钨丝灯泡下,睫羽覆盖了眼帘,镀着半圈淡黄色的弧光,似夏夜观雨,雨丝成帘挂在屋檐。
苏青瑶看着他,百般滋味沉在心头,因为他,也因为自己。
她肩膀稍微前倾,指尖有一丝颤动地抚上他的面庞,唤:“志怀。”
徐志怀反握住苏青瑶的手。
“讲起来很麻烦,毕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四指朝内摸,扣在掌心。“要听吗?”
苏青瑶点头。
“我怕我话太多。”
在他看来,话太多也不够男人。
“不会,”苏青瑶道。“我想听你说。”
徐志怀听闻,眉间的纹路细微地向上牵动,应是在思考要从何说起。好在此次的相顾无言仅片刻,他松下手臂,交握的双手横在两人间,两个人也只有这一拳的距离。他缓声开口:“率典是我……最好的兄弟。”像倒抽一口冷气,徐志怀握她的手,忽而有一点紧。但不过一瞬的工夫,他放松,话口也随之松弛下来。
他从和周率典相遇开始说,告诉她,他们是在上海备考时认识的,因为他,他才认识了沈从之,等到考中交大,张文景才加入进来。四人是舍友,当时正值新文化运动,他们也和其它的青年一样,响应五四号召——集会、游行,办报刊,发传单,排演文明戏,组织罢工,手挽手蹲拘留所……周率典是他们中最积极的那个,但凡遇到集会,就会去帮忙举旗。而他跟他的关系最为要好,所以常去帮忙,也曾与他无数次彻夜长谈民主、自由、革命、新中国等诸如此类的事物。
但……
“但在我看来,这种热闹不过表象。”徐志怀道。“当游行队伍散去,中国依旧是那个中国。一切都没改变。”
苏青瑶听着,将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
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重新讲起来,简直像在拍厚棉被的灰。那些陈旧的字句在灯下飞扬,呛得人喉咙发痒。徐志怀咽一咽嗓子,继续说。三言两语,时间拨回到民国十四年。那年春天,上海学子组织示威游行,抗议日商枪杀中国劳工。周率典执意要去,他不同意,两人大吵一架。他冷笑着诅咒他快去死,用死来证明自己的正确。结果一语成谶,第二天,他真死了,被英租界捕头射杀,横尸街头。
而他只草草在医院看了一眼,之后也没去送葬。
因为——逃避。
对她、对周率典,都是出于这个原因。
他畏惧自己所拥有的情感。
徐志怀停住,没再说下去。
他抬头,侧一侧身子,朝内坐了些,双眸也因此曝露在灯光下。眼尾下垂,眼珠靠上,黑镜子似的瞳仁。苏青瑶与他对视,在里头看到了倒映着的自己。她舌苔发苦,急迫地想说些什么,然而此刻不论说什么宽慰的话,都会显得像空言。呐喊过后是彷徨,他们都曾深切体验过。因此她端坐在那里,沉思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说话,只将握他的手紧了紧。
“我知道,你从前一定很怪我。”徐志怀忽说。
两人离得那样近,吐息随着话音,湿了眼下那一小块肌肤,似落泪而无泪。
苏青瑶屏息,摁住心门发抖的小铃,不叫自己三十来岁了,还哭了又哭。
她眼眸微微睁大,应一声“嗯”,又低眉,苦笑道:“你也恨过我。”
“不,不完全是恨。”他说着,垂下肩,额头因此挪近。“更多的是……慌。”
苏青瑶视线最上端晃出淡灰色的虚影,像是他的额发。
她的心突突往上跳,抬眸,抿唇笑道:“我从前以为你这样的人,永远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还是会的,只是比较少。”徐志怀说,声音像进水的唱片。“从之说的不假,我那段时间的确见了很多人,想要尽快再婚,以此证明我是对的,我的人生还行驶在正轨上,我还是一个社会意义上,成功的男人。但——”
但他做不到。
“其实……我一直以为你再婚了。”苏青瑶续上他未尽的话音。“在南京读书的时候,阿碧给我写过信,提到了你要订婚的事。”
“嗯,我知道。”徐志怀点一下头。“离开上海前,她把你和她的通信扔给了我。”
这点谭碧从未与她提起过,苏青瑶呆了呆。
她试着回忆那些信上的痴言,轻声试探:“你看了?”
“看了,撤到重庆后,才有勇气看的……太迟了吧?”
“我们有哪件事,是没迟的?”苏青瑶反问。细细两条柳叶眉微微颤,是水面扩散的涟漪。
徐志怀对着她,恍如凭栏望湖水,有种柔软的哀愁。
半生过去了,他和她还能回到这里。
奇迹中的奇迹。
他垂眸,沉吟片刻后,发出一声长叹。
“太难了。”徐志怀自嘲似的感慨。
“两个人在一起,是会比独身困难。”苏青瑶轻声说。“尤其是我们两个。”
“不,我是说爱一个人。”徐志怀松开紧握的手,侧身搂住她。额角偎着她的鬓发,呼吸近在耳边。“爱一个人,太困难了……包办婚姻要简单许多。”
苏青瑶听了这话,一下笑了。
“徐志怀,大清都亡了三十五年,早不流行那套了。”她笑得胸口震颤。“你且忍着吧!未来恐怕还要这样困难个三十年。”
“三十太短,五十年吧,”他笑。“我努力努力。”
话音方落,他低着脸,要去吻她。
鼻息逐步逼近,湿热的触感一寸寸漫上肌肤。苏青瑶颤颤合眸,后背挺直,还有一些僵。徐志怀看着,握她的掌心微微发湿。两人都有种奇异的紧张感,上次这么紧张,恐怕得是新婚。因为同属于人生第一次。昏黑中,他触到她的上唇,轻柔的,几近于无。苏青瑶眼眸睁开一条缝,瞧他一眼,然后扶住他搂过来的双臂,仰面啄吻回去。一下在嘴角,一下在唇上。徐志怀上身便更低,紧搂住她的腰,把人往后推,抵在了床头。
红木的床架子,羊毛的绒线衫,苏青瑶被夹在中间,后背冰凉,面前滚热。她曲腿,手往上移,不等她环住脖颈,他就压过来,近乎是吞的,勾住她的舌头。唇舌被搅动,津液与呼吸全到了他那边去,心口因缺氧隐隐胀痛。苏青瑶嘤咛,不禁转头躲开他,促喘起来。徐志怀见状,掌心从下头托住她的脸,不叫她脑袋乱晃,然后从腮窝亲过来,鼻尖、唇珠、脖颈、锁骨、胸口,密密层层,让她躲不开。
苏青瑶两臂搭在他后背,眼见他的头一点点低下去,直至低到一个地步,她控制不住,十指用力揪紧了绒线衫。
“志怀。”话音有一种奇异的哭腔。
“嗯。”
“志怀。”
“我在,我在的。”
话音第一下在肚脐,干燥的,第二下在腿间,濡湿的。
被啜饮却有醉酒的晕眩,苏青瑶头朝上仰,背脊靠着床头板耸动。
本来要说的话,顿时说不下去了。
等到能重新开口,已经是后半夜,床头亮着小小的灯,珐琅玻璃罩子,画着团团的靛蓝色祥云和指甲盖大的红蝠。苏青瑶趴在枕上,对着晕黄的暖光出神,感到了久违的平静。背后有一阵响,是徐志怀洗完澡出来。他压着她的后背,问她怎么还不睡。苏青瑶脸埋在自己的胳膊里微微笑,说,等他回来再睡。徐志怀说不用。苏青瑶却说,是你脚步声太大,不等你回来,睡着了也会被吵醒。徐志怀语塞,手拢着后脑的乌发,想吻她的脸,但她故意把脸往下凑,唇只得落在额头。
苏青瑶轻轻笑。
她翻身侧卧,手掌拖着头,看向他。
良久,她开口。
“志怀,沈先生讲完你相亲的事后,问了我一个问题。”
“沈从之这人就是啰嗦,”徐志怀无奈地埋怨了句,又道,“他说什么了?”
“他问我抗战这么多年,为什么没有再婚。”
徐志怀明显顿了下,问:“你怎么说的。”
“我说——那不一样。”她看着他的眼睛,平静道。“志怀,我从前真的特别恨你,总是想,如果没有你,如果你不是对我那么好,我大抵不会变成一个连我自己都讨厌的没用的人。要是我不是刚中学毕业就嫁人,要是公立大学招收女学生,要是我能迟一点遇见你……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话音像牙齿轻轻咬着他的耳垂,徐志怀觉出一点酸痛。她继续说。“但我偏偏最爱的也是你——好没道理。”
徐志怀听罢,用力在被褥下搂紧了她。
“对不起。”
他们费尽周折,才在古中国坍圮后的废墟里摸索到谈论爱的门票。尽管它来得实在太晚,从民国建立到北伐战争,从九一八到七七事变,关于个人、夫妻、家庭、社会、全中国,世界大战——极大与极小之间那条绷紧的细线。
但它终归是来了。
次日清晨,刚蒙蒙亮的时候,天有些冷。
苏青瑶睡醒,很深地埋在被窝里。窗外群鸟乱叫,隔着被褥,闷闷的,有种磨砂感。她听了许久,才钻出头。徐志怀还在睡,头发乱糟糟。苏青瑶摸摸他的脸,然后手往上伸,故意把头发弄得更乱。她为自己这孩子气的行为发笑。
楼下隐约传来谈话声,是帮佣在做早点。
苏青瑶也起身洗漱,套上旧晨袍,下到二楼。
餐桌放着刚送来的报纸,苏青瑶拿起一份,坐在桌前。
正读着,一杯热牛奶递到眼底。
苏青瑶抬眸,见徐志怀拉开椅子坐到跟前。
“醒这么早。”他道。
“要上课。”
“几点钟?”
“十点。”
“那让司机送你去,这样在车上还能再眯一会儿。”
苏青瑶瞥他:“你不送吗?”
“也送。”徐志怀笑笑,又往她手中的报纸瞧。“上头说什么了?”
“我也才开始看,”苏青瑶说着,低头看向展开的香港工商日报。
头版以黑体印刷:马歇尔元帅奉令使华,调处国共冲突。
耳畔传来一阵细响。
起风了。
通往二楼阳台的棕褐色窄门没关严实,呜得一下,曳地的蓝布窗帘被掀起,搪瓷蓝的阴影覆在两人的面庞,冷风从底下袭来,吹乱了报上有关战争的消息。
第二百零三章 北国与南疆(重发)
坐在火炕上的谭碧也听到了风声。
她望向窗户。灰蒙蒙的玻璃外,大如棉絮的雪片纷纷而落,抹平了远近的界限。她疑心是飞雪在拍打窗棱,便低下头,接着读苏青瑶的来信——“我这里一切都好,教员的工资也颇为可观,手头有些余钱,寄给你傍身”——随信有一张支票,谭碧看了眼金额。
“还说寄一点,”她哑然失笑,“全寄给我了吧,笨蛋。”
正自言自语,门关再度传来拍打声。
这次听清了,是平屋的房门在震动。
“谁啊?”谭碧喊着,披上裘衣,走到门前。
那人答:“谭姐,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