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常君,所以有时候我也会怀疑自己说的那些话……”于锦铭轻笑,温和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真的能回家吗?战乱真的会停止吗?国家真的能强大起来吗?还有她……”
说到“她”,于锦铭垂眸,目光落在高脚杯,玻璃倒映出自己模糊的面孔。
“她真的爱我吗?”
贺常君嗓子眼一紧,眉头渐渐松了。
“苏小姐是一位很特别的女士。她博学、通透、心思缜密,同时也软弱、敏感、意志不够坚定。”贺常君说。“我想她是喜欢你的,但不是非你不可。因为在爱你之前,她还有别的事要做。”
于锦铭思索片刻,问:“爱是不求回报的,对吧?”
“也可能是有缘无份。”
“你讲得我开始害怕了,”于锦铭说,“就像有时候,我会害怕,怕以后的人骂我们是懦夫,不放一枪就让出了东北。”
“不会的,锦铭,我们迟早会回去,哪怕为此付出一辈子。”贺常君缓慢且坚定道。“很多事,要等我们死后才有答案。”
于锦铭裂开嘴,痛饮一大口酒水,继而放下玻璃杯,两手撑在桌面,搭成金字塔的形状。
“常君,就算你是那边的人,我也会放你走。”他眯起眼,像只尾巴蓬松的红毛狐狸。“你是我的朋友,我从不背叛朋友。”
贺常君的手缓缓攥拳,略显哀愁地笑了。“少说大话。”
“是在说大话,”于锦铭轻轻笑,“但不是说假话。”
贺常君垂眸,看向盘中淌着血水的肉块,没说话。
吃罢饭,出了餐馆,街上似是起了夜雾。两人站在雾气弥漫的街道,恍惚是在梦中。水雾悬在半空,一片灰白里,孤零零缀着两盏鹅黄色的路灯,如同两轮晕开的圆月。
于锦铭坐到驾驶座,亮起前方的车灯,好巧不巧,两道刺眼的灯柱笔直打在贺常君的胸膛,如同两柄利剑插入他的心口,又在身后划出几道扭曲的黑影。于锦铭探出车窗,挥挥胳膊,示意贺常君上车。
“不了,我还有事,”贺常君提着皮包,说。
于锦铭挑眉:“大晚上的,不用我送你?”
“我去找谭小姐,你也要送吗?”贺常君反问。
“行,那我回家。”于锦铭连连说着,开动汽车。
贺常君目送于锦铭远去,接着一个人沿法大马路走到南京路,乘有轨电车。电车人挤人,走到一站,便“铛——铛——铛——”地响铃,眼前一阵明、一阵暗,霓虹灯轻轻搔着他的面皮,透着股脂粉香,难怪说上海的夜景是天下一绝,原是佛教的孽镜地狱。
不知不觉,到公寓楼下。入夜,别处都消沉了,这儿却像刚睡醒,家家户户的窗口都亮着灯,不是夺目的光,而是被绸的、麻的、棉的、丝绒的窗帘,欲盖弥彰地掩了半边。那没拉严实的缝隙里隐约传来嬉笑打闹声,如一座红粉魔窟。
贺常君上楼,走到谭碧的家门前,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一阵拖鞋的趿拉声,她问:“谁?”
“是我。”贺常君手心贴着房门。
谭碧开门,身上披一件宝蓝色的丝绸睡袍。那袍子没有系带,松松挂在身上,软料子,她身子稍一动,便能从丝绸变化的纹路上看出女人胴体的轮廓,一道一道,涟漪般变化。
“你怎么来了?”谭碧放他进屋。“有急事?”
“算不上,”贺常君不知说什么,便随意捡了件事讲,“锦铭回来了。”
谭碧揶揄地瞧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去厨房给他倒茶。
她觉得自己对他的来意再清楚不过,一个男人,大晚上来她这儿,又是独身前来,不为那档子,还为什么?贺常君这人,她不反感,甚至能说喜欢,他要是想和她当一夜夫妻,她不打算拒绝。毕竟,她的身份摆在这儿。说好听点,是沪上苏小小,是艳压上海滩的交际花,难听点,也就是张开腿卖的。
可谭碧心里又有一点说不清的失落,总觉得自己要是跟他真发生点什么,反倒是很值得惋惜的一件事。
她端着水杯折回来,见他端坐在会客室的沙发,随身皮包放在膝头,两腿紧闭,真是处子该有的模样。
“于少爷怎么样?”谭碧半蹲,茶水端到他跟前。
“瘦了许多,”贺常君接过茶杯,道了声谢,又说,“苏小姐呢?回来了没。”
“我还不知道,但应该就这几天了。”谭碧一撩衣摆,席地而坐,手肘撑着茶几。“怎的,于少想得紧?”
“没,是我想问。”贺常君轻声说。“谭小姐,我本来很反对他们,尤其反对锦铭,因为我知道,他对苏小姐的爱,远比苏小姐对他来得浓烈。是他一直在付出,跟一条小狗似的,不停摇尾巴,讨女主人欢心……可他太认真,我也忍不住信了。某种意义上,锦铭是个很单纯的人,付出从不求回报。日后,倘若中日两国开战,锦铭不幸为国捐躯,七尺之身在九天焚烧,苏小姐能为他流一滴泪,对他而言,便已经足够。”
“你这么说,只因你不是女人,”谭碧撑着茶几,缓缓站起。
第八十二章 镜花水月
她双手压着宝蓝色的绸袍,立起来,如同拔地而起的塑像,洁白的面庞在灯影下,蒙上一层堪称肃穆的阴影。
“你们抽了人生中无关紧要的一年,来这个堆满了红粉骷髅的上海滩玩感情游戏,玩完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可我们呢?四少是痴心一年,还是痴心一辈子,全由他说了算。实在不行,还有他爹兜底。玩几个女人嘛,哪怕玩死了,也不过是老爷们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谭碧抬起眉毛,继续说。“我有时真羡慕男人,不嫖是君子,嫖了是浪子,左右有个好名声。”
贺常君听闻,默默摘下眼镜。
谭碧瞥他一眼。大抵怕自己语气太重,吓坏了对方,她腿一抬,轻盈地绕过茶几,紧贴着贺常君坐下。一只素白的手自然地搭在男人的大腿,面上却是一派无知无觉的天真。
“话说,你今夜来我这里,就只是为了替于少问阿瑶回没回来?”
贺常君僵了一下,方才侧过头,望向谭碧。
失去了镜片的遮挡,谭碧忽得发现,面前这人的眼珠黑得出奇,叫她想起冬夜的湖泊,人一头栽进去,便会无声无息地沉底。
“我的书快写完了,还剩最后几页。”男人抿唇笑笑,说。“想来问你,愿不愿意替我作序。”
“胡来,我不识字。”谭碧轻轻打在他的腿上。
“你说我写,不就行了?”贺常君道。
似被指甲轻轻剐了下心头肉,她急忙背过脸去。“少在我跟前发癫,这种事,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是吗,好可惜。”贺常君嗓音轻柔。
谭碧腰有些软,连忙挪了挪身子。“书写完,是要交给书局?”
“嗯,就是常叫给你帮我带书的那家书店,他们会印一些在店里售卖。”贺常君说。“我预备把书交出去后,就离开上海。”
“打算去哪里散心?”
“往西走。”贺常君低语。“以后可能不回来了。”
谭碧的睫毛微微颤动,脸上险些挂不住笑。她清楚他们之间干干净净,他是来是去,全由他自己,她不该多嘴。可那一瞬,她心里平白生出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什么时候?”嬛
贺常君垂下头,沉思片刻,又抬眸望着她说:“最多半月。”
“你的诊所呢?诊所不要了?还有你那么多病患?你可是社会局局长的私人医生,说不干就不干了?”谭碧站起来。
贺常君目光沉沉。“谭小姐,我本就不属于这里。”
谭碧右手撑在茶几,木纹像一圈圈月光在掌心扩散,沁得手心阵阵发冷。屋里闷得很,她忍不住去开窗,风吹入,紫到发黑的帘子扑到她身上,天上没有月亮。谭碧拨开窗帘,又折回来,随手拾起桌上的一条发带,往他身上扔:“那你走吧。”
发带轻飘飘落在他肩膀,贺常君拾起,缠在手腕,微微笑着说:“谭小姐,其实我是个特别坏的男人。”
“看出来了。”谭碧睨了他一眼。“先前都是在跟我装样儿呢。”
“那倒没有,”贺常君也起身,从随身皮包内抽出一叠稿纸,递给她。“这是书籍的备份稿,想拜托你替我保管,以防书局那边出现问题。”
“你就不怕我换名出版,霸占你的成果?”谭碧接过,随意翻了翻,上头密密麻麻,全是她看不懂的文字和手绘插图。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求它为我谋取名利。”贺常君重新戴上圆框眼镜,“只要有一个人买了,看了,知道现如今上海娼妓泛滥的现状,愿意洁身自好,为公共卫生事业做出一份贡献……我所做的一切也算值得。”
“你们男人就爱说大话,动不动以天下为己任。”
“是大话,却不是假话。”
谭碧唇角微微一紧,嘴里含着水似的同他说:“是要走了吗?”
“嗯。”
谭碧点头,送他到门关。
过道的天花板中央,悬着一个电灯泡,亮着,黄橙橙的,仿佛一只暧昧的眼睛。
“对了,认识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我的字。”贺常君迈过门槛,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谭碧说。“我叫子佩。”
“贺子佩?”谭碧咯咯笑。“天啊,难听死了。”
“钱,”他温柔地纠正,“钱是我母亲的姓氏。”
“行行行。”谭碧扶着门框。“没别的事了?”
贺常君低头一笑,道:“还有。”
“嗯?”
“阿碧,能认识你,子佩三生有幸。”话音未散,他上前半步。
男人长衫的领子上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味道,是草药、墨汁和酒精混合的气息,轻轻拍在面颊。接着,他的右臂绕到身后,没有搂腰,只虚虚地环住了她。
是时,楼梯口隐约传来一对男女的嬉闹声。男的喝醉了,正要亲美人儿的嘴,美人自然是肯的,她干得这一行。可不能太急,显得自己好拿捏,便装模作样地推脱。可没过一会儿,嘴也亲了,衣裳也脱了,暧昧的喘息潮水般漫上来,冲洗着谭碧的脚踝,触感温凉。
她屏息,觉得自己的心在发霉,毛茸茸的菌丝正在蚕食脏器,浑身轻飘飘的,很痒。
他如果……她是会,是会……
贺常君望着她的眼眸,缓缓俯身,面庞贴在她的脖颈。
比热吻更疏远,比拥抱更靠近。
一个不可琢磨的磨蹭落在粉腮。
“晚安。”
他说完,转身走下楼梯,一步步消融于黑暗之中。
留下谭碧独自在玄关,失神许久。
她不明白,男人夜里来找她,不就为那档子事吗?不然能为什么?还是说,他是看不起她?嫌她脏了?不、不会,贺常君不是那样的人。但——
谭碧胡乱想着,摸不清他的意图,甚至快要理不清自己的想法。
她究竟是想叫他留下来,在自己怀中春风一度,夺走那童子鸡的初夜,还是就这样什么也不发生,让他永远和无数枕过玉臂的男人区分开?谭碧糊涂了,或许她都想要,又都不想要。
屋内响起了电话铃声。
谭碧合上门,匆匆去接,“喂?”
“阿碧,是我。”对方说。
第八十三章 花凋 (上)