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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情_分节阅读_第154节
小说作者:木鬼衣   小说类别:言情小说   内容大小:749 KB   上传时间:2025-01-02 12:46:24

  谭碧朝着它无言地走着、走着,追想起了一个女人的面庞,白里透红,腮颊的红模糊,薄唇的红明确,永远被勾勒成爱神弓箭状——那是她在上海时的脸,浸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就像被泡在福尔马林罐里的珍奇动物,在一场场马戏里被捧出来展览。

  朝如青丝暮成雪,一种难言的情绪涌上。

  她轻悄悄地唤:“于少。”

  “嗯?”

  “你还爱她吗?”

  “爱。”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她是我第一个爱上的人,也是唯一一个。”

  谭碧的心被朝下牵了牵,那一瞬间,又在说与不说间为难起来。

  好在还没拿定注意,于锦铭就接了下去:“但不是非要在一起才叫爱,有时,不在一起反倒成全了爱……谭姐,这是常君教我的——他对你应当也是这种想法。”

  谭碧听闻,顿时震了一震,偏头看向于锦铭。而他正微笑地望着她。是时,一阵北风自西伯利亚冰原呼啸而来,拨乱了他蓬蓬的短发。于锦铭转头,自在地迎上去。他孩子气地张开双臂,行走在松花江上,风卷起他羊皮的袄子,翻飞着,好似下一秒就要乘风而起。

  “想不到啊,想不到!”他连声感慨。“谭姐,十五年前,我在上海认识你,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未来会是今天这个模样。”

  “是的呀,”谭碧在他身后,故意挤起嗓子,泪花里的玩笑声,尖且易碎。“我当初只想拿你们哥俩解解闷,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我会变成牛皮糖,甩都甩不掉了,是吧!”于锦铭大笑。

  松林近在眼前,他几大步跨上江岸,转身,面对走近的谭碧,两手背在身后。

  声音陡然放轻了。

  “谭姐,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替我带句话。”他笑着问。

  “什么话?”谭碧问。

  “帮我转告她,我很好,希望她也好。”



第二百零五章 永远的喀秋莎 (中)

  他们坐上车,驶离松花江,一路的积雪,一路的白。直至进入中央大街,红红黄黄的俄式建筑出来,才增添了几分生气。一连下了几日的雪,好容易放晴,行商的人都出来了,人头攒动,很是热闹。

  谭碧想买点特产,随回信寄给苏青瑶,便叫于锦铭停车。于锦铭刹住车,问,他是一起去,还是在车上等。谭碧说不用等,让他先回旅店,自己可以搭公共汽车。于锦铭又问:“真不用?”谭碧道:“真不用,我还会跟你客气?”于锦铭听后笑笑,目送谭碧离去。

  他重新发动汽车,驶入傅家甸,停在十六道街尽头的新世界饭店。

  那是一幢向两面延伸的鹅黄色大楼,楼上插满了庆祝抗战胜利的小旗。正面镶嵌一扇圆拱形玻璃,玻璃下是高高的拱门。

  进到大厅,两个乌发白肤大鼻头的犹太人在大理石圆柱旁,叽叽咕咕说着话。于锦铭有意放慢脚步,经过二人,听见他们在讨论下周是否要乘飞机离开哈尔滨,局势日益紧张,万一苏联驻军和中国的军队起了摩擦……于锦铭掠过他们,往四楼去。

  到客房门口,于锦铭拿钥匙开门,进去,解开皮袍扔到沙发靠背。

  一旁摆收音机的小圆桌下压着一张纸条,原先没有的。

  他瞧见,抽出便条,里头仅寥寥两行字:

  苏宗泉、张寿篯将抵哈市,请予以接应。

  留函自毁。勿失密。

  正看着,门外冷不丁响起脚步声。于锦铭转头,同时将纸条折成四折。脚步声渐近,谈笑声也靠了过来,吵吵嚷嚷的全是英文,应是隔壁行商的美国佬携女伴归来。

  他们热热闹闹地过去,屋内重回寂静。

  于锦铭松了口气,捏着手中的纸条,走到窗边。四扇并排的大窗,两侧褐色的丝绒窗帘框住玻璃外连绵的雪光,似是一幅以白为名的画作。他将窗户推开一道缝,从裤兜摸出打火机,点燃便条。一簇细长的火光朝上伸展,快烧到手指,他甩甩手,丢出窗户,叫灰烬随风而去。

  折回来,坐到沙发,于锦铭摸出一支烟点上。他两指捏着香烟,深深吸一口,继而弓起腰,手肘支着膝盖,缓缓吐出。

  灰白的烟升到雪白的窗户,屋子里静得简直要浮出个静字。

  他指甲盖弹弹烟灰,又吸几口,继而夹着烟,长臂一伸,拧开收音机。

  无线电接收到异国的电台,正播放一首俄文歌曲,手风琴与口琴响得统一。于锦铭背靠沙发,跟着女歌手轻柔的嗓音哼起来,同时在心里将一种母语翻译为另一种。

  歌里唱的是:

  “苹果树和梨树上开满花朵,雾在河上飘过;

  喀秋莎站在岸上、陡峭的岸上,开始唱歌。

  她唱得是草原的雄鹰,她唱得是心爱的人儿……”

  伴着悠扬的旋律,他从内兜取出一块用手心盘得油亮的怀表。银质的外壳因曾被坠机的烈火炙烤而变形,底部凹进去一块,导致卡扣难以合拢。他拨开盖子,表芯坏了一直没修,指针蒙着薄灰,永远停在了十六年前。在银盖内侧,贴着一张核桃大小的合照,合照上两人的面目早已模糊不堪,隐约能瞧出是一男一女,并肩在雪地。

  于锦铭对着那小小的椭圆,尝试回想那个人的样貌——矮个子,很瘦,瓷白的皮肤透着抑郁的淡青。是短发还是长发?他记不清,且当是长发吧。长发拢着巴掌大的小脸,细眉,杏眼,尖下巴,好似一把装在黑漆描金妆奁里的象牙扇。

  他知道她现在一定不长这样。

  他就跟从前不大一样了。有时早起刮胡子,他对着镜子,看到自己那凸出来的颧骨,锥子似的,像是能戳死人。白人老得快,有白人血统的混血儿同样容易显老。但在相片里、在过去里,谁都还是从前的模样。

  一支歌曲快到尾声。

  它唱:

  “驻守边疆年轻的战士,心中怀念遥远的姑娘;

  勇敢战斗保卫祖国,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于锦铭由衷地笑了。

  赤红的烟头迫近,他灭掉火星,合起怀表,起身去卧房拿纸笔,要给师娘写一封信,告诉她很快暴风雪就要来了,要多多注意。卧室窗帘紧闭,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摸出纸笔。里头还塞着一封张学铭寄来的信,信封压着一个文件袋,是昨天带去给谭碧的那个。被撕开的封口处露出资料的一角,于锦铭坐在床头,久久凝视着上头的贺常君三字。

  他知道,再过几十年,等他们再度重逢的时候,他一定会有许多关乎新中国的见闻要与他聊。

  收音机仍在响,一首歌唱罢了,换作另一首。

  隔几重木板,萨克斯与钢琴抖着肩膀跳起恰恰舞,你进我退、你退我进,银嗓子姚莉在这使人头晕的旋律里,滑溜溜地唱:“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谭碧挤在大罗新寰球百货店,周遭亦是看不尽的玫瑰红:广告单,包装纸,圣诞老人的棉袄,商场中央枞树上挂着的红袜,被冻红的小孩的脸蛋与母亲的手。

  她猫着腰,在这混乱色块的围剿下,飞快抽走两包同记工厂生产的酒芯糖。

  挣扎出人堆,谭碧逃到挂满小灯泡的圣诞树旁,清点起战利品。

  哈尔滨灌肠,“金地”白熊棉袜,麻花形的“拉斯克”,金银纸包的奶糖、酥糖、软糖、酒芯糖和咖啡糖……零零碎碎装了一袋。谭碧拎在手里,已经可以想见她收到东西时,暗暗埋怨她的模样了。她含着笑去结账,马上就是圣诞节,百货商店在做活动,可以凭发票抓彩。谭碧抽中一块棉手帕和三块作安慰奖的小人酥糖。

  出来,天已昏黄,广告牌陆续亮起彩灯。

  她往车站去,路过集市,看见好一群人围在一处高声谈论什么。谭碧以为是在卖特产,便凑上前,谁知人墙里头是一名妇人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女童。女童剪着齐耳短发,穿一件脏棉袄,睁大眼睛茫然地望向四周。

  是卖孩子的吧,谭碧腹议着,与女童短暂地对上了眼神。她生了一张俏丽的瓜子脸,和谭碧尤为相似,但因为年纪小,所以脸颊肉嘟嘟的,是个短胖的瓜子。触电般,谭碧连忙扭头,预备离开。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留住了她。

  “这小嘎真是日本人?”

  “嗯呐,这嘴里说的都是鬼子话。”那妇人讲着,推推身旁的女童,应是想让她开口说两句以表明身份。“她爹跑掉了,娘冻死了,把她丢在屯子里。我家三张嘴等着吃饭,自己的孩子都送出去两个,实在拉扯不了,你们谁行行好,把她带走。”

  谭碧回头,仔细打量起那女童,粉雕玉琢的,的确不像是出生在贫苦人家。

  她想:怕是难了,都说父债子还,这些年他们日本人杀了多少中国人,老的少的,甚至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现在他们战败,跑走了,抛下孩子在这里……不叫她偿命已是心善,还收养她?哼,大概是要被扔在路边,活活冻死饿死。

  想着,又听见一个男人问:“她能讲中国话不?”

  妇人摆手。“捡回来就没讲过话。”

  另一个人接话:“这咋整?别不是个哑巴。”

  “唉,你多教教就会了。”她答。“还小呢,总不能眼看着死掉。”

  周围人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出声。

  一阵缄默后,他们叹息着低语:“不成不成,不成不成。”说着,摇着头,人墙松动起来,很快便要散去。

  谭碧侧身,也打算跟随人流离开。

  这就是命。她迈出一步,想。又不是能传宗接代的大胖小子,还是个日本人,谁会来多管闲事?譬如她,因为家里吃不上饭,十几岁被亲爹卖到窑子里,又有哪个神仙菩萨来救她了?

  可那妇人是抱定主意,今日一定要找到人,把这孩子托付出去。

  否则扔到大街上,活不过两天。

  她随手拉住一个过路的老汉,急急道:“哥,慢点,哥,再看看。你瞧她这模样,多叫人稀罕,带回去给你家娃当媳妇也——”

  “谁家会养个日本媳妇,”那人推脱,“这传出去,我家还怎么做人。”

  她立马追上去:“你看你那边哪家没讨老婆的,能不能送去,小孩长得很快,也就七八年工夫。领回去给口饭吃就行。”

  谭碧闻声,顿住脚步。

  她再度回眸。

  那小东西兴许是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呆看着带自己来集市的妇人与一位陌生的老汉交涉,不停比划着手势。她眨眨眼,热泪顺着小脸流进脖子,天太冷,泪痕冻在脸上,她抬起袖子去擦,棉衣也被冻得硬邦邦,脸被擦红一片。

  哭什么哭,没出息的东西。谭碧在心里暗暗骂着,不知为何,想起了从前。

  是雨过天晴的一天,她被仔细地洗了脸、梳了头,辫子扎上红毛线。离家前母亲给她煮桂花鸡米头,加了好几勺白糖。她弟弟哭喊着要抢,被母亲一巴掌打走。吃完,父亲让她坐上驴车,把她带到城里。窑子点着大红灯笼,红的光照着白的脸,她沉默了一路,却在那时冷不丁哭了。也是这样默默地哭。泪水像两道蜿蜒的血河。

  她不禁走过去。

  刚巧抽奖得来了一条手帕,谭碧掏出来,递到女童跟前。对方抽泣着接过,擦擦脸,捻一捻鼻子。泪水浸湿了胸口,冻成了亮闪闪的冰晶。她见了,抽回手帕,蹲下替女孩擦衣服。兜里还有三块小人酥糖,她也拿出来给她。

  女童小心地拾起一粒,捧在手心,窃窃道:“ありがとう。”然后拨开蜡纸,将糖块含在嘴里。

  谭碧没学过日语,但上海沦陷后,日常免不了跟日本人打交道,听得来最常用的那几句。

  她回:“大丈夫です。”

  因为凭借记忆模仿发音,谭碧说得相当含糊,近乎是谐音的“呆胶布”。

  女孩却眼光亮了亮。

  妇人还在劝说那个老汉。谭碧转头看向他们,忽而有一种冲动,要把这孩子带走。她想,于锦铭多少也是个空军中校,没准能跟日本或美国那边的什么人说上话,帮这孩子找到父亲,至少是送回日本。要是找不到,就送到慈幼院。倘若实在没人接手,那她也不是不能……正思索,手指突然被牵动。谭碧低头看去,原来是那个孩子。她拉住她的手指,头仰着,小小的脸蛋、小小的手,似一朵含苞的玫瑰。

  有够鬼灵精,是看出她想带她走,立刻缠上来了?谭碧猜想着,竟感到安心。因为在这世道,只有够鬼的女孩才能活下去。

  触电似的暖流涌上心头,她脸一热,颤栗着用掌心包住女孩的小手。

  “喂!大娘。”谭碧喊。“你这小姑娘是不是不要了?不要我带走。”



第二百零六章 永远的喀秋莎 (下)

  只用这么一句,便将孩子领走。

  还是坐公交车回家。冬日班次少,车内挤满了人,谭碧一手拎东西,一手环住女童的肩。天刚放晴,积雪还没铲干净,汽车摇晃着着向前开,整车厢的人成为一体,忽而往左倒,忽而朝右靠。谭碧在这富有节奏的晃动中低下头,看着女孩圆滚滚的脑壳,像个刚探出头的小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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