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锦铭垂眸,不理她,一只手顺着脚踝,抚摸下来。多漂亮的一双脚,羊脂玉般油润。直到脚尖,流畅的线条被拦路截断,小拇指以扭曲的形态朝内弯曲,硌着脚心。苏青瑶在那一瞬合眼,不敢看他脸上的神情。她怕极了,头皮似拿尖头小梳反复剐着,疼且麻。
“像莲花瓣,”于锦铭轻声说,“但莲花还是开在池塘里好,挪到人身上,就很变态了。”
苏青瑶心肝一震,忽然有种极为苦涩的滋味阵阵涌上。
她睁眼,低低道了声:“很丑的。”
“没有的事。瑶瑶,你知不知道,我头一眼见你,就觉得你是所有来玩的小姐里,最好看的。”于锦铭笑着说。“我一下被你迷住了。”
苏青瑶顿时哑然。
好像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真的漂亮吗?她真的有魅力吗?她难道不是一个没有用又娇气的残废吗?
苏青瑶想着,侧过头,在一片黑暗中望向眼前的男人。模糊的眉眼,似乎总是笑着的。于锦铭被她盯得不大好意思,反问:“怎么一直看我,不说话?”苏青瑶笑笑,伸手捧住他的脸。冰冷的小手,在他的体温下渐渐有了点暖意。
她依旧不说话,只抬起下巴,轻轻吻在他的眼皮。
当晚,于锦铭睡在客房,苏青瑶回了主卧,睡在谭碧的房间。她头沾枕头,睡到天光大亮。醒来,她爬起,去客厅,瞧见于锦铭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转头,望向苏青瑶,道了声“早”。
“你什么时候醒的?”苏青瑶问。
“七点。”于锦铭说。“我固定七点,军校要跑操。”
他又说:“你在谭姐这儿住多久?”
“看志怀多久把事情处理完,”苏青瑶道。“你知道,他看我看得很紧,一旦厂里的事情解决,他肯定要来找我。所以——”
见她话说着说着,又不由自主地拐到徐志怀身上,于锦铭有些烦躁。
他一把攥住苏青瑶的手腕,径直问:“瑶瑶,你实话告诉我······你对我是真心的吗?我不怕等,也愿意等你慢慢想明白,做好准备。但我受不了你这样时刻呆在他身边。你凡事都要以他的想法为先,那我算什么?”
苏青瑶错愕,抬头望向于锦铭。
他的眼珠照进晨光,逼近看,颜色很淡,像能捧在手心的玻璃珠,苏青瑶推了下他的胳膊,握着她的手顿时一松,玻璃珠就碎掉了。
相望无言。
沉寂片刻,于锦铭自觉失言,想伏低做小给她道歉。不想,苏青瑶脱开他的手,一声不吭地转身,往主客共用的浴室去。宝蓝色的袍子,衣摆拖曳到地面,仿佛一颗冷硬的蓝宝石。
她缓步走到门前,停下。
“我不知道,锦铭,别再问了。”说罢,开门离去。
于锦铭愣愣看着合拢的门扉,突然感觉自己很廉价。
第五十八章 芙蓉面 (三)
拧开水龙头,水管子半晌放不出热水,苏青瑶站在一旁空等,直至水龙头传来咕噜噜一阵杂音,水流越变越细,最后干脆没水了。
苏青瑶太阳穴突突直跳,转回客厅,扶着沙发靠背挨过去坐下。宝蓝色的绸袍层层堆叠,迎着光,彷如昆虫的甲壳。她侧身,躺倒,虫壳顿时黯淡,衣褶化作窸窸窣窣的暗流,渗入毛孔,凉意潜藏体内无处排解。
客房内隐约响着于锦铭的脚步声。
苏青瑶听着那声响,感觉自己太卑鄙。
她不敢承认,在听到徐志怀说想她的刹那,脑海里第一个想法是抛下于锦铭,带上行李回家去。去告诉他,她爱他,问他,你也爱我对不对?这不是醉酒的糊话,是你的心里话。幸而体内涌现出一股力量抑制住了她,教唆她——凭什么只要他承认爱你,你就要放下介怀?忘掉他从前是怎样贬低你,用鄙夷的目光望着你,一遍遍说别太幼稚、别太愚蠢、别太孩子气……何况,他甚至没说爱,他只是有一点想你,仿佛你是他生命中微不足道的注脚,被偶然的、小小的想了一下。
可紧跟着,她又觉得太对不起他。徐志怀是个好男人,苏青瑶一直这么觉得,有时候,她也会觉得他很迷人,难以形容的感觉,像是能在他的目光里将自己碎成无数瓷片……但每到一生一世的关卡,又有一根刺扎在她心头。她好怕变成深爱他的女人,让自己人生结束在还未开始之前,因为女人早已习惯为所爱的男人倾尽一切、不求回报。
那一瞬间……她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瞬间。
门关突得一响。
谭碧趿拉着高跟鞋,进门来。
苏青瑶望见她,脸一红,胳膊飞快撩起睡袍,将半裸的身体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只露一个脑袋在外头。这模样落在谭碧眼里,活像埋在沙土里的小鹌鹑。
“羞什么?男男女女,不就那点东西。我不清楚?”谭碧又好气又好笑,扭着腰进屋。“你是没见过我夜驭十男。”
“你去哪里了?现在才回来。”
“打麻将通宵了。”她歪歪斜斜在沙发瘫倒。“难得弘祖在,拿他的钱包好好爽了一回。”
苏青瑶自觉往旁边挪挪。
“不知道你平常看什么报,路上随便买了几张。”谭碧说着,指指手包。
苏青瑶取出一叠整齐的报纸,心口一热。“我不挑的。”
“对了,四少呢?回去了?”
“没,在屋里。”苏青瑶垂首,指甲盖戳着报纸上“今德国贤妻良母论”几个小字,指尖蹭出一道道油墨印。
谭碧眼尖地瞧出其中异样。“吵架啦?”
苏青瑶不语。
“服气。”谭碧翻白眼。
于锦铭应是听见谭碧的话音,走出来。他装作无事发生,右手胳膊肘撑着沙发靠背,上身前倾,嬉皮笑脸问:“谭姐,打牌赢了输了?”
“看你那油嘴滑舌的样子。”谭碧牵动唇角,似笑非笑,眼珠子挪到顶。“输了,怎的,你替我买单?”
于锦铭眼角余光下意识扫过苏青瑶,爽快地答应。“行啊。”
谭碧笑笑,不答话。
于锦铭僵了僵,又很快软和下来。他看向苏青瑶,轻声问:“洗完澡了吗?”
“没水。”苏青瑶有意躲开他。
“我去瞅瞅。”于锦铭赶忙直起身,往浴室走。
谭碧望着他的背影,不由调笑:“真能显摆呀。”
他捣鼓了一阵,敲敲打打,从管子里挤出一脸盆的热水。苏青瑶拿毛巾沾水,简单擦干净身子。收拾完,于锦铭殷切地凑近,问苏青瑶想不想去看电影。苏青瑶觉得自己先前说话太过,心里有愧,想答应,可又不愿同他单独去。她只好拉住谭碧的胳膊,也不吱声,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谭碧瞥瞥她的小脸,嘀咕了声冤家。
三人买票看了一场淘金记。
拥挤的影院,吃瓜子谈天,脱鞋吐口水,小孩在哭,大人在笑,情侣调情,夫妻吵架,你来我往,乱得不行。卓别林的片子是大热门,影院找来专业乐队到现场配音效。大提琴的音调不准,配上演员夸张的表情,更显滑稽。
于锦铭买了一玻璃罐的摩尔登糖果。作夹心的板栗甜极了,谭碧一粒一粒地吃起来,偶尔摸出两颗塞进苏青瑶嘴里。
放到半途,后排的男青年突然翘起二郎腿,跟女朋友聊起电影,这卓别林啊,如何如何,我看好莱坞电影,如何如何,咱们中国的电影啊,如何如何······苏青瑶的注意全被后头高谈阔论的男青年吸引走,一时间忘了看影片。
散场,临近日暮。几人出来,于锦铭又说请吃饭,于是叫来两辆黄包车,去沙逊大厦。于锦铭拎着空玻璃罐,原打算扔掉,可摸摸上头的余温,又觉得不舍,便一路提在手里。到饭店,谭碧挺不客气,转捡贵的吃。
转眼餐盘空掉,谭碧拿过手包,起身去卫生间补妆。留下苏青瑶跟于锦铭两两相对,空气里有种莫名的淤塞,潮了、臭了,像菜叶堵在水管太久。
于锦铭耐不住这股死寂,开口问她。“瑶瑶,你觉得金陵女大怎么样?我托兄长问了,说可以先当旁听生,等通过学年考试,就办正式的入学手续……不是叫你离婚,我没这个意思。”
苏青瑶心尖一抽搐。“南京?……好远啊。”
“好吧,你当我没说。”于锦铭鼻子酸酸地笑了声。“我总搞不清你在想什么。”
苏青瑶苦笑,心道,别说你,有时连我自己都搞不清自己的想法。
这个时代,面前有千万条路,向左向走,学英法德美俄,看上去,每一条都能走,可每走一步,都需付出血淋淋的代价。真是十字街头,万般困苦。
过不久,谭碧甜笑着回来,红唇鲜亮。于锦铭结账,跟在两个姑娘身后,一同出门。
天完全暗下来,到了不得不分离的时候。他找来人力车,送她俩上去。苏青瑶抿抿唇,问他停在公寓门口的那辆斯蒂庞克该怎么办。于锦铭说不碍事,过几天贺常君要去找谭碧,到时候叫他开回来。说罢,众人挥手作别。
于锦铭望着渐行渐远的人力车,在原地愣了许久,而后独自往租来的寓所走。
夏夜渐渐吹起晚风,没落雨,却有雨气。上海的天气很怪,热,是潮热;冷,是湿冷。于锦铭走在街上,忽然很想念哈尔滨。虽说那儿冷到眉毛结冰渣,但进屋里,坐在炕上,还是暖烘烘的。
母亲有时会在礼拜日带他去索菲亚大教堂,听晚祷的钟声,回家后,煮白菜汤,米饭里放红肠。睡觉前,她会拍着他的背,轻声唱起沙俄民歌。于锦铭隐约知道,她是沙俄的罪人,一路南下逃到哈尔滨,后来遇到父亲。她自称是他的情人,而非姨太太。情人是出于爱,但爱,总会叫人伤心。
走到夜市的尽头,再往前,仅有零星几盏路灯。
头顶,一抹细弯的月显出鹅黄的光晕。
于锦铭停下脚步,觉得体内的热气,逐渐随呼气蒸发出去,彷徨彻底席卷了他。
是的,我是她的情人,可她不爱我。
至少不像我爱她……
那头,苏青瑶跟谭碧回家。打开浴室的水龙头,热水管子一抽一抽,叽里咕噜地叫唤。谭碧说明早叫人来修,今晚一起洗澡,先应付一下。苏青瑶答应,去客房拿睡衣。谭碧给她找出新毛巾,跟自己的并排放。
两人拿搪瓷盆,先一人接一盆水,再盖上浴缸的橡皮塞,叫热水慢慢在池子里蓄着。脱了衣裳,苏青瑶是弱柳扶风,谭碧是华容婀娜,剪影交叠一处,热雾湿了镜面。
趁着洗浴,谭碧暗暗问起她跟于锦铭的事,苏青瑶交代得含糊,但谭碧阅遍天下男人,听了三四分,也能大概猜透其中曲折。
按谭碧的想法,男人这玩意儿,最怕动感情。玩玩是很好的,厌了,大不了说一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但她也知道,女人的身子总爱跟心连一起,分不开,起头是觉得对方年轻,胸大腰细,腹肌八块,可等一脱衣裳,来回搞几次,心就被戳坏了。
“阿碧,要是你,你会选谁?”苏青瑶轻轻问。
“你是你,我是我。要我说,能问出这个问题,就代表你谁也不爱。”谭碧一针见血。“至少你对自己的爱,要高于爱徐老板或四少。”
“是啊,这就是我。要走不敢走,想留又不甘心。”苏青瑶苦笑,慢慢拧干毛巾,热水顺着指缝往下淌。“都说破镜难圆,覆水难收。在我背叛他的那一刻,就代表我跟他,已经完蛋了。女人总会为了爱与家庭原谅丈夫,好比我和你刚认识的时候,就算他真的嫖了你,要纳你为妾,我也清楚地知道我一定会原谅他,与你亲热地互称姐妹。反过来,不会的。他要真一辈子不知道,我要真能瞒一辈子,也就算了。一旦他知道——阿碧,志怀是个很高傲的人,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到底多傲气,但又偏偏是我,亲手砸碎了他的高傲。”
“徐老板是傲慢。”谭碧不屑地哼哼。“他要对你上心,在四少看你第一眼的时候,就该把你捧手掌心了。”
苏青瑶张张嘴,没出声。
“小可怜。”谭碧看她那愁肠百结的小模样,直叹气。
苏青瑶道:“我是自作自受。”
谭碧半晌不作声,过了会儿,她突然将手慢慢伸去,握住她的,两人十指相扣。
“阿瑶,选徐老板吧。”谭碧轻声道。“南京政治太复杂,我不想叫你受苦。”
第五十九章 芙蓉面 (四)
苏青瑶听了她的话,沉默地展开热毛巾,擦擦脸。
洗完澡,两人坐在沙发上吃了几块点心,然后漱口上床。谭碧说要与她睡一起,踢踏着拖鞋抱着枕头过来。苏青瑶自觉往右侧挪。两人并肩躺下,有种莫名的兴奋。
苏青瑶牵住谭碧的手,一片黑暗中,她将脸颊慢慢挨近对方赤裸的肩头。洗浴过后,乌黑的长发沁着冰凉的水汽,倾泻在谭碧颈窝。她忽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学校,大家等熄灯,背着修女姆姆睡到一个被窝,聊《礼拜六》里连载的爱情故事。
谭碧翻身,面对她,胳膊紧紧搂住苏青瑶。她恍惚间回想起自己十四岁前,也曾这样抱过书寓里的小先生,眼对眼、鼻对鼻,胳膊缠胳膊,仿佛同一树干长出的两条枝丫。她那时还很干净,也还有自尊。
两人不说话,很久后,不知谁的手先摸到了对方的小肚子,“好痒的”,有一个说。话音方落,她俩忽得在被窝里打闹起来,你推我一下,我拉你一下,互相挠痒痒肉,像两只小鸟儿。谭碧力气大,一把掀开被子,扑到苏青瑶身上,擒住她的手腕。苏青瑶斗不过她,只得气喘吁吁地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