战知道哪年结束,今朝便已迎来胜利……眨眼工夫,你我都成晚年人了。”
“中年,”徐志怀连忙纠正。“好容易我不说丧气话,改成你说。”
沈从之抿唇笑笑。“我一贯是最丧气的人,你跟承云,哪个都比我有拼劲。”
“也对,”徐志怀欣然应下对方的自嘲,随着他迈到礁石上。
不过既然已经提及张文景,他也就顺着话头问起来:“话说张文景,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伴君如伴虎,忧心倒台中。”
“一点脱身法子也没有?”
沈从之轻微地晃了晃头,幽幽道:“不知道,他的情况,说不准,我也不敢说。”
正说着话,一阵“哗哗”声袭来,由远而近,直到耳边。
徐志怀转头看向南海。
浪声过去,他再开口,嗓音低沉。“从之,你还记不记得,日本投降,一个月,只一个月,重庆的金价就暴跌七成……接着物价猛跌,生产出的商品卖不出价,民族企业相继倒闭。于是紧随而来的就是物价狂涨,莫说金价,连粮价都是两小时涨一次……经济完全乱套。”
“记得。”
“我很痛心。”徐志怀口吻淡淡的。“同仁排除万难扛过了抗战,好不容易才建立的一切,却在战后顷刻间化为泡影……”
临近日落,天幕挤满浓云。
粘稠的云层下,是涌起的海浪,前后高低层次分明,井然如阅兵典礼,排排步兵踢着正步行至礁石,撞了个粉身碎骨。
“但也习惯了,”他又说。“没办法,民族实业死路一条。”
沈从之苦笑道:“那你来到香港,不趁早退休,安安稳稳过你的小日子,怎么还成天跑来跑去、搞这搞那?”
“哦,因为我贱。”
沈从之听闻,嗓子眼咕噜一声。
徐志怀狐疑地瞥向沈从之,奇怪他怎么不笑。
沈从之也偷偷地瞄了他一眼,心想徐霜月这话是玩笑还是认真。毕竟他的幽默总是怪模怪样,这么多年,他就没搞明白过。
两人的眼神你擦过我,我擦过你,兜兜绕绕,最终对上。
相视一笑。
徐志怀两手插兜,轻松地走下礁石。他指一指来时路,沈从之也就跟着跃下,一面与他继续在沙滩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一面谈些未来的打算。
徐志怀让沈从之到他这边指导工程师,薪酬好说。沈从之则说让他考虑考虑,毕竟身边还带着小玉,得照顾她。徐志怀道,不要紧,小玉已经十六岁,能照顾好自己,要是他不放心,完全可以寄养到他这边。沈从之眯眼笑道,不成,太打扰你们。
聊着,两人折回出发地。
苏青瑶和小玉比他们回来得早,脱了鞋,在沙滩上打排球。徐志怀驻足,默默注视着落日前那对你追我赶的身影。苏青瑶只能单脚发力,跑起步来,一颠一颠的,追着半空的排球。日光由金转而橙,渗出云的缝隙,波纹状的柔光,倾泻在她身上,好似通过碎裂的镜子看倒影。
“从之,你要不把小玉过继给我。”徐志怀冷不然开口。
“徐霜月,这才五点半,你做什么黄昏梦?”沈从之声调高了几分。“我就这一个女儿。你想要自己生,少来捡现成的。”
“又不是我说了算,”徐志怀说,“这要看她的想法。”
然后顿了顿,接着说:“也无所谓,都这个岁数了。现在想起从前执着于传宗接代,真够幼稚的。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好传,几颗炸弹下来,三两分钟,不管老的少的,全完了,更不必说美利坚的原子弹。”
沈从之哭笑不得,轻轻骂:“那你说个锤子。”
徐志怀“啧”一声:“沈从之,你怎么回事,越老越没素质。”
“我说国语一贯很有素质,”沈从之揶揄,“但老子说四川话,那就是你个瓜娃子。”
徐志怀斜眼,回给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
第一百九十八章 蓦然回首 (三)
苏青瑶本是在中环预订了饭店,但冬日的天色,转眼便漆黑。沈从之提议在附近吃饭。客人既然表态,苏青瑶自然顺着点头,只是心里惴惴的,自觉亏待了他们。徐志怀瞧出她的不安,搂着她走在最后,悄声劝她宽心,从之是朋友,不必把主人的担子背得太重。苏青瑶紧抿的唇角这才稍稍放松。
夜幕降临,蒙着粗布的方窗内,一丛丛细小的鹅黄暖光弥漫开。
众人走进一家饭铺,点菜。恰逢今日渔船回港,捕来一条石斑鱼,足有手臂长。垫着葱姜清蒸,送上桌,腾腾热气熏得人面色红润。黄酒也是温过的,徐志怀与沈从之对饮,说说笑笑间,苏青瑶也陪着喝了几杯。
热酒下肚,苏青瑶才反应过来,待会儿还得开车回去,不能喝酒。于是待到酒阑,她起身,说去借电话,叫司机过来。天太黑,徐志怀不放心,要和她一起去。
出门,海风袭面。
苏青瑶畏寒,缩起肩,拉一拉衣领。
徐志怀见了,边脱外套,边埋怨:“出门前让你多带一件风衣,你不听。”
“白天不冷嘛。”苏青瑶套上风衣,低头拧扣子。“在海上也不冷,就晚上,突然冷起来。”
徐志怀弯腰,自下而上地帮她一起拧。
“你还挺有理。”
“没理,我是强词夺理。”
说着,一大一小两只手,相会于肚脐的那粒纽扣。徐志怀直起身,握住她的手。他习惯手插在兜,口袋被焐得暖烘烘,苏青瑶一手扣住他的指窝,另一只手插在口袋,身子逐渐暖起来。
两人沿海岸线走去,一面是山,一面是海。
“怎么样,今天玩得开心吗?”他问。
“挺好的,”苏青瑶点点头,又说。“我都不知道你会开帆船。”
“我父亲在世时,偶尔会带我去海边玩……不过那时的渔船,跟现在有很大不一样了。”徐志怀说。“来香港之后,闲的没事干,就长租了一艘游艇,跟着海员学开船,方便出海散心。”
“我还以为你是大忙人呢。”苏青瑶打趣道。“忙着在香港的商界杀伐。”
随着话音,她缠在一处的手指,微微动两下,磨他的指窝。
徐志怀笑笑,不想让她知道,是因为她来了,他才重新忙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