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碧有意逗他,又故作玄虚道:“不过,有件东西是她想要,但徐先生给不了的。”说着,勾勾手指,示意男人上前。
贺常君俯身,乖巧地凑到她跟前。
谭碧抿唇一笑,手飞快地探去,隔着长衫狠狠捏了把他的胸。
贺常君霎时羞得满面通红。
谭碧盯着他的红脸,轻声告诉他:“贺先生,阿瑶从来不缺礼物,她缺一份工作。”
第三十八章 丈夫与情人 (一)
苏青瑶一觉睡醒,洗完澡,坐到梳妆台前。
她在镜子里望见徐志怀端了杯咖啡过来,走到身侧,默不作声地看自己。
苏青瑶抬眸瞥他一眼,转回来,开始拿镊子拔新长的眉毛。时下的风气是将眉毛修得越细越好,再描作一条长曲的线,唇妆也以小口为美。她旋开鸭蛋粉的盒子,捏着大粉扑往脸上拍。甜香的水粉四散,徐志怀站在旁边,闷闷打了两声喷嚏。
他鲜少有空过来瞧她梳妆,也不晓得今儿哪来的闲情逸致。苏青瑶瞧着有趣,故意压了下满当当的鸭蛋粉,再手腕一抬,使劲扬起来。香粉满天飞,徐志怀垂眸看了看咖啡杯,无奈地搁到桌上。
苏青瑶忍着笑,拧开金属壳的子弹头唇膏,涂了个弓形的弧面。她努努嘴,桃子似的小脸显得格外稚气。
徐志怀几步走到她身后,环住肩,俯身抱在怀里,小小一只,像珍珠鸟。
“不去公司?”苏青瑶问。
徐志怀吻她的发顶。“迟点也没事。”
苏青瑶抿唇,在镜子里看他,冷冰冰的,侧过头再看,也差不多。
徐志怀见她不答话,莫名有些无措。
他垂眸,牢牢注视着妻子镜中晃动的面孔,白的脸、红的唇,熟悉又陌生。他早前从未有过这般愚蠢的患得患失,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个姓于的小子的出现,令他开始反复怀疑自己,连带着怀疑起她。
“一起吃了早饭再走。”沉默许久,他补充。“想多陪陪你。”
男人的两条手臂环住她的脖颈,软意顺着脊骨爬上来,体温似要将她暖化。苏青瑶十指轻颤着带上耳环,转头,闪闪发亮的钻石耳坠在乌发下掣动。
越过中旬,日子一连串烧起来,走两步便满身是汗。
眼看要到赴约的时候,苏青瑶却还在找借口脱身。大约是她那句“陪我”,让徐志怀开了窍,他忽然变得很黏她,叫她没法跟之前一样,随便找个由头出门私会情人。
况且,每逢换季,苏青瑶都要忙一阵。
她虽不必跟贫苦人家的妻那般,独自承担家务,但也要持家,一板一眼地维系贵妇人姿态。一个家,太穷太富都不好管,穷了吃不上饭,富了人心叵测。她也想过故意懈怠,譬如每日等徐志怀回家,亲手接外套这事,就很无聊,也没必要,他又不是没长手脚。
然而苦心干了四年多,一切琐碎早已化作无形的义务,上下十来双眼睛盯着,尤其是吴妈,日夜监视,好像哪天她忽然甩手不干,就成了毫无责任感的女人,瞬间从女主人的神坛跌落到任人唾弃的坏女人行列。
若是将来生了孩子,当个贤淑慈爱的母亲会尾随持家,成为她新的义务。
将近月末,徐志怀还没放松的迹象,苏青瑶心下焦急,面上不敢显,仍老老实实同他腻在一处。
好在过几日,邮差送来一封信,署名是《文学月报》编辑部。
苏青瑶本以为是小阿七忘记给报刊杂志缴费,人家来催账了,打开一瞧,发现是一份聘用书,任用她为杂志社的校对员,月薪三十。随信还附有几份稿件,要求本月内校对完成。她怕寄错,仔细读了十来遍,才敢确认是寄给自己。
天下哪有平白无故掉馅饼的好事,定然有人从中担保。
苏青瑶当即猜是谭碧帮忙,紧紧攥着聘用书,一颠一颠地跑去给她打电话。
铃响几下,谭碧接了,她那头正在打麻将,噼里啪啦震天响。苏青瑶开门见山问她校对员的事,谭碧听了,咯咯直笑。
她同苏青瑶道:“我可没这个能耐,要谢,去谢四少吧。他不是说要送你个特别的礼物吗?喏,这就是。”
“撒谎。我从没和锦铭说过工作的事,他凭自己绝不可能知道。”苏青瑶道。
谭碧手绕着电话线,娇笑道:“可你也没同我讲过。”
苏青瑶顿了顿,温柔地告诉她:“我不用跟你直说,因为我们是一样的——阿碧,你若是被一纸卖身契所困,我早赎你出苦海,可惜……”
“哎呀,每月三十元,一双丝袜都买不到,这当牛做马的活计,有什么好谢?”谭碧打断,没心没肺地说。“挂了挂了,打麻将去。”
苏青瑶清楚谭碧那好强的性子,吃软不吃硬,听不得太肉麻的话,浅笑着等对方先挂断。
待徐志怀归家,苏青瑶替他更衣。
她解开领带,正要走,徐志怀捉住她的手,摁在喉结,沉声叫她继续脱。徐志怀常年穿西服,见老一辈才会选长衫,春秋冬三季西装成套,对外再热也不轻易脱,始终保持高傲且克制的派头。但回家,苏青瑶一解马甲,便显出狼狈。天是真热了,条纹衬衣汗涔涔的,连带臂膀的肌肉摸起来也是滚烫。
腰间皮带紧扣,苏青瑶手背无意间碰了下,又飞快缩回,抬头看他。
徐志怀专注地盯着苏青瑶,严肃的眉目,紧蹙着。
他愈是镇定,她愈是慌乱,宛如一盏煤油灯,玻璃罩里涌动着火焰。
徐志怀不语,俯身在她腮上吻一下。
苏青瑶面颊微红,按捺住纷乱的心绪,佯装镇定,同徐志怀说起聘书的事。她隐去谭碧,撒谎是昔日同窗叫她帮忙,会给点解闷的闲钱。
校对文稿论起来算是贫苦读书人谋生的工作,徐志怀不反对,只是怕她辛苦。喷一百多元的可可仙奴香水,干三十几元的校对工作,没必要。他素来坚信,丈夫的职责是供养妻子,使她远离一切劳心劳力谋生的琐事。可她提了,他也不打算当面扫兴。
然而,徐志怀这种人,又觉得男子主动袒露自己的情感是极为羞耻的。
不论是心疼,还是赞许,他都说不出口。
故而他千万句话堆到嘴边,说出口,反成了听起来略显嘲讽的一句。“随你,反正我不答应,你也会去做。”
苏青瑶早料到他会是这冷淡的态度,心里仍不免失落。
在徐志怀眼里,这兴许是消遣的把戏,但对苏青瑶,是一份能紧紧攥在手里的工作。
随信寄来的文稿有五篇,分别是“弗洛伊特主义与艺术”、“苏联闻见录序”、“圣尼古拉的圣像”、“某夜”与“我的生长和发落”。
文章题材迥异,知识面涵盖颇广。碍于写作者字迹各异,校对工作并不轻松。再加要在短短几日内完成,苏青瑶索性占了徐志怀办公的书桌,将家务的担子一股脑撂给吴妈,诸事不问,闭门专心查错字。
这下彻底把吴妈惹恼,逮着机会冲周围人抱怨,当今的社会如何乱套,女人没有女人的样子,个个剪了头发学尼姑,跑去纺织工厂里干男人的活。政府倘如不狠狠办一办那些伤风败俗的女人,国家迟早完蛋。
话里话外,指桑骂槐。
小阿七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她一面觉得太太校对文章是在干读书人的事,多有世家小姐的风范,一面认为吴妈讲得没错,太太这样的确对徐先生很不公平,妻子怎能置丈夫于无物。
两种想法成日在脑袋里打架,简直把她搞糊涂。
一日,小阿七被吴妈派去书房传话,叫太太出来整理先生夏日的衬衣。
“叫她找志怀商量去!谁有需要谁安排。”苏青瑶伏在书桌前,整理着稿件,叠成一摞,头也不抬地冲外喊。“我在给当今最伟大的作者校错字,没空管他衬衣哪几件皱了、哪几件旧了。”
小阿七脑袋探进门缝,怯怯道:“可、可是吴妈……哎呀,太太你去一趟吧,花不了多长时间。校稿子才几块大洋,先生早出晚归也很辛苦,没空管这些琐事。”
苏青瑶拧眉。
她不愿将脾气撒到小阿七头上,深吸一口气,尽可能温和地交代:“阿七,你去和吴妈说,我在忙,和志怀一样忙。有什么事等明天再处理,行吗?”
小阿七点点头,又下楼找吴妈。
吴妈听了,冷笑,唇角牵动脸颊的皱纹,连作一道道饱经沧桑的沟壑。“抛头露面转几个钱,有这功夫,不如多喝两口中药补补身子。过门快五年了吧,肚子一点动静没有,要是徐家的香火折在她手里,老夫人在天之灵该多伤心。”
小阿七两头受气,拧着手指嘟囔:“吴妈,太太是书香门第的小姐,跟咱们不一样。吴妈你平日不是总叫我眼光放亮点,将来嫁个上过学的男生吗?太太也读过高中,那她说话,肯定也是有她道理的。”
吴妈眼神倏忽变得格外凶狠,捍卫什么似的,愤然道:“读过书就能不生儿子了?那这书不如不读。我们那个时候都很好的,一家子和和美美,男的在外面赚钱,女的在家带孩子……你看现在,那些女学生把社会全搞乱了。”
小阿七没见过吴妈口中曾经和睦的家庭,她九岁就被爹娘拉到街上卖了,前后给好几户人家当过丫鬟,后来被徐先生发善心买走,给太太做女佣。
但吴妈说和睦,那一定是很好的,小阿七愿意信。因为吴妈待她一向很好,有西洋的饼干糖果,总省下来给她,像对从未出生的女儿。
话没几日传到苏青瑶耳朵里。
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底下那么多帮佣,总有谁想赶走谁,从而来通风报信巴结她。
吴妈是服侍过徐志怀亡故母亲的旧人,也算看着徐志怀长大,碍于此,苏青瑶对她偶发的怨言一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次数多了,饶是苏青瑶这般诸事看淡的人儿,亦不免厌烦。
她想,自己与其拘在这儿受气,不如借口家里吵闹,躲到谭碧借的公寓里,落个清净。
思及此,她背着佣人偷偷给于锦铭去了个电话,约他再见。临出逃,她又怕家里出事,便给小阿七留了公寓地址,千叮咛万嘱咐,除非遇到失火这类大事,否则不许找她,更不许透露给徐志怀。小阿七拍着胸脯答应。
提前跑到曾与情人交欢的公寓,启门,屋内一尘不染。
苏青瑶坐到餐桌前,静心校对完一篇书稿后,略有些疲乏,便停笔,点了支烟。抽到一半,她忽然生出些焦虑,觉得自己不该来。她从开始就宽慰自己,说,走完这步就收手。如今越走越远,她却一点也不想那个家,活生生将自己熬死。
可她也清醒地知道,纸包不住火,这偷情的账,迟早会算到自己头上。
正想着,玄关传来响动。
第三十九章 丈夫与情人 (二)
于锦铭捧着一大束花进屋,见到苏青瑶端坐着抽烟,吓一跳。
“你怎么来了,不是约好……”于锦铭抱着花,抬手去看腕表,腰杆笔直。他穿白衬衣与深卡其色的直筒裤,电光紫的领带上是交错的几何纹,直直没入同等艳丽的花丛。
他也是早到,本打算认真布置一下房间,再亲手为她做顿饭,不曾想她到的还要早,全然打乱了计划。
“嗯,我提早来校稿子,”苏青瑶瞥过他手上的花,垂眸,熄了烟。“还剩一点。”
“我——”于锦铭本想叫她歇着去,自己帮她抄,可瞧她专注的模样,又怕折辱了她,话临到嘴边一转,道。“那我坐在这儿陪你。”
他抽出椅子坐下,胳膊肘撑着脑袋,目光热切地盯着她。
苏青瑶被盯得心里打着小鼓,逐字逐句校对完剩下半篇,搁笔,转头看于锦铭。于锦铭冲她明媚一笑,问她忙完没。苏青瑶点头。于锦铭直起身,从一大捧鲜花里抽出一枝蓬蓬的木绣球,要替她簪在耳畔。
真花戴起来没烫花牢固,佩在耳畔,一颤一颤地要往下坠。
于锦铭不知道,前几年她过生辰,徐志怀送花的排场可比这大千万倍。云南空运来的各色鲜花,铺满卧房,他开门,密密的花瓣织成蛛网,赤脚踩上去,仿佛踏着暗香涌动的棉絮,心里高兴了一阵,
徐志怀捏了捏妻子白腻的后颈,从背后拥住她,问,喜欢吗?苏青瑶肯定要答喜欢。然后他们理所应当地上床。她也非常顺从他。
睡回床上,苏青瑶半梦半醒间望着满地鲜花,黑暗里,花朵的模样忽而变得面目可憎,好像在提醒她,这些浮华的东西,和刚才发生的性事密不可分。
苏青瑶掌心托住木绣球,拆了一个夹子别住花梗,白花映衬粉腮,仿佛沐浴在象牙色的月光里。
“锦铭,我们出去吃饭吧,”她说。
于锦铭昨天来打扫公寓时,就已买好食材放在厨房,预备今天给她做顿俄餐。他母亲在他身边时,教过他。他一直记得。不过,她已经提了主意,于锦铭也没必要坚持,反正明早睡醒,改做早餐也来得及。
二人出发到外头觅食,苏青瑶喝了点洋酒,浑身轻飘飘的。出来,于锦铭握住她的手,十指交叉,道旁翠绿的树荫像一面飘扬的旗帜,罩在两人头顶。
苏青瑶问起他校对员的事。于锦铭坦言,找工作的主意是谭碧提的,职位是贺常君一个病患帮忙介绍的,自己不过是出面担保,算不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