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侧的太太拍了下苏青瑶的胳膊,将她拉回神。
“她是谁?”苏青瑶转头问周边人。
太太们的鼻翼发出一声短促的哼音,眼睛含着冷光,你一言我一语地为苏青瑶答疑。
她们轻蔑解释:那女人是被称为“沪上苏小小”的谭碧,从前是百乐门的舞女,如今是靠人脉吃饭的交际花,手里握有几处供男人玩乐的销金窟。但摊开来讲,什么舞女、什么交际花,她就是一婊子,一妓女,专门睡男人的娼妇!
谭碧要专门挑五陵年少招惹,倒也算了,没那么招人恨,关键是她来者不拒,甭管你是单身汉,还是为人夫,进了她的场子,没一个能清醒着爬出狐狸洞。
“你千万小心,这货腰娘有几分真本事。这屋子里的男人,十有八九被她睡过。”太太们的口吻不自觉带上几分畏惧,劝诫起同是当人妻的苏青瑶。“徐先生初来乍到,你一定留心,别被那骚货钻了空。”
苏青瑶虔诚地点头应许,心里却想着徐志怀衬衣领上那抹海棠红。
神思飘忽间,戏腔咿咿呀呀唱起来,曲调转而复转。
终于,伴随一阵鼓板合奏,观音临场,酥手时而抬起作承露,时而低俯作垂颖,唱——世间生灵造孽多,功名富贵反成魔。人生在世能有几何?
灯光铺满厅堂,地板照得像结冰的江,极亮。两柱半人高的檀香柱立在台前焚,悠悠然将此处熏成戏文里的仙宫,听曲的人儿恍如漂浮在云间,全然抛去俗世的烦恼。
苏青瑶看着、听着,胸口忽觉出一阵闷。
她借口补粉,往露台逃。
室内亮如白昼,难分日夜,可钻过帘幕,仰头看,夜已墨黑,无月无星的晚上,料峭的冷风迎面吹去了满身脂粉的腻香。
露台还躲着另一个女人。
是那位叫谭碧的小姐。
她正斜斜倚靠在窗台的扶手处抽烟,脸朝外,面对一片夜色覆盖下的院景,目光似望着极远处,又似落在极近处,总之盯着某个虚空的点,一口接一口地喷烟。
苏青瑶停住脚步,正欲转身离去,谭碧忽而叫住她。
“你就是徐少的小夫人,对吧,”她捏着烟头往扶手上一摁,熄掉火星,“九月中旬刚回的上海。”
苏青瑶答:“嗯,我是。”
谭碧轻轻一笑,朝苏青瑶走近几步。
夜巴黎香水战袍般从头笼到脚,香雾缠着热牛奶似的丰满身躯,随着靠近,那逼人的香味简直要把苏青瑶抵到墙壁。
苏青瑶微抬下巴,看清了她的面容。
一张俏丽的瓜子脸,白中透青,狐狸眼均匀地涂抹着棕红色眼皮香膏,双颊飞掠过一片淡粉的腮红,最惹眼的是她鲜艳欲滴的唇,与鬓边海棠相得益彰。
她的美太过招摇,似开到最热烈的夏花,令人啧啧称奇的同时,又不免忧心这硕大饱满的花朵一朝坠落。
“我听徐少谈起过你,”谭碧不紧不慢说,“说徐夫人你身体不大好。”
“我叫苏青瑶。”她回复。“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好的,好的,苏小姐,”谭碧斜眼瞧她,娇笑着,“我看苏小姐适才与那帮太太们坐一块,想来听了不少关于我的事——怎么,让我这作娼妓的直呼您的姓名,就不怕我假意与你亲热,再背地里勾引你的丈夫?”
苏青瑶思忖片刻,摇头。
她心里想,徐志怀若铁了心要出去嫖妓,她这当妻的拦不住丈夫,她那作妓的拒不了恩客······既然如此,何必要怕?
谭碧“噗嗤”一声笑,故意又点上一根细烟,在苏青瑶面前吞吐着烟圈。
她同她抽一个口味的香烟,都掺了令人神志清醒的薄荷烟丝。
“苏小姐,你搞清楚,我是真会去抢的。”谭碧说着,唇间的烟雾弥漫开,模糊了她的面容。
苏青瑶挥手,淡然地扫去烟雾,道:“我知道。”
谭碧错愕了下,笑中带了些无奈。
她红唇含着细烟,头低,打开随身的手包,拿出装有几粒“摩尔登”糖果的玻璃罐,手摸进去,拾出一粒来,递到对面人的唇边。
苏青瑶垂眸,接过那颗栗子糖,放入口中。
“谁晓得?没准过几天你就怕我了。”谭碧依旧噙着那抹甜笑,仰头呼出一口烟雾,自顾自道。“不但怕我,还要恨我、咒我,说我是万人骑的婊子呢。”
也是巧,谭碧一席话说罢,背后遮光的丝绒帘幕忽而掀开大半。
徐志怀健步登上露台,见谭碧正冲着苏青瑶抽烟,几步上前,搂住妻子的肩膀,将她带到身边来。
“徐少,别来无恙?”谭碧头稍歪,面颊微压拂鬓花,神态多出几分娇俏。
徐志怀搂着苏青瑶,答:“托谭小姐的福,徐某一切安好。”
“徐少是来找小夫人的吧,哎呦,瞧我这没眼色的,”谭碧说着,往厅堂走。“我去寻黄老板了,不打搅你们夫妻说私房话。”
徐志怀见谭碧的身影消失在眼底,低下头,正欲同苏青瑶说些什么,却被她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话堵住了话头。
苏青瑶仰头,与他四目相对道:“志怀,我们也回去吧,外头冷。”
到宴散,刮起夜风,徐志怀替她系好美人氅,上车,回家去。
车头笔直往前开,后座静了好一会儿,直到徐志怀耐不住火烧似的心烦,开口:“青瑶,我跟谭碧只是一顿饭的交情,朋友请客,没想到会叫她来陪酒。”
“嗯,”苏青瑶点头。
男人顿了片刻,又说:“青瑶,你跟着我这么些年,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苏青瑶依旧点头。
他还说:“一些生意上的伙伴就爱听歌女唱小调,有时他们提了,我不好拒,左不过是逢场作戏。”
听到这,苏青瑶有点嫌他烦。
他做没做关她什么事,她又不在乎。
她只是他的妻,负责管理佣人、打点家里,又不是他的情人,要为他衣领上沾了谁家小姐的口红渍流鼻涕、掉眼泪。
“你不必解释,我都晓得,”苏青瑶淡淡答。
她说话总这口吻,超脱凡俗的模样。
徐志怀心里隐隐怔忡,似睡醒后回忆起梦中一脚踏空跌进悬崖。
他暗自琢磨起她的话,自觉是好心喂了驴肝肺,存心想对她好,反倒落个“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下场。罢了,反正她就是个没心的死美人,只能干,不能爱。
“难怪说最毒妇人心,半点不假。”徐志怀冷笑。“照我看,你苏青瑶的心得比寻常妇人要毒上好几分。”
听他声气不对,苏青瑶连忙息了声响,头撇过去,望向车窗外的闪烁的霓虹灯牌。
彼此一路无言。
回家进卧房,徐志怀先去洗漱,苏青瑶坐在外头拆头发,待到他出来,她进去,一直忙到自鸣钟响,才熄灯睡下。
一片黑暗里,徐志怀胳膊垫着头,掌心缓缓抚过妻子的背脊。
他想,她身子骨弱,脚也不好,又小小年纪,能懂什么事?自己跟她赌什么气?
思及此,他便觉得车上的那句话说严重了。
“身上钱还够不够花?”徐志怀手臂环住她的腰,问她。
苏青瑶听他这话,有些黯然。
“还够。”她低声答,声音如一口幽深的井。
“明早我叫管家再给你点,想要什么自己买。”徐志怀说。“过几日,带你去新光大戏院看电影,听朋友说有部新戏要上,李萍倩导的。他之前那部情欲宝鉴你不是挺喜欢的,还迷了阮玲玉好一阵······”
“嗯,好,你带我去。”她似是叹了口气。
男人轻笑,吻在妻子的脖颈。
第六章 临水(上)
接着,他胸膛紧挨过来,贴着她的背,一寸空隙不留。
苏青瑶生得颇瘦削,男人长手长脚靠过来搂她,厚毛毯似的将她裹住半边。
“你回你那边睡。”她闷声闷气地抱怨,莫名闹起脾气,翻过身,推搡几下他的胸口。“热死了。”
“一下喊冷,一下喊热,真难伺候。”徐志怀发笑,声音渡过如潭水的黑暗,荡开涟漪。
他身子往后撤开些许,胳膊仍搭在她身上,手心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道:“睡吧,不闹你了。”
苏青瑶不明白今夜的徐志怀为何这样好脾气······大抵是因为谭小姐吧,他一向将名声看得很重,怕她误会他与娼妓扯上干系,四处去说闲话。
苏青瑶缩起手脚,被他虚虚搂在怀里,阖眸,觉出他温热的手一下一下轻拍后背,恍惚间,竟品出一丝独属于夫妻的温情来。
就算这是假意的情,同床共枕,假了四年,且当是真吧。苏青瑶想。
接着,她神思迷糊间又想,要是初次交欢那夜,他也能像现在这样哄哄她,就好了······
从杭州回上海,一总转了小半月。期间,他俩去看了几场电影,吃了几顿西餐,天气不闷地时候,苏青瑶会换好洋装与他一起出门散步,有时徐志怀夜里回家,会给她带几份糕点作宵夜,苏青瑶就穿着睡衣拆酥饼吃。
到十月末,烦人的潮气终于散去。苏青瑶想起从杭州带回来的行装,还有些封在箱内,一直没动。她怕闷太久,要受潮,便特意选了个爽朗的大晴天,招呼佣人将被褥、毛毯、皮货、藏书全拿出去晒,顺带清点物品,看看入冬月前有无要再添的东西。
一圈清点下来,其余没错,唯独藏书出了问题。
苏青瑶怕是自己眼花,没看清,就又蹲在书堆跟前反复检查了七八遍,晴日晒着乌发,蹲到她头昏,也没翻出一本自己收藏的杂志月刊。
她有些慌,忙叫小阿七请管事来,问他,自己从杭州带回来的杂志放到哪去了。管事没印象,说要去翻运货单。苏青瑶耐心等了一个钟头,管事才回来,说根本没什么杂志。苏青瑶不信,自己拿过货单,手指对准条目仔细查了一遍,确实没有。
苏青瑶心突突跳,问他:“你是不是从货单上漏掉了。”
管事答:“太太,怎么可能。这东西上车前,徐先生亲自来点过,绝不会有缺。”
徐志怀办事向来可靠,他说没错,就是没错。
苏青瑶搞不清究竟怎么一回事,只好等徐志怀回来再问。
一等,等到天黑,好容易挨到他回家。
苏青瑶趋步走到门关,接过男人的外套,忙问起自己藏书的下落。
“什么书?”徐志怀不解。
“杭州书房里的那些,装在红漆杉笼箱里,”她双手比划起书箱的模样,“上头用金漆描一幅仕女图,有膝盖那么高。”
那书箱原是她亲娘的嫁妆,也是从合肥老家跟她到上海,又从上海跟到杭州的物什。
徐志怀边往屋内走,边答:“搬家的时候扔了,你不看,放着占地方。”
“怎么不问我?”苏青瑶抱着他的外衣,一颠一颠地跟在他身后追问。
徐志怀且当她在耍小女孩性子,搪塞道:“你也没和我说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