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怀本想拉她回车上去,可见她满脸是泪,便又难以开口。他抬脚,要往前。苏青瑶见状靠近,眼泪簌簌落着,急忙退上一步。
“站住!不许过来!”
徐志怀闻声,叹了声气,收回迈出的脚步。
“先回车上去,把衣裳穿好,”他说,“这件事是我错了,我道歉。”
“我受够了,徐志怀!我真的受够你了……”苏青瑶边说,边去拆脑后散乱的发髻。抹过刨花水的长发牵牵绊绊,扭曲着蔓延而下,笼住半裸的身躯。“不用你送,我有脚,会走,我自己走回去。”
“走什么走?这么晚的天,你预备走到哪儿去!”徐志怀皱眉。“好了,青瑶,你赶紧披件衣服,别闹脾气。我回去再同你认错,行吗?”
苏青瑶抹了抹眼泪,扬起脸,发出一声带点哭腔的嗤笑。
她想:你不懂,这是我选的,全凭我自己!所以,哪怕前头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去下。我是个活生生的人,自己犯错自己担,不必听你那些大道理。就这么简单!
“我没耍性子,徐志怀,你少来教训我。”苏青瑶努力忍住哽咽。在讲这件事,也在说其它。“我告诉你,我很清醒,我甚至从没这么清醒过。”
说罢,她转身,拽住垂落的旗袍开襟,一摇一摆地向前走去。
徐志怀跟在她身后,不敢靠太近,一声接一声喊:“青瑶,青瑶!苏青瑶,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
苏青瑶不听,闷头往前,似是真要靠双腿走回巨籁达路。
徐志怀这下急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搂住她,抱起来,意图使强硬手段把她扛在肩上,塞进车里。苏青瑶挣扎,那样瘦小的人,发起狠来如同炸毛的猫,两手直冲男人的脸挠。徐志怀未料到她反应如此激烈,险些被指甲抓伤眼睛。
是,他承认自己做的过火了,活该挨一巴掌,可有什么事不能回家说,非在这儿衣不蔽体地要闹——还是说,她闹,是为于锦铭?怎的,就这么喜欢那个小子?为什么,因为他那油头粉面的模样好看?因为他会满口胡话地说爱她?
思及此,徐志怀怵然,心紧紧缩成一团,喘不过气。
他的臂弯托着她,要把她扛到肩上,苏青瑶拼了命挣扎,徐志怀好几次险些兜不住。她捶打着他的手臂,指甲隔着西服又掐又挠,一直打到自己手疼。苏青瑶见在做无用功,索性头一低,米粒似的牙使劲咬他的耳朵。
徐志怀吃痛,放她落地,手臂仍搂着她的肩膀。
“我错了,我道歉。”他泄气,弯下腰说话。“瑶,我们先回家,好不好?回家了我什么都答应你。”
“徐志怀,你究竟把我当什么……”苏青瑶喃喃,喉咙突然哽住了,有些悲哀。“我又到底是什么……”
云影袭来,透亮的月光骤然一暗,她抬起眼帘,溺入徐志怀的眼神里。脸白得几乎透明,贝林香粉混着泪水,既甜又苦的气味。徐志怀屏息,吻她止不住的泪,酸涩随水痕渗入唇间。
良久沉默后,最终,她还是随徐志怀上车。两人满身狼狈,进家门,小阿七“哎呀”一声,刚想问,被吴妈一个用劲拽回来。
苏青瑶兀自往卧房走,踢掉高跟鞋,转进浴室冲澡。洗完,对着镜子,看胸口青青紫紫的吻痕,一块一块像拼贴画排列着,手碰一碰,觉不出痛。她擦净身子,换好睡袍赤足出来,人一软,倒在床上,四肢慢慢蜷缩。
过不久,苏青瑶听门关传来声响,然后听徐志怀叫小阿七进屋抱一床被褥,说自己去客房睡。一阵窸窸窣窣后,脚步声传来,苏青瑶急忙闭眼。男人替她掖了掖被角,熄灭顶灯,走了。
楼底的佣人晓得先生和太太是又吵架了,大气不敢出。
小阿七说话没数,收拾完客房出来,冲女佣瞎嘟囔:“上海风水不好。先生和太太原先在杭州的时候,几乎不吵架,这来上海才半年多,隔三差五吵。”
“主人家的事,要你多嘴。”吴妈蹙蹙眉,挺直腰杆指责一句,但稍作停顿,又极为赞同地接着话头,说。“你讲的对,上海太花了,女人露胳膊露腿在街上走,也不害臊。剪头发、烫头发,玩得都是洋人的东西,很不雅观。政府应该严厉地办一办她们,把她们的脑子全正过来,多想想中国的事……”
话正说着,徐志怀走下楼,叫人去厨房煮面。
吴妈迅疾噤声,使了个眼色给身边的女佣。
接着,她几步迎上去,拐弯抹角打探几句徐志怀的口风,又自发出起主意。
一通话下来,无非是唆使徐志怀再娶个妾室,免得三天两头和同一个人吵。并且,成亲这四年,太太都没怀上孩子,瞧那个小身板,肚皮也不似能生。娶媳妇为的是传宗接代,这点不能忘。他没兄弟,就剩他一个男丁,再不生来不及。
“我有她一个够烦心了,还再养一个?”徐志怀觉得这提议过于怪诞,简直到可笑的地步。“不如要了我的命。”
“您这回挑个顺心的懂事的。”吴妈出谋划策。“要是生了儿子,便记太太名下,算她的,这样那头也好交代。”
她原是徐志怀母亲身边的人,再早,是宁波颇有名气的孝女。老爹吃大烟败光了钱,她卖身当仆人供他,后来亲爹吃白面死了,她嫁了人,丈夫也吃大烟,生了孩子,孩子大了嘛,也吃……几位乡贤给她在大祠堂里做过表彰,在不掺杂色的白宣纸上作赞美诗,吴妈不识字,但知道是好东西,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够了!这种事轮得到你来拿主意!”徐志怀听得头嗡嗡响,呵斥道。“我看在你服侍我娘七八年的份上,这回不计较,但要再提一次,你就回乡养老去,不必干了。”
他缓了口气,又说:“面煮好叫人送客房去,我再上楼看一眼太太。”
说罢,转身折回卧房。
徐志怀放轻脚步,摸黑走到床畔,侧身坐下,拧开床头柜摆着的珐琅灯。
他垂眸,看妻子安静地憩着,伸出手,五指张开,拿掌心比着她的脸、脖颈、圆胳膊和小手,比着比着,忽而怔怔发笑。
说什么找个比她更漂亮的女人,难呢。他腹议。
他向来不多说好听话,相反,他觉得拿嘴说的爱过于轻浮,唯有那些如软骨头的豆腐鱼般腻乎在一处的轻佻男女,才会张口闭口谈论情爱。
依他所想,举案齐眉是最好。娶妻进家门,敬告祖宗天地,自此,他只她一个,她也只他一个,然后过着过着,一辈子就结束了。
徐志怀抚摸起她阴凉的长发,手是冷的,胸口却像烧着火。
所以,姓于的那小子,靠着好皮囊,凑到人跟前一口一个喜欢和爱,细究,左不过见色起意。真要担起责任,保准跑得比谁都快。养家糊口,他能吗?他敢吗?男人酸溜溜地想。可小女孩偏生吃这一套,还要跟他置气,没办法。
徐志怀叹息,俯下身,胳膊肘撑住被褥,缓缓贴近妻子熟睡的面颊,温热的吻降落在鬓角。
“我也爱你。”他忽道。
第三十二章 贪念 (五)
苏青瑶半梦半醒间,听到了这句徐志怀几乎从未说过的话。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恍惚中想。为什么他总要在伤了她之后,再出来悔过?
记得有一年冬天,徐志怀去北平办事,而她独自呆在杭州的合院里。那会儿小阿七还没来,她一个人,出门不晓得去哪儿,还要学着和一帮比自己年长的佣人们打交道。
佣人说国语大多带有浓厚的乡音,苏青瑶时常听不懂他们的话,但多问两遍,他们便会隐隐显出这雇主好欺负的狡猾神态。她无依无靠地同他们斗,一分一厘算计着钱,小脸绷的紧紧的,竭尽全力装出主妇的样子。
尽管如此,佣人们仍旧会在背地里指着她,絮叨着什么,好像在说这位祖上和李中堂家走亲戚的名门少奶奶,先生花了几十万大洋娶回家的玉观音,怎么嫁到杭州,连个自己的丫鬟也没带来。
那是苏青瑶最需要他的时刻。
也是她最想要表现自己“忠诚”的时刻。
所以在徐志怀出差归来的前一晚,苏青瑶特意坐在卧房的靠椅上等他,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大半夜,她迷迷糊糊睡去,梦见丈夫风尘仆仆地回家,抱住她,说对不起,然后吻她——很简单又愚蠢的幻想,但她那时才十六,正是应该天真的岁数——正打盹,门外突然传来说话声,苏青瑶一个激灵,醒了。
她来不及穿鞋,赤着脚径直奔出去见他。
然而徐志怀上下打量了下久别的妻子,第一句是:“回去穿鞋。”
第二句是:“你先睡,我还有事。”
说罢,转身离开。
苏青瑶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屋。
她本就体弱,赤脚跑出来这一冻,再加为家事操劳,没两天就病倒,先是感冒,接着开始发烧。
徐志怀放下事情过来陪她,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苏青瑶本来想要他能多陪陪自己,她自己一个人处理那些事,很害怕,然而现在他来了,她却已经不想要了。
况且,徐志怀是个务实的男人,只能谈切实的东西。
于是苏青瑶拽住他的衬衣袖,惨淡地同他说:“志怀,给我雇个丫头过来,当是我从娘家带的,好不好?算我求你。”
她和他之间发生过太多这样的事,总差那么一点,她想要的时候他不给,他给到的时候她已不想要。
大约是被这纠结的心思折磨,苏青瑶睡到凌晨,天色未明,便醒了。
她拨开窗帘,倚着楞缘远望。
银月将落,晨光微露,万物被笼罩在一团奶白色的雾气中,远望,恍如煎盐叠雪,气浪层层叠叠翻涌而来。
她出神,慢慢的,又开始不受控地想到于锦铭,想他回去后做了什么,想她昨夜那番绝情的话是否伤了他……真是善变的心,梦中想着一个男人的事,醒来后又能转到另一个身上。
于锦铭此刻亦在想她。
昨晚他回寓所已是深夜。贺常君早早睡下,他无人诉苦,独自窝在沙发抽了根烟,火星将沙发灼出一个小洞。而后回屋,他辗转反侧一夜,半是为苏青瑶那句“以后不必再面”,半是气自己主动挑衅徐志怀,最后却没发挥好。对方走得太快,轻飘飘一句“零用钱”丢过来,他没想好恶毒话反击,人家就欠身离去。
尽管不愿承认,但于锦铭的确被那个可恶又碍眼的男人折磨到了。
睡不着,干脆起来,大清早的,跟贺常君一起去街角的小馆子里吃阳春面。饭铺子刚下了一道道木门板,门口的灶台煮着一大锅热汤面,天刚亮,堂内还有些暗,贺常君便招呼于锦铭在最靠门的一张饭桌坐下。
跑堂的拿两只茶碗过来,摆上,又拎着搪瓷大茶壶斟满。
于锦铭心不在焉地转着茶碗。
贺常君觉察出他有心事,主动问起昨日的事。
于锦铭憋不住话,同贺常君一五一十讲了,末了,甚是可怜问他:“她为什么不愿意和我走?”
“人家凭什么跟你走?”贺常君反问。
“我爱她,”于锦铭说,“而且她现在过得一点都不开心。”
“算了,我换个办法问。”贺常君抽出筷子,浸到茶碗里涮。“锦铭,你有什么能养活自己的手艺?”
于锦铭不假思索道:“开飞机。”
“除掉这个。”
“修飞机。”于锦铭正经地答。“还有打飞机。驱逐、攻击、侦察与轰炸飞行。以及主修英语,辅修法俄两门外语。”
“总之是要参军。”贺常君拎起筷子,甩了甩,夹在茶碗上,严肃道。“二月初,就日军炮击上海期间,哈尔滨沦陷,东三省彻底被日军占领……锦铭,我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不可能每天谈论战争和死亡,但今天既然讲到了,我想问你,你参军,能保证自己活着回来吗?”
于锦铭动动嘴唇,没说话。
恰在此时,堂倌端来两碗阳春面,各两碟咸菜。贺常君端起自己那份咸菜,倒进面汤里,又指了指另一份,示意于锦铭。
于锦铭摆手,将酱油色的小菜碟推给他,嘴硬道:“死还是不死,全由老天爷说了算。按你的意思,人都要死,还谈什么情爱。”
贺常君将他那份咸菜也倒进面里,低头拿着筷子拌着,淡淡道:“于锦铭,你就这幅死德行,顾头不顾尾——我再问你,假如苏小姐答应和你私奔,去南京,你预备把她安置在哪?直接带到空军眷属区,和其他空军太太安顿到一处,叫她送你出任务,然后每天等,要么等到你回来,要么等到遗书?你说苏小姐现在过得很委屈,那难道变成那样,她就会快乐了?”
他一条一条罗列,逻辑严密,半句话反驳不得。
“运气好,你次次大难不死。可但凡差一点,你走了。苏小姐怎么办?”贺常君继续说。“你诱拐有夫之妇私奔,伯父再怎么宠你,也要顾及名声,肯定不会认苏小姐这个儿媳。苏小姐的父亲是大学教员,亲自定的婚事,结果女儿私奔,他颜面丢尽,必然不会再认她。你留再多抚恤金,在外人眼里,她也不过是个怀揣巨额财产的寡妇。到那时,谁都能欺负她……你想清楚这点。”
贺常君话说得太狠,于锦铭脸色微微发白。
他两眼望着茶碗,星星点点的茶叶碎末浮在水面,沉默着。
“除非你放弃参军,为了苏小姐,改去当个政府要员,踏实坐办公室,敌人打过来了你就跟着当官的一起跑,跑到中国亡了,老百姓死光光。”贺常君倏忽一笑,似悲,亦或纯粹的感慨。“但那样,你于锦铭就不是于锦铭了。”
于锦铭逐句听完,沉默许久,微微偏了偏头,方玩笑般道:“常君,你理当弃医从文去。”
贺常君晓得自己适才那番话戳到他脊梁骨了,低头唏哩呼噜嗦了口面,应答道:“我还有更难听的话没讲。”
“说呗,我又不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