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感觉,你成天想着带苏小姐走,纯粹是因为她身边有另一个男人。”贺常君道。“你一直过得很顺,人又聪明,想做的事都能做到。而徐先生是你最看不惯的那类人,偏生他又是苏小姐的丈夫,你兴许没多少喜欢她,只是得不到手,一时嫉妒迷了心窍,所以……”
“不是的。”于锦铭打断他,睫毛低低地垂落,映着白皙的肌肤。
“常君,我或许想得不够周全,但我很清楚,我无法爱上别人了,我只爱她。哪怕嫉妒,也是因为爱她。可以说一万遍爱她,也不嫌腻的那种。”
“我是搞不懂,你和她也没认识多久,怎就成了这模样。”贺常君无奈地笑了下。“你到底喜欢她哪点?”
于锦铭先是怔了一怔,继而两手搁在滑腻腻的木桌,慢慢紧握到一处,神态逐渐变得很柔软。
像有热气烘着脑袋,他在这短短的一瞬,想了许多跟苏青瑶有关的事。
第一次见面,月光铺得那样长,彼此并肩走着,不停地说无聊话。再一次见,在圣诞夜,他横抱起她,她湿漉漉的面颊靠过来,他跟被春雨淋了一场似的,看不清方向。还有在车里,暖到头晕,她的手指触到他的,只那一瞬,他感觉自己简直要融化了……
于锦铭想着,不由抿唇,带着点羞赧的笑意,同对面人道:“她闻起来好香。”
这话把贺常君说愣了。
一个男人,居然用那种极为纯洁又迷恋的神态说,某位小姐闻起来很香 …… 得亏他皮相好,但凡换个容貌不如意些,这话就多少沾点流氓了。
“呸,不要脸。”贺常君晃晃脑袋,低头专心吃面。
于锦铭自嘲似的笑了下,勉强吃几口阳春面,又觉得没什么胃口,索性放下筷子,说要出去兜风。
他走了约莫两个钟头,尤嫌不过瘾,转而回公寓取车,打算四处转转。天光大亮,早晨七八点的光景,人潮拥挤起来,晨起上班的人全挤在一处等电车。
他打转方向盘,漫无目的地开车,等缓过神,竟发觉自己鬼使神差地开到了巨**路附近,透过车玻璃眺望,能瞧见草木掩映中的西式洋楼。
那是苏青瑶住的地方。
于锦铭停车,倚着皮座椅,目不转睛地顶着洋房二楼的窗户。
其后仿佛是有人影闪过,他不知是不是苏青瑶,却又愿意相信那虚影是她。
他歪着头,瞪着眼睛仔细去捕捉晃动的影子,可紧跟着,他又克制不住地想,她在家,她丈夫也在家,说不准昨夜他俩还是同床共枕······就这一下,心口又是气又是闷,涩涩的喘不过气。
于锦铭眼角下垂,转而去思索贺常君那些句句能扒皮抽骨的话,用心计划着他和她的未来。
摆在最前的,是得想法子让她信他,然后能跟那个男的离婚,这样他才能名正言顺把人娶回家,他父亲才会看在儿媳的份上庇护她。
他在银行的存款,包括以后的薪资,全交给她管,有了钱就有了底气。他花钱不多,有什么地方要用,就问她要。她要是喜欢,也可以找一份轻松的工作消磨时间,那份钱就算她自己的,随便她用来做什么。
还有,要存钱在国外提前买一幢别墅,她读的是法国修女办的教会学校,那就在法国买。他若大难不死,活着将中国的土地全打回来,就用作度假。反正仗已经打完了,他可以安心坐办公室。若是运气差了点,没能飞回来,就叫她带上抚恤金去那里住,从此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她可以交全新的朋友,过全新的日子,可以养一条小狗陪她去咖啡厅,再养一只小猫陪她睡觉。
但是不许有比喜欢他还喜欢的男人,只有一点点喜欢才可以。
于锦铭正想着,洋楼的大门开了,驶出一辆轿车。他猜,是徐志怀出门去工厂。果不其然,过不久,门口出现两位年轻的少女,尽管隔着一段路,但于锦铭还是凭身姿认出了右边那个是苏青瑶。
他下意识一缩肩,弯下腰,生怕被她发现自己在盯梢。
待到两人走远,于锦铭直起身,趴在方向盘上,真觉自己像是一条丧家之犬。为此,痴痴笑了好一阵。
他在爱一个不能爱的人,连带自己,也成了见不得光的存在。
这般自嘲着,于锦铭重新发车,离去了。
第三十三章 贪念 (六)
自那夜争吵后,徐志怀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眼不见心不烦,总之,搬去客房。
这样过了几个礼拜,直至五月初,中日双方签订淞沪停战协定,夫妻俩仍在分房睡,弄得苏青瑶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谁在生谁的气。反正两人拧着、熬着,面上不显,暗地里较劲似的憋着口气。
这天,苏青瑶读完法文刊物,转去书房还。
她进屋,见徐志怀不成体统地侧卧在沙发小憩。他穿纯黑短袜,香槟色英式直筒裤,藏青的尖领衬衫,成套的上装搭在扶手,平日梳得一丝不苟的短发揉乱了,有些遮眼睛。右臂曲起,垫着头,左臂越过腹部垂落,食指与中指间卡着一支未点燃的细烟。
苏青瑶本想退出去,又想,人睡着呢,怕什么?便安然走上前。
放好杂志,她眼神一转,落到徐志怀指间的细烟上。也不知着了什么魔,偏偏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坏事才够刺激那般,苏青瑶蹑手蹑脚地过去,凑近看了眼熟睡的丈夫,继而蹲在他手边,一点一点将香烟从指缝抽出来。
她捉着那支烟,抿唇得意地笑了下,又跑去徐志怀的西服衣兜里摸打火机。
其实徐志怀从她推门进屋那刻,就醒了。
他顾忌前些日子的争吵,一时没敢表态,反倒错过了醒来的最佳时机,只得假寐,听她的脚步声渐近。接着,一股清甜的鼻息喷在他的面颊,仿佛小猫凑到了跟前。徐志怀屏息,仍装作睡熟,静静等她挪走脸。
幸而她很快放过了他。
苏青瑶不知徐志怀已经醒了。
她偷到打火机,转回跟前,再度确认他还睡着,然后背对着他,席地而坐,挑衅似的点燃一支烟,拿在手上。
徐志怀眼眸微睁,半点声音不出。
他见她背对着坐在眼前,沉默地吸着适才他指间的那支香烟,心里吃了一惊。可随即一想,也不意外,以她看电影的瘾,又喜欢阮玲玉,难免染上摩登女郎的习性。
只是看她熟练的架势,应当不是新学,不知为何,她竟从未告诉过自己。
苏青瑶吸了一小会儿,擎着香烟,将燃烧的蒂头送到嘴前吹了吹,看猩红的火星忽明忽暗。
这滋味像极了跟于锦铭偷情的感觉。
既想让徐志怀发现,冷笑着看他自以为掌控全局,实则一败涂地的模样;又不能真叫他突然发现,毁掉她眼下所拥有的一切。
突然,一点心悸荡漾开,她连忙回头去看徐志怀。
徐志怀迅速闭眼,装睡。
男人的动作更快些,苏青瑶没能发现。
她熄掉烟,侧身望向徐志怀,目不转睛的盯了几秒。她抬手,五指大胆地没入男人睡得凌乱的短发,胡乱搓揉几回,抓得一团糟。
“也只有睡着了才算顺眼。”苏青瑶嘟囔。
说罢,她站起,带着残烟出去了。
徐志怀直至关门声传来,才敢睁眼。他失神片刻,大掌虚虚在半空一抓,握到鼻下轻嗅,似有若无的烟味里掺杂着茉莉水的香,逐渐淡去。
心中一团乱麻,说不出一二三。
到吃晚餐,夫妻聚到一桌。徐志怀有意叫人搬了张凳子,改坐在她右手边。递筷时,两人手碰到一处,苏青瑶抬眸瞥他一眼,没吭声。徐志怀觉得是个好征兆,至少表明她没真记恨自己。
“消气了?”他佯装不经意。
“从没对你生过气,何谈消气。”苏青瑶冷淡道。“只求你往后别翻我旧账,说我哪时哪刻做错了什么事。”
“我什么时候翻过你的旧账。”徐志怀苦笑。“你是以己度人,硬给我扣帽子。”
“是,你说的都对。”苏青瑶唇角微微上扬,笑意带了点阴森森的死气。
徐志怀神色微变,略显无措地说:“阿瑶,我承认我那晚过火,也道过歉了……你想拿我怎样,真就一辈子分房睡?”
“随你,反正我也没说过要分房,全是你自己拿的决定。”苏青瑶答完,不愿再同他多说。
徐志怀怔了怔,首次如此敏感地觉察出以往自己忽略的疏离,这疏离令他一时哑然。不过很快,他反应过来,又想再说些什么。然而不巧的是,恰在此刻,小阿七跑来说有电话找太太。
“我去接。”苏青瑶说着,擦擦手,也不看他一眼便转身离开。
徐志怀心里不是滋味。
他递了个眼神给活蹦乱跳的小阿七,扣住她,等苏青瑶拐过弯,方问:“阿七,给太太打电话的,是男是女。”
“女的呀,”小阿七答,“怎么了?先生有事。”
“没。”徐志怀垂下眼帘。“别跟太太讲我问过这话,要被我捉到,你也走人。”
小阿七拖拉着声调,长长应他一声“哦”,甚是委屈。
那头,苏青瑶快步走去接电话,拿起来,只听对面传来一阵“啊呜啊呜”的乱叫,正疑心是哪家小孩的恶作剧,要挂断时,听筒传出一句女人的话音。
“瑶瑶,瑶瑶……瑶瑶,你过来救救我吧。”
苏青瑶握住耳机,急忙问:“谭碧?谭小姐,是你吗?”
话音未落,啪嗒,对方突然挂断。
苏青瑶觉得谭碧声气不对,放下听筒,人守在电话机旁,迟迟不敢离去。
约莫半炷香的工夫,电话铃再度响起。
苏青瑶拎起听筒,贴到耳边抢先问:“谭碧,是你吗?”
“我没朋友了,瑶瑶、瑶瑶,只有你不恨我,我只有你一个故人。”她声音沙哑,话说得颠三倒四,像喝醉了酒。“快来陪陪我,好不好?我快死掉了。”
苏青瑶刚想仔细问问情况,谁知她又冷不丁挂断了,主动拨回去,无人接听。
徐志怀看她许久没回来,主动寻过来,问:“谁打的电话?”
苏青瑶不应,侧身掠过他,步履匆匆地去招呼小阿七备车。
擦肩而过那一瞬,徐志怀心一跳。紧跟着,他迅速按捺住胸口的浮躁,跟上去,脑海里想:哪怕是那个姓于的小子胆大包天,电话打到家里来引诱她,眼下也由她选择。
“瑶,我说过,回家了我什么都答应你。你现在想去哪儿?我送你。”徐志怀跟在苏青瑶身后,道。“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但你也清楚,我一贯信守承诺。”
苏青瑶本心如止水,可他话一出口,心扉宛若冰层裂出一道细痕。
她轻轻喘着气,道:“是谭小姐的电话……她出事了,我现在要去找她。”
说完,苏青瑶仍紧绷着,双手环臂,随时预备推开他,夺门而出的姿态。
徐志怀面对她,略略踌躇后,轻声叹了口气。“披件衣服,夜里冷。”
苏青瑶摆在胸口的两条手臂滑落下来,道一声好,转而托女佣去拿毛衣开衫。
他们坐上车,一路无言。
到谭碧所住的公寓门前,苏青瑶鼓起勇气,叫徐志怀在车里等她。徐志怀竟也听话,指了指手表,示意她别待太久。苏青瑶一颗心系在谭碧身上,敷衍地点点头,打开车门,朝楼内快步走去。
公寓的门未合严实,苏青瑶手一推,就开了。
她惴惴不安地走进屋,大声叫着谭碧的名儿,一间一间地找。
找到最靠内的一间小卧房,苏青瑶瞧见她歪倒在床榻,月白色的软缎长旗袍敞开,黑的卷发,白的肌肤,深绿色的褥子,交错蔓延。白花花的大洋洒在她雪白的肚皮上,几块掉到地毯,零零散散的银子反射出薄薄的冷光。架在床上的烟盘子打翻了,中央的一块黑**已烧干净,手边,烟枪折作两截。
苏青瑶使着跛脚,急跑过去,满屋晚香玉的甜香袭来,熏得她头晕到想干呕。她使劲拽住谭碧的胳膊,用肩膀将她顶到床上,白肚皮上的银大洋落一地。她再拎起褥子,盖住谭碧半裸的身躯,掖好被角,动作干净利落,唯独微微发抖的手出卖了情绪。躺好了,苏青瑶跑去开窗,她力气小,弄了好几次才拧开。
窗户打开,污浊的空气新鲜几分。
苏青瑶坐回谭碧身侧,轻轻拍打她冰冷的面颊,喊她:“谭小姐?谭小姐?”
谭碧似有所闻,突然痉挛地弓起身,合着眼,一把搂住苏青瑶的肩膀。
“瑶,瑶,打去给常君。”她喃喃。“去找他,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